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界這麽多兇狠,他人心裏那麽多地獄,內心沒有一點混蛋,如何走得下去?
——馮唐
女人不該愛米蘭麽?
這裏可是誕生了Armani、D&G、Prada、Valentino的時尚之都。
男人不該愛米蘭麽?
這裏有着最炙手可熱的足球豪門。摟一穿新季高定的洋妞,看一酣暢淋漓的球賽,不是夢想是什麽?
沒人不愛米蘭。
但陸觐然讨厭這裏。極其。
下午三點,馬爾彭薩機場,來自北京的航班平穩降落。
下了機,踏上安全通道,看着自己倒映在玻璃牆上的、那被雨水沖刷的臉,陸觐然終于忍不住皺了皺眉心。
從北京起飛時就是這樣的雨天,斷斷續續,永無終止,怎能教人不心煩?而此時此刻,這該死的雨季竟一路尾随,跟着他跨越了整整7個小時的時差來到這裏,又是何等的叵測居心?
這次是私人行程,他沒帶任何助手,拎着黑色皮質的手提行李箱,從這一路的雨勢中打馬而過。箱子手柄上的金屬紋飾略有些硌人,一如他此刻的表情,冷而硬。
直到行李提取處,眼見一棕發碧眼的年輕女士和一32寸行李箱杠上,陸觐然才終于斂了斂郁色,沉默無言地上前幫忙。
32寸的行李,光看着都嫌厚重,方才這女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把它從傳送帶上提下,此刻,卻在陸觐然手中輕松落地。
年輕女士打量這男人一眼,那碧色眼睛裏的意欲立刻就不一樣了。
“Grazie!Thank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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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這多國語言的輪番致謝,陸觐然終于眉梢眼角半寸轉晴。而對方直到出了關口還頻頻回眸側目,朝他甜笑——
顏值,這個世界通用貨幣。
陸觐然也很快取完了他的托運行李,出了關,熙熙攘攘的接機大廳,各式各樣的接機牌,那形貌淩厲的眼角擡起一望,誰是等待他的那個人?
還未從眼裏這一張張陌生的歐洲臉孔中分辯出個所以然,他兜裏便是叮鈴一響。
他的手機有了穩定信號,微信一連刷進數條語音。
陸觐然一一點開來聽,盡是熟悉而陌生的嗓音:“我車在路上抛錨了,能等我半小時嗎?”
一看發送時間,16分鐘前。
也就意味着還有十幾分鐘,她也該到了……
這時的情緒就有些微妙了。
可這點微妙剛從心底裏一閃一爍的滋生,還沒來得及牽動起半絲面部表情,就被一串惱人的來電鈴聲打斷。
陸觐然自然是不耐煩地接起:“喂?”
“到米蘭啦?”
“……”廢話。
電話那頭立刻領會這番沉默的個中深意,清一清嗓,清掉諸多無關緊要的廢話,直切正題:“那個……方程的事,你想好要怎麽……”
得。又是一樁麻煩事。
陸觐然臉色都來不及微微一沉,眼前已是先行倏忽一黑——
一個稍矮他一頭的身影,就這麽一聲招呼不打,狠狠撞飛了他的手機。
如果可以,陸觐然寧願伸手去攬被撞掉的手機。
當然,他是這麽想、也是這麽做的,只可惜角度不對,沒能如願保住手機,卻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無意地護了個周全。
手機啪地一聲落地的同時,兩人一起跌坐在了地上。
陸觐然低頭一瞧。
他懷裏的這個亞裔女人,也不知犯了什麽急症,就這麽表情痛苦地緊抓住他的袖口。
與他的袖口同時一緊的,還有他的眸色。
喂你可千萬別……
這半句話剛從陸觐然腦中捋過,這女的就真的如他所願,窒息般重喘起來。
“Hail'Asma?”
