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吃……吃了我?
段莉開完家長會興奮地回到家,邊準備午飯邊十二分詳細地對夏烈講着家長會上的內容,有些話已經說了兩遍:
“江老師特別誇了你進步很大,看起來是只進步了七名,但大家都在努力,進步七名說明你付出了更多努力。你看我早就說過吧,學習就是這樣,努力是必須的,但只有比別人更努力才能前進。
“你這次物理也考得好。上次卷子簡單你考73,這次難你考到了81,江老師讓大家向你學習,還讓那些在某一學科難以突破的同學去和你交流交流,努力突破瓶頸。我提醒一下啊,要是真有人來問你,你記得謙虛點,不要洋洋灑灑誇自己一通。”
夏烈陷在沙發裏,心情并沒有很好:“誰會來問……”
“你看你看,”段莉在擇菜,拿起一根芹菜朝夏烈點了點說,“說你又嫌我啰嗦,不說誰知道你到時候會出什麽幺蛾子。”
夏烈煩躁地揉一把頭發,往沙發裏陷得更深了,悶悶地問:“媽,你今天開家長會有沒有覺得江問語很……奇怪?”
段莉沒明白:“奇怪?什麽奇怪……你怎麽又叫老師全名,叫習慣了改不了口怎麽辦?”
夏烈顧不上她的念叨,描述道:“就是,行為舉止,說話方式,之類的,有沒有覺得奇怪?”
“你這孩子,怎麽淨挑老師刺。和你說過了,你要是不去喜歡一個老師,他教的課你也很難學好,因為你心裏不自覺地就會抗拒。”
段莉不太高興,想了想又說:“倒是你同桌的媽媽有點奇怪。你們現在是考九門是嗎,但大家不都是只看理科成績,你同桌可能是理科考得一般,但九門總分是第一,她媽媽就一直說,自己女兒考了第一,我聽了都不好意思。我看你前排的爸爸回過頭看了她好幾眼……唉。還是阮非竹可憐,那麽優秀,全班就空了他一個位置。”
夏烈眼前一閃而過衛婷哭着跑回寝室的身影,搖了搖腦袋,不死心地問:“你真的不覺得江問語奇怪?”
段莉煩了:“你沒事做就幫我去洗菜!這麽大個人了窩沙發裏像什麽樣!”
夏烈麻溜地回了自己房間,想,老媽也看不出來江問語是同性戀,看來同性戀與異性戀并無不同。
同性戀與異性戀并無不同。
夏烈腦子裏全是搜索“同性戀”時搜出來的這句話。講臺上的江問語在分析期中考試情況:“理科第一第二名沒變,駱翊退步了三名。駱翊,沒事兒,一點成績浮動很正常。這次第三是……”
夏烈想得太入迷了,連覺都忘了睡,甚至到江問語開始講課了他還盯着物理書上的“彈簧測力計”這五個字。換個人是同性戀,他或許只會震驚一下,無知地評判幾句,可能還會覺得抗拒、瞧不起,然後就過了,可輪到江問語,他想的卻是去了解同性戀。
Advertisement
畢竟江問語身上的标簽那麽多,B市人,T大,來小地方當老師,不像個老師,不像班主任,有趣,有思想……
這樣的人是同性戀,那同性戀是什麽樣的。
可除去一些過分少兒不宜的視頻與奇奇怪怪的小說,夏烈得到的信息幾乎可以用那一句話概括:同性戀與異性戀并無不同。只是盡管如此,消化“江問語是同性戀”這個信息,還是很困難。
夏烈一改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除了交作業必須與江問語接觸,其他時候能躲江問語就躲,與駱翊他們倒是恢複了正常對話。可作為學生,老師哪是那麽容易躲過去的,老師叫你一聲,你敢不答應嗎?
夏烈不敢,夏烈尴尬地停住腳步打招呼:“江老師好。”
江問語走過來:“不是看到我了嗎?跑什麽?做虧心事了?”
夏烈猛搖頭:“沒有沒有,我是想起數學作業有一題寫錯了,想趕緊去教室改過來,不然忘了。”
夏烈特地舍棄午覺時間提前了很多上學,天知道江問語也這麽勤奮提前來學校。江問語看還有十五分鐘上課,說:“不着急,聊聊。”
夏烈心如死灰,面色蒼白。江問語看了笑:“你這是什麽表情?我又不會把你吃了。”
吃……吃了我?
