第2章 章節
平常的夏日傍晚。放學後我穿過熱鬧的街市,去熟悉的阿姨那裏買了冰棍兒和蘇白愛喝的柚子茶,一路追着鄰居家的狗往家跑,輕飄飄的書包裏只裝了這次考試的卷子和幾本漫畫,心裏盤算着回去爸媽問起成績該怎麽應付,之後躲在蘇白那裏不出來就行了。
那天像我曾度過的許許多多的一天一樣。
我大喊着“我回來了”用力推開了虛掩着的庭院的門。
如同打開了魍魉之匣。毫無預兆的災難以奔洪之勢沖向了我。
一瞬間湧上來的恐懼讓我忘記了呼吸,眼裏只有滿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血一樣駭人的深紅色直從眼膜上傾覆下來。
都是死人。
對死亡根本沒有概念的我看着地上雙眼暴突簡直被血漿泡得濕透的屍體,還有中央唯一站立着的熟悉的身影,我手裏的柚子茶一下子掉在地上,甘甜的液體和近在腳邊的一灘血混成一片,在夕陽中泛着無法分辨的詭豔顏色。
“小沉。”
遠遠的,那個人在呼喚着我。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混雜着驚訝和惶恐的表情,就像殷紅的血和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
我試着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像被扼住喉嚨一般根本發不出聲音;身體不聽使喚想要軟倒在地的時候,被那個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來的人,一把攬在了懷裏。
臉頰貼在他胸口的那一刻我想要叫他的名字,喉嚨裏發出嘶啞聲音的同時眼淚迅速的流了下來。
蘇白。
哥哥……
“沒事的,小沉。”
我能看到蘇白把染了血的那只手在自己髒了的衣服上使勁擦幹淨,用力抱緊我的後背。他的聲音像晚上給我講故事的時候一樣溫柔。
“別怕,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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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地破碎的屍體中看到了爸媽已經扭曲變形讓我幾乎認不出來的臉。我死死地閉上了眼睛。耳邊蘇白的聲音是我根本沒想過的語無倫次,瀕臨崩潰的顫抖。
“有我的地方就沒人能傷害你。”
“我在這裏,不會離開你。”
我大腦一片茫茫的血紅,只是麻木的抱緊他。
那年我八歲,蘇白十二歲。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
之後,蘇白以不由我辯駁的強硬姿态把我送到了遠房親戚家,為數不多的幾位親戚聽到我父母被人殺害的事情臉上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而我因為過度驚吓患上了暫時性失語症,無論誰的關懷和詢問都只能用一雙茫然的眼睛去回答。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麽,只是蜷縮在陌生的角落裏,看着陌生的所謂親人從我面前走馬燈一樣來來往往,手裏緊緊的攥着我出生時媽媽親手給我戴上的玉墜。
這樣度過了行屍走肉般的三天,就在親戚都以為我可能精神方面出了問題想把我送進醫院的時候,一直沒有露面的蘇白突然出現,并不顧衆人的反對把我接回了家。
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我不吃不喝一個人坐在燈光照不到的牆角,房間緊閉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
穿着貼身剪裁的正裝的蘇白站在門口,後面站着一群表情乖戾的大人。他很久沒有修剪過的黑發被風吹亂了垂在額角,胸前銀灰色的家徽映照着蒼白的臉,深黑的眸子靜靜的望着三天內瘦下去一大圈的我。
他才十二歲,可是那眼神幾乎在三天之內老了二十歲。我忽然有點害怕。
而他像是含着眼淚一樣深深的看我,驀地兩腿一顫跪在了我面前。
我好像一下子從夢裏驚醒,翻身朝他爬過去,嘶啞的嗚咽了半天終于喊出一個字,“哥——”
蘇白像是要把我揉進他心裏一樣緊緊抱着我,埋在他懷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震動,可他始終沒有哭。
“我們回家。”
他的手冰涼,我卻沒辦法讓他溫暖起來。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這三天蘇白都做了些什麽。我不敢問,也沒人知道。
昔日溫馨的宅子和庭院,如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坐在臺階上,身後是兀自溫暖燦爛的夕陽。我在一片淺淺的橘色中偷看蘇白的側臉。
這個哪怕只比我大四歲的孩子,現在也是我的靠山,是我原本就不充實的生活的全部。我不敢想象如果連他都沒有了我該怎麽辦。
他說過他會陪我。他不會走。
那天晚上我躺在蘇白的臂彎裏,聞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沉沉睡去。
我們真的就這樣變成了孤兒。
後來也有親戚陸陸續續的來家裏看望過我們,當然只是留下一些生活費,像用錢打發素不相識的乞丐;當我問起他們我父母的事,那時不懂他們臉上欲言又止的冷漠,直到我明白了諱莫如深的含義。
然而真正讓我發火的卻是他們對蘇白迅速冷凍的态度,就算是死了父母的小孩也完全不能理解那樣沒由來的憎惡,把登門拜訪的我們拒之門外甚至口出惡言,“邪氣!不要進來!能給你點錢養活你就不錯了!不要不知廉恥!”