陸觐然低頭詢問,內心卻是憋屈得不行。真是人品了得,這次行程簡直沒有半點順心。
他絕不是個熱心腸的人,可此情此狀在前,俨然一場真實上演的生死救援,原本行色匆匆的行人秒變吃瓜群衆,圍觀的圍觀幫忙的幫忙,可這年輕女人偏就只抓着他不放,陸觐然多少有些手忙腳亂,煩悶地擡眼一望,終是從這片吃瓜群衆的縫隙間瞥見了機場地勤的身影,簡直如沐曙光。
試圖召喚地勤過來,可一手被這女的壓着,一手被她攥着,半點不能如願。甚至仿佛故意和他做對,他越是想擡手,她越是攥得緊。
眼皮底下的這個年輕女人,亞裔臉孔,短發,半側髒辮梳得倍兒精神。素顏,也不知是本身皮膚就很白還是此刻痛得慘白,緊緊抓着他,劇烈的喘氣聲中,只令人依稀分辨出一句:“我……不會外語……”
原來是同胞。
“你是不是有哮喘?有沒有帶藥?”
“在……”她艱難地指了指。
陸觐然也瞧不清她指的是哪個口袋。只能将她身上幾個口袋摸了個遍。
指尖傳來的觸感無比實在。如果時間允許,或許他會感嘆一下這年輕女人身材挺好皮膚挺細,只可惜現在人命攸關,無心顧及。
終于,從她的褲袋裏摸出一瓶疑似哮喘藥。而之前怎麽用意念召喚都無效的地勤,也在此刻姍姍來遲。
地勤很快接手這一切,不太熱心腸的陸先生自然逮着機會撤後。誰在乎英雄救美?他只在乎——
低頭一瞧手表,還有1分鐘。
陸觐然撿回手機,退出人群。
他的行李車原本就在他身側,此刻卻莫名停在了幾米開外。估計是被方才圍觀的人群沖散了。
莫非救人一命真的成了他轉運的開始?陸觐然剛尋回自己的行李車,遠處就傳來一聲熟悉的——
“觐然!”
陸觐然循聲而去。
他等的人到了。
那一刻真的是大雪初霁。
陸觐然推着行李車迎面走過去,眼裏碎着的盡是光。
宋栀卻被不遠處那些還在圍觀的人群先行擄走了目光。熱鬧有比他更好看?陸觐然咳了半聲,笑道:“這麽久沒見,都不給我個擁抱?”
宋栀這才扭回頭來看他。
不等她回答,陸觐然已經張開雙臂。
他撩得明顯,她閃得隐蔽,稍稍一側頭就躲開了。
直接去幫他推一旁的行李車:“酒店已經幫你安排好了,走吧!”
她此刻的笑容比初見他時還要燦爛幾分,可越這樣就越顯刻意。
陸觐然看在眼裏,一瞬的嘴角下沉,一瞬的無奈一笑,終是滿不在乎地信步跟上。
宋栀開了輛G55,陸觐然就不懂了,這女人為難起自己來,還真是毫不手軟,這麽大一輛車,她就算有171公分,也得把駕駛座調得特別靠前,才能踩着油門。
何必?何苦?
不過轉念一想,她不就愛為難自己麽?這麽多年,從未變過……
手機鈴聲适時地打亂了他的思緒。
陸觐然看一眼來電顯示,按掉。
宋栀透過後視鏡瞥見這一幕,笑:“怎麽?女朋友?”
陸觐然将手機揣回:“怎麽可能?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
那微微下沉的尾音,在暗示些什麽,她肯定聽懂了,不然不會嘴角突然微僵。
沒錯,他就是故意的……
他不妨說得再故意一點:“再說了,如果真是我女朋友,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會下意識挂她電話?”
“……”
“……”
宋小姐被問得啞口無言。
陸觐然勾勾唇角,沒再繼續。
再一次接到這通電話時,陸觐然人已經到了酒店。
宋栀把他送到之後沒一會兒就被工作室的電話急忙呼走,陸觐然站在窗邊,身後是托斯卡納風格的套房,鐵藝桌椅,赤陶花器,眼前是對街的建築,砂漿牆面帶着厚重的肌理,爬着纏繞的藤蔓。
藤葉被雨淋得奄奄一息,而街邊,一個身影一手遮頭,迅速鑽進那輛G55揚長而去。
糟糕的雨季。
糟糕的說走就走的人。
車子很快消失在十字路口,兜裏的手機震動聲卻始終不消停。不用看都知道這次依舊是林嘉一來電。
知道他這個私人號碼的,又膽敢在他休假時間打來滋擾的,也就只剩那麽幾個人了。
當時在宋栀車上時下意識地拒接,也是怕自己被電話那端的沒頭腦氣得連老家髒話都飙出口……那畫面,太裂人設。
可為什麽現在看着來電顯示上“林嘉一”三字,他卻半點脾氣都沒了……
陸觐然望一眼窗外的雨勢朦胧。那輛G55早已拐過了遠方十字路口,消失得無影無蹤……算逑!
他從兜裏摸出手機,卻是倏忽間眉頭一皺——
連同手機一同被摸出的,竟還有張紙條。
更準确點說,是張賬單小票。
落款處還有簽名:YSZhong。
什麽鬼?
陸觐然也沒太在意,轉手就給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扭頭往裏屋走同時接通電話。
他得給自己找點別的事做,比如收拾行李什麽的,不然滿腦子都是那雨,那十字路口,那消失的G55。
“謝天謝地你終于接了,”電話那端戰戰兢兢地,“我還以為你氣得把手機都摔了。”
陸觐然兩手收拾行李,手機夾在肩與耳側之間:“你家方大設計師一幹操蛋事兒我就要摔手機?那一年八百部都不夠我摔。”
顯然林嘉一了解他——能毒舌,就證明還沒在氣頭上。真正在氣頭上的時候是一個字都懶得說的,沉默到令人忍不住磕頭謝罪。
默默松口氣。
“方程這次确實太草率,可他那也是被網上的言論給氣的,沒必要真的取消他的個展吧?”見還有商量餘地,認錯态度越發良好,“況且他已經在家閉門思過了。”
家?陸觐然嫌棄地撇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倆在哪兒。”
千裏之外,銀泰樓頂,清吧角落,隔吧臺而坐的兩個男人皆是一愣。
二人還未回神,又聽電話裏那人篤定道:“你們方大設計師就坐在你對面,你倆開着免提,合計着要怎麽對付我。沒錯吧?”
那邊廂,二人心有戚戚地互觑一眼。愣是誰都沒作聲,各自拿起面前酒杯,喝口壓壓驚。
這邊廂,撇嘴都已經不足以表達陸觐然的嫌棄——每次都這樣,能不能有點新意?
索性直接跳過和事佬,對着正主喊話:“方程,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麽要跟營銷號一般見識?用錢砸死他行不行?找公關公司,花個幾十萬把那什麽‘Y社長’清了,有這麽難嗎?”
遙想兩年前,方程還是山間嶺雪般的存在,數學世家出身,帕森斯畢業,設計界難得的學霸人設,多少迷妹将他納入老公豪華套餐,更有甚者,直接把他送上了帕森斯學院維基百科知名校友一欄。至今他的大名還和MarcJacobs、AlexanderWang、山本耀司排在一起。直到這位Y社長橫空出世。
這位挂着時尚達人稱號的營銷號,以毒舌闖出一片天,而遭他“點評”最多的,就是方程。
方程自然不甘示弱,一點迂回計策都不講,親自下場,不買水軍不買黑。這Y社長也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每次都挑釁在先,再逼方程主動開撕,而方程也不負重望,每主動開撕一次,就能令粉絲轉黑一批。最終,越來越多的迷妹發現,這方大設計師集躁怒症與低情商為一體,就連智商……也似乎沒有傳說中那麽高。不然何至于發條中文微博都能錯字連篇,前言不搭後語?
方大設計師的瑪麗蘇人設就此走向崩壞。
他不是沒勸過方程多學點中文,可這方大設計師至今還把他的名字寫作“陸進然”,沒半點長進,也算活該了。
而他如今的提議又遭到方程嚴厲拒絕:“不!他黑我,我為什麽要給他送錢?”
“那你想怎樣?給他發律師函?你又不是沒發過