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肆三
正難受着,外面忽然傳來了敲門聲,有人喊道:“陸小娘子,歇息了麽?”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嗓門大,聽起來有點耳熟。
陸淺蔥本混混沌沌的,頓時被吓清醒了。她胡亂拍了拍臉頰,掩蓋住眸中流露出的脆弱,輕手輕腳的走到門板後聽了片刻,猶疑道:“哪位?”
“孩子別怕,是我,隔壁家的劉大娘。”劉大娘又拍了拍門,嗓門洪亮道:“方便開門麽,大娘給你送些東西來。”
陸淺蔥拆下一塊門板,只見劉大娘果真撐着一把破舊的油紙傘,腋下夾着被褥、枕頭等物,正慈祥的看着她笑。
陸淺蔥一驚,忙把剩下的門板也拆下,道:“大娘,您快些進來。”
“不打攪了,你把東西接進去。”傘沿上的雨水滴成一條線,大娘笑出滿臉辛勞風霜的痕跡,将被褥遞給陸淺蔥道:“天這般冷,我想着你定是來不及置辦被褥,正巧家中有用剩下的,舊是舊了點,但好歹能禦寒,你勿要嫌棄,快看看有沒有淋濕!”
猶如雪中送炭,冰涼的心正在一點一點回暖。陸淺蔥将被褥等物放置在破舊不堪的八仙桌上,回身時絆到了凳子,差點摔倒。
大娘擔憂道:“小心些。你這孩子,怎麽不點燈?”
陸淺蔥笑笑,沒好意思說自己無燈可點。她從懷裏摸出一錢銀子遞過去,道:“多謝大娘,這個,請您收下!”
“吓!”劉大娘忙擺手,“我這點破東西哪值這多麽,快收回去!”
陸淺蔥執意道:“大娘雪中送炭,淺蔥感激不盡。小小心意,請您務必收下!”
“不用就是不用,勿要再提!”劉大娘将她的手推回去,忽的驚道:“你的手怎麽這般冷?天愈來愈冷,小娘子要多穿些衣物才是!錢你收好,給自己買件暖和的衣裳,買點好吃的東西,你一個未嫁的姑娘家,獨自出來闖蕩不容易。”
見大娘态度堅持,陸淺蔥也不再強求,只點頭稱是。
劉大娘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又道:“你天黑才回,定是沒用晚膳,這裏兩個窩頭是剩下的,你将就一下填飽肚子……對了,我家大姑娘有幾件秋衣穿不得了,你若不嫌棄,明天大娘給你送來!”
看到劉大娘,陸淺蔥想起了逝去了一年多的母親,不禁心中又酸又暖,忙道:“不必了大娘,衣服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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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娘點頭:“你要好生照顧自己,莫讓你爺娘擔心才是。”走前又補充道:“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陸淺蔥忙應了,将劉大娘送出門去。
直到劉大娘回了屋,陸淺蔥才進屋,重新關上門板。
屋內的炭火劈啪作響,終于給這個蕭瑟的深秋鍍上了一層暖意。陸淺蔥看了看桌上堆着的棉被,确實很舊了,約莫是下雨的緣故,還有些微微的潮濕。
陸淺蔥就着一碗熱水啃完兩個窩窩頭,冷硬的幹糧劃過喉嚨,她卻如品珍馐,異樣的滿足。吃着吃着,她忽的流下淚來,又被她很快用手抹去。
“阿娘……”她對着無人空蕩的房間喚道,回應她的,只有空寂的餘音。
第二天醒來,已是天大亮了。
陸淺蔥梳洗完畢,請了兩個泥瓦匠去修補屋頂。其中有一個泥瓦匠叫宋忠,年約三十上下,身量不高,長相平平,不只是他本人太過熱情還是怎麽的,宋忠有意無意總愛與陸淺蔥搭話,問了一堆雜亂無章的問題。
陸淺蔥一開始還耐心的回答他兩句,後來見他言語有些輕佻,心中反感,便不再搭理他了。
屋頂修完,陸淺蔥給他們結賬,那叫宋忠的男子盯着她看了半響,說:“小娘子以後有需要,便來東邊那棵大柳樹下的院子來找我,宋某人定将竭力相助。”
男人對女人太過殷勤,多少有些不正常。陸淺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好妄自揣測,只淡淡道:“那如何好意思。”
宋忠依舊看着她:“勿客氣,鄉裏鄉親,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陸淺蔥不再搭話,笑了笑便轉身回自己屋裏了,宋忠只好悻悻的走了。
陸淺蔥很快将宋忠抛在腦後,挽起袖子開始制作釀酒的重要原料——酒曲,從小麥磨粉到拌曲,壓制,晾曬,發酵……一切都憑着少年時母親傳授的經驗一步一步來,雖然累了點,好在進行得十分順利。
又過了兩天,到了鄰鎮趕集的日子,陸淺蔥天剛蒙蒙亮便起床,跟着劉大娘等幾位婦人徒步趕往鄰鎮,好在人多,一路上家長裏短的倒也不無聊。
走了一個多時辰,陸淺蔥腿都酸了,這才趕上鄰鎮的集市。