莫名其妙且讓人窩火的惡毒,好像對待瘟神一樣排斥和驅逐讓我好幾次控制不住想要撕破臉,蘇白居然也能咽下這口氣。
“因為家裏有一樣珍貴的寶物,很多人想要拿它去做壞事,爸爸媽媽拼死也要保護它不被搶走,最後付出了生命。”
關于父母的死,蘇白是這樣跟我說的。
他真的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穩重隐忍的大人,不合年齡的冷靜有時候會讓我害怕,但他依然會對我露出的溫柔笑容讓我知道,他還是我的哥哥。
“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所以這之外的事情,不要去争。”
靠着周圍人資助的生活費和父母的遺産只勉強能糊口,于是他退了學,說是為了好好照顧我,憑借天資和從小積累的知識他去熟人的報社接了文字校對的工作,可以在家完成所以也沒人知道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本該一起和父母去公園的年紀,他卻變成了我唯一的監護人,一連幾個晚上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生病了也忍着不去醫院,為了學做飯曾經拿畫筆的雙手貼滿了創可貼,原本性格頑劣的我不能眼看着他辛苦,逼自己好好念書好好學着生活。
我們倆像兩株植物一樣互相依靠着生長。生活的艱辛和一點點渺小的幸福都吞咽下來,只知道固執的抱緊對方。
有時我也會想連這樣的痛楚都走過來了,今後的生活一定會幸福,最起碼讓蘇白幸福。如果連這樣卑微的願望都不可得,我将不再信仰神明。
十歲之後再也沒有因為委屈而哭過的我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喝了個爛醉,抱着蘇白像小時候一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的時候哥哥總會溫柔的摸我的頭發,他的手修長清瘦,他已經二十四歲了。
他摘下以前戴在父親手上現在戴在他手上的玉指環,笑着放在我手心裏說,小沉長大啦,可以養我了吧。
我笑的滿臉都是淚,說好,我一輩子都養你。
我願意用我的未來償還你為我受的那些苦。我沒能說得出口。
因為蘇白不見了。
他忽然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Ⅴ
我看了一眼腕表,此時是淩晨兩點三十七分。
前方如同沼澤一般粘稠混沌的黑暗簡直讓我窒息。
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人才會明白自己是多麽依賴光明,看不見的危險永遠比直面眼前來得讓人恐慌。
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只是猜測下一步會發生什麽都讓我的神經繃緊得快要吐了。雖然不知道自家的墓穴會不會有妖邪之物,但此時自保的想法已經高過一切,要不是一直深藏心底的初衷支撐着我,我一秒也不想呆在這裏。
——但我又能往哪兒去呢。
我使勁咬了一下舌頭逼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胡思亂想,又往前面扔了一個火折子,閃爍的火光照亮了盡頭一間漆黑墓室的入口。我想快點趕過去,卻又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一點冷汗從背心慢慢滲出來。
身後有什麽東西。
感覺是不能用科學來形容的。就像氣息就算無聲無形也能被人所感知,目光就算只有一瞬也有針刺般的重量。也許是因為在黑暗中視覺派不上多大的用場,我能感覺到,它在逼近。
我猛地擦亮了左手一直握着的打火機同時轉過了身,一點沒有思想準備的,一個女人近在咫尺的慘白面孔正好被火苗照亮,因為角度的問題整個五官像被向上拉扯着一樣。我覺得一瞬間我血液都停止循環了。
她在笑。
我慘叫一聲,那女人張開裂縫般的嘴一吹,防風打火機居然被吹滅了,同時被吹到的手背也像結了霜一樣,黑暗頓時鋪天蓋地的淹沒了我。我驚慌失控的後退了兩步,忽然一腳踩上一塊活動的地磚。
我心裏一沉,腳下傳來的陷落感是真實的,我踩到什麽機關了!
冷汗簌簌而下,我連喊糟糕的功夫都沒有,周圍地震一樣動蕩起來,我像尾巴被燒着的貓一樣跳起來原路往外沖,什麽女鬼都顧不上了,如果真如我所想觸發了什麽機關把整個墓穴毀掉,身處地底深處的我可能就粉身碎骨死無全屍了。
——可我的願望還沒完成!
出來比進去的速度快了太多,我甚至沒有忘記用石碑把暗道蓋好,雖然觸動了自毀機關我就算這樣做了也是徒勞的。我蹲在牆角只希望自己要死也死得痛快點,但我心底還是怕死的……畢竟我還沒有找到失蹤的蘇白……
可惡我還不想死!
我不甘的咬緊牙抱住腦袋絕望的等待死亡降臨,震動卻在持續了将近五分鐘之後停止了。
停了?