夏烈非常後悔點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小說看,現在聽正常對話都覺得不對勁。他調整了下表情說:“沒,可能中午沒睡好。老師有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就随便聊聊。你期中考試考得不錯,尤其物理,進步很大。我看了下你的物理卷子,還有兩個錯的地方是粗心導致的,仔細點就能拿分,以你之前的水平肯定做不對的題目做出來了很多。看來确實是下功夫了。繼續保持。”
這麽正經嗎?“嗯,我努力。”
“但要是有什麽問題還是要随時問,不僅物理,各科都是。不要覺得不好意思,老師們都很樂意為學生解答問題。”
“嗯,謝謝老師。”
“還有就是……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是正經不過三秒嗎!夏烈笑得非常尴尬:“沒呀,怎麽可能。”
江問語想了想,也笑了:“行,有什麽事記得和老師家長溝通。你的潛力很大,不要浪費了。去教室吧。”
夏烈迅速離開,又莫名其妙地想:怎麽突然扯到我的潛力上了?
因為考得好,段莉的管制明顯松了很多,還主動問夏烈要不要和同學們約着打打球放松放松。所以駱翊說周日下午他一個人在家、約夏烈去玩時,夏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只是夏烈敲了好久的門也沒人應,忍無可忍拿出手機要打電話問駱翊時,門內才穿來“來了來了”的喊聲。
夏烈很不爽:“你撸呢!”
駱翊拿拖鞋給他換,嘿嘿笑着說:“那你豈不是誇我持久。”
“操!從敲門到完活,三分鐘不能更多了。”
“你不必自我陳述。”
“滾吧!你剛剛到底在幹嗎!”
“我就是在房間沒聽到,诶你別……”
夏烈換好鞋徑直往駱翊房間去了,駱翊在整理鞋架沒攔住。夏烈走進房間,扭頭就看見立在書桌上的平板,屏幕上一片肉色。
夏烈驚得身體僵直,看清是一男一女才放松了點,喊:“駱狗你他媽還真在撸!”
“電腦在書房你沖我卧室幹嗎!”駱翊急了,也窘,趕緊進房間把片關了,“怎麽了!大家都是發育正常的青少年!你沒看過啊!”
夏烈有點心虛,但想了想自己确實沒看過AV,照實說:“我沒看過。”
駱翊驚訝:“真假的?你發育正常嗎?”
“你腦子裏有屎嗎?不看片發育就不正常了?你看片才猥瑣吧!”
“看片為什麽猥瑣?你爸媽生你猥瑣嗎?你不好奇你是怎麽産生的啊?”駱翊已經沒了一開始被發現的窘迫,甚至仿佛發現盲點,犀利地問,“對了,你知道你是怎麽産生的嗎?”
夏烈被他一連串發問弄懵了,又心虛起來:“就……那樣呗。”
“你知道那樣是哪樣嗎?”
駱翊左手松松地握成了拳,右手中指向拳的空隙做了個插的動作。夏烈變了臉色:“你他媽幹嗎呢?”
駱翊樂了:“你真的不知道啊?”
高一男生正值傻逼的年紀,知道點與性相關的知識就覺得自己是大人,比身邊不知道的哥們都牛逼,不知道的就覺得自己沒面子。夏烈現在就很沒面子,嘴硬說:“那是你爸爸我沒去了解過!誰像你一樣滿腦子不可名狀物。”
駱翊不以為然:“你都快16了,最基本的性知識都不知道,pity for you。”
操。夏烈不知道局勢為何突然逆轉,不是自己抓到駱翊看片嗎,怎麽被他教育一頓。他正想着怎麽怼回去,駱翊突然說:“你不會想有朝一日和你喜歡的女孩在一起嗎?”
夏烈脫口而出:“為什麽非得是女孩?”
兩人瞬間都呆住了,十秒後爆發出兩聲——
“我操!”
“駱狗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傻孩子,爸爸都懂。”
“MMP你懂毛線!”
“爸爸看你一直沒有喜歡的女孩還擔心過你身心健康,現在看來是爸爸多慮了。”
“你他媽……”
“傻孩子,爸爸不會歧視你的。”
“駱翊你他媽閉嘴!”
駱翊已經笑得不行了:“你他媽在想什麽啊!”
我他媽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最近看多了同性戀消息,下意識就反駁了。夏烈憋屈:“我是在糾正你話裏的不妥描述。人人平等知道嗎?”
駱翊感慨:“想不到你思想還挺開放?”
夏烈有些敏感:“開放?難道不是嗎?”