劉大娘她們去買零嘴、布料等物,陸淺蔥在當地人的指引下直奔陶瓷匠人的店鋪,買了幾十只大大小小的酒壇,店主是個年過花甲的老翁,人很好,見陸淺蔥下的單子大,便讓自家孫兒拉了馬車過來,親自幫她把陶罐送回烏山鎮。
說是馬車,其實也不過是兩匹瘦馬拉着的簡易板車而已,不過總比走路強。陸淺蔥坐在一堆的陶陶罐罐間,叮叮咚咚的一路颠簸,總算趕在天黑下雨前回到了家。
之後陸淺蔥花了一兩天的時間把鋪面打掃整理了一番,該上漆的上漆,該修整的修整,又添了柴米油鹽桌椅板凳等許多用品,房間裏總算不顯得那麽空曠了,倒有幾分家的溫馨來。
十一月初一,秋風和煦,天氣晴朗,适宜釀酒。
陸淺蔥一大早便在後院搭好了土竈,劈柴燒火,将浸泡好的高粱米上蒸桶蒸熟。高粱蒸熟後,再放在院中鋪好的竹席上攤平,放涼後均勻摻入酒曲,将拌勻的高粱飯密封在大酒壇中,接下來便是等待漫長的發酵過程。
陸淺蔥看着地窖中密封的五只大酒壇,揉着酸痛的肩,抻了抻腰背,然後趁着土竈裏的紅炭火還熱乎着,埋了兩只地瓜在竈裏,這便是她一天的飯食了。
為了籌備酒肆開張之事,陸淺蔥已基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兩,釀出來的第一批酒肯定是賺不到錢的,若不是劉大娘偶爾接濟她一番,陸淺蔥現在可能連半個地瓜也吃不起了。
閑來無事,在等待發酵的十天裏,陸淺蔥向隔壁劉大娘家要了一些蘿蔔白菜的種子,在後院開了一塊不大的菜園,将蔬菜種子撒了進去。
十天後,高粱米發酵的不錯,入窖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陸淺蔥便開始着手蒸酒。
蒸出的第一道酒入口辛辣,雖具有較濃的糧香,但只要飲上一口,渾身寒意驅散,暖洋洋的,最适合秋冬季節了。
将蒸過的高粱渣滓拌上谷殼冷卻,再加酒曲發酵十餘日,蒸出來的便是第二道酒。較之頭酒,這第二道酒便顯得溫和細滑許多,色澤透亮,酒水醇香,能賣上稍高一點的價格。
陸淺蔥對自己的這批酒水十分滿意,跟母親當年有勝之而無不及,思來想去,可能還真多虧了後院的那口古井了。那井中的水幹淨澄澈得無一絲雜質,雖是霜花淩寒的深秋,井水卻溫暖如玉,釀出的酒也格外透亮甘醇。
這日,陸淺蔥正在勾兌頭酒,忽的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不,說是敲門,倒不如說是有人在用重物狠狠的捶打她的門。
陸淺蔥忙出門一看,只見一個鶴發雞皮、渾身褴褛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正用烏黑瘦削如枯枝的手掌使勁的拍打陸淺蔥的木門,幹癟的嘴唇叽叽咕咕的張合,似乎很生氣的樣子。
這個人陸淺蔥是認得的,她的鋪面右邊住着劉大娘一家,左邊緊挨着便是這老婆婆的破木屋子。
她不知道這渾身髒兮兮,瘋瘋癫癫的老婆婆姓甚名誰,只知道她孤身一人,無夫無子,神智有些不大正常,別人都叫她瘋婆子。
她問:“婆婆,請問何事?”
老婆子罵罵咧咧,間或夾雜着當地的方言,陸淺蔥只隐約聽清了幾句,大約是她在鋪子裏釀酒,濃郁的酒香飄滿了街巷,這個老婆子不喜歡酒味,便上門來鬧了。
老婆婆粗啞的叫罵聲很快吸引了附近的鄉民來圍觀,陸淺蔥一時有些窘迫,見老婆婆顫顫巍巍的住着拐杖,她便上前扶了一把,道:“婆婆,外邊冷,您有什麽話進來好好說。”
她本是一番好意,誰知她剛碰上老婆婆的手臂,那瘋癫的老人家便一把使勁把她推開,陸淺蔥本就身形單薄,這連日的操勞又讓她瘦削了不少,被老人家全力這麽一推,竟然踉跄了好幾步,腰背磕上門板,頓時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陸小娘子,你沒事罷?”劉大娘沖出人群,攙扶着陸淺蔥,擔憂道:“小臉都疼白了,快進屋去,大娘給你上藥推拿一番。”
這個瘋婆子神志不清,跟附近所有的鄉鄰都鬧過矛盾,身上也總是臭哄哄的,故而大家都不喜歡她。有幾個看熱鬧的鄉民看不下去了,紛紛指責瘋婆子鬧事,有幾人甚至示威的揚起鐮刀鋤頭,要将瘋婆子趕走。
瘋婆子見狀,幹脆一拍大腿便坐在地上打起滾來,哭天搶地的撒潑,口水眼淚糊了一臉,周圍的人見了都‘噫’了一聲,紛紛躲開。
劉大娘安慰陸淺蔥:“陸小娘子,你勿要跟瘋婆子計較。她以前也是個勤懇老實的婦人,嫁了一個花心的丈夫,好不容易生了一個漂亮如仙女似的女兒,日子眼看有了些盼頭,可惜那小娘子在出嫁前不久生病死了。
她丈夫嫌她人老珠黃生不出兒子,便休了她另娶了個年輕的老婆,将她掃地出門。孰料灰溜溜回到烏山鎮後,娘家人也不準她進門,不久她就瘋癫了。也是個可憐人,無依無靠的,你多擔待些才是。”
喪女之痛,衆叛親離……陸淺蔥有些心酸,她想起了曾經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