我從膝蓋之間擡起頭來,不敢相信這失而複得的詭異平靜。
昏暗的火光還在跳動閃爍着,心跳聲鈍重的自己都能夠清晰的聽見,近在眼前的滅頂之災卻就這樣結束了……?
我遲疑的慢慢站起身體,生怕自己的輕舉妄動又招來禍患;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靜,只是被人窺伺的感覺又加重了,如芒在背一般刺痛難耐。
我心有餘悸的看着腳下的石碑。
——剛才的震動過後,下面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不管了,這起碼能證明一點,上面這條路才是正确的選擇。
我拿出繩子把手電綁在右手手腕上,弓起身體探進了石碑上面那個窄小的甬道裏。
——只是單純為了做出一個看起來好走的陷阱嗎。
——人真是狡猾的生物呢。
從外面看這裏就像兩面牆合不攏的牆縫,寬度和棺材有一拼,四肢只能摩擦着冰涼濕滑的石壁前進,流水聲時遠時近,偶爾還會有冰冷的液體直接滑進脖子裏。在黑暗中爬行的過程簡直是一種折磨,為了分散自己過度介意而産生的幽閉恐懼,我開始在腦中假想構思整個墓穴的基本地形。
墓穴入口坐西朝東,我等于是一直向西邊行進,耳室一般都是南北各一坐落在主墓室兩側,再算上我剛剛走的那條路位于這條甬道的正下方,也就是說前面如果有出口,一定就是主墓室了。
——“那個寶物”會在耳室還是會在主墓室裏陪葬呢?
正不着邊際的亂想,我發現剛才淋了水的脖子特別的冷,好像小時候冬天被人塞了一把雪在衣領裏一樣,我費力的伸手去摸,脖子上卻又什麽異常都沒有。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在這種環境下心理暗示所産生的錯覺,然而在不斷向前爬的過程中,背上的負擔越來越重,後頸的寒冷更甚,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我只好在這個好像永遠沒有盡頭的隧道裏停了下來,一停下背後的沉重越發明顯,死寂的黑暗中只聽得見我短促的呼吸聲,之前拼命壓抑的幽閉恐懼又像夢魇一樣纏了上來。
我幹脆閉上眼睛屏住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一下,可當我閉上嘴調整鼻息的時候,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緩慢的喘息聲竟然還在繼續。
心髒像被人一下子攥緊了。
——從我背上傳來的聲音。
“哈……哈……”
仔細聽這頻率也像是在笑。後頸發涼。似乎是有人在往我脖子裏吹氣,一口一口,緩慢而持續的,我腦子裏出現了剛才在地道裏撞見的那個女鬼,蛇一樣黏膩的長發,和那張像是在水裏泡了好多年的慘白的臉。
“哈……”
我整個人都被一陣惡寒緊緊的縛住了。身體像是僵死了一樣動彈不得。眼睛還能轉動的間隙,我看到一截白骨一般的手從我背後伸過來,慢慢遮住了手電筒的光芒。
黑暗。
我連尖叫聲都沒能發出來,整個人堕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裏,恍惚中身下的石壁變成了一大片深紫色的海,我跌入其中沉浮淪陷,周圍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抓不住,只是不停不停的往下墜落,仿佛萬丈深淵。
掙紮和呼吸都失去了意義,不斷有冰冷的水順着口鼻猛灌進來,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搏動已經像家裏那個陳舊的鐘擺一樣滞重,生命就像手裏一把握不住的流沙。
我這次,真的要死了。
出乎意料的,我在快要消散的意識中看到了蘇白。
就算是幻覺也充滿了讓人留戀的真實,他的手在這冷透骨髓的水裏是如此的溫暖,他像以前一樣微笑着用好像下午四點的陽光一樣的溫柔聲音輕輕問我,小沉,要聽我講故事嗎。
我用最後的力氣扯動了一下嘴角,說,好啊。
他握住了我的手。
Ⅵ
蘇白的失蹤,是在他二十四歲生日的第二天。
好像人間蒸發一樣。早上去他的房間找他,只看到整整齊齊的床鋪上薄金色的陽光。
我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還沒有回過神來,呆呆的看着透過玻璃窗灑了滿地的陽光,一切安靜得好像從來沒有人存在過。
我奪門而出。
蘇白不見了。
我找遍了故城的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可能的去處,每一個認識的人。沒有任何消息。我像得了失心瘋一樣到處奔波,事實上沒有了蘇白的生活就像胸口被人生生剜了一刀一樣,我帶着血淋淋的窟窿四處尋找,卻一無所獲。
實在是走投無路,我來到了鄉下的親戚家,被當成災星叫罵着推出門外也全然不顧,從早上就跪在門口一直跪到太陽下山,只求他們能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入夜時下起了雨,我渾身濕透跪在大門外冷硬的石階上,終于一個自稱是我表公的老人于心不忍的開了門,把雙腿早已失去知覺的我扶進屋裏。
那個表情悲憫的慈祥老人給我端來熱茶,看着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