“不不不,平等肯定是平等啊,但兩個男生在一起……”駱翊不知道腦補了什麽,肩膀抖了一下,“想想還是挺膈應的。”
“靠,你這叫僞平等。”
“不是啊,男的喜歡男的算什麽,就比如你想想一個男的牽另一個男的的手,不覺得……很娘很惡心嗎?”
我覺得還好,江問語完全不惡心吧,并且用“娘”對男性表歧視義本來就不對。夏烈說:“不聊這些黃暴的話題了,玩游戲。”
可是駱翊又小聲說了句:“并且男的和男的,怎麽做啊。”
夏烈臉炸紅,吼:“玩游戲!”
如果江問語知道班裏的小男生在聊這種話題,說不定會加入一起聊,還會給他們發一些較為正确地講解這些知識的網頁鏈接,以免他們被誇張的AV或其他什麽帶偏。
這可能很瘋狂,傳出去大概率會被诟病,但江問語還是會做。在他的大學同學眼裏,他去當高中老師已經非常瘋狂了,而他選擇這條道路,完全不是為了不被诟病。
那是為了什麽?
江問語推開面前的名單表。名單表上32個名字,每個名字左邊都打了一個勾,代表期中考試過後,江問語和他們或多或少聊過幾句。
這些聊天的節奏基本是他主宰,但也有例外的,比如梁夢玥問他,你來教書是為了什麽。雖然梁夢玥很快又說,對不起江老師,我說錯話了。
江問語說,沒事,你想說什麽。
梁夢玥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了傾訴。她說,我好像被禁锢在了一種固定的形象裏,班長,長得好,學習好,乖學生,給父母省心……等等等等,一旦我偏離了這個形象,大家就會覺得我做錯了什麽事。
好險。江問語想,她只是想知道自己過着目前的生活是為了什麽。
上一屆高三的時候,經常會有學生來問他,每天喪失自我地機械學習是為了什麽,這樣的生活是為了什麽。但那是高三,枯燥焦慮,不明前路,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而現在只是高一。
江問語問,誰會這麽覺得?
梁夢玥說,同學們,爸爸媽媽,老師。想了想又說,可能還有我自己。
江問語判斷,你不滿意這樣的生活了。
梁夢玥很困惑,別的同學都是心甘情願在做好這些的嗎?
江問語笑了,說,他們還不會像你一樣思考這些問題,也不像你一樣有一個,如你說的,近乎完美的形象,像駱翊夏烈他們,不在乎也沒想過形象什麽的,有球打就很開心。
梁夢玥跟着不自然地笑了笑。
江問語适時地問,所以你……?
梁夢玥接上,我不知道,我覺得這樣很累,我當然不是想不好好學習,不是想讓爸爸媽媽費心,我只是想,我也是可以出錯的。
江問語說,你當然可以。
梁夢玥的思考也到達過這個拐角,她如同發現拐過去是死胡同似的很難過地說,我不可以。
江問語堅持,你可以,對自己寬容一點,放松一點。
梁夢玥更難過了,不确定地說,可是我爸爸媽媽,還有老師同學們……
江問語沉默了。
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很簡單,父母朋友固然重要,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尤其已經覺得不适時,更應該解下他人箍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尊重自己的感受。
但他不能這樣說。
這個觀念不可愛,甚至猙獰,因而私密。私密的觀念只能在具有平等關系的人之間傳播,因為他們會交流,可老師對學生——盡管江問語不想,可沒人和他一起忘記他就只能記住——是權威的。
所以他不能說。觀念是用來交流的,不是用來輸出輸入的。
好在梁夢玥主動地略過了對解的尋求,有點沖動地說,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說我可以犯錯。
江問語笑了,努力使語氣顯得輕松,說,是嗎,你願意說是誰嗎?
梁夢玥脫離了不自然,笑得很美麗,問,我可以不說嗎?
江問語說,當然可以。
然後梁夢玥又回到了那個很有禮貌的乖小孩,說謝謝江老師聽我說這些,江老師再見。
江問語看着梁夢玥的背影和被絲帶束着的長發,想,一屆屆的,都是懂事的小孩想得最多,成熟得最早。
毫無辦法。
不過幸好,幸好,他們對自己感到困惑,便無心困惑他人。譬如梁夢玥并不真的想知道我教書是為了什麽,江問語想,如果她執意要問,可太不好答了。
那個答案飽含了他的自我肯定,與自我厭惡。
江問語在座椅上舒展了下身子,看了眼時間,起身。他要去花店了,這次不是幫李峻輝選送什麽花給唐麗恬好,是他自己要買花。
是他直面答案的勇氣,是他與答案和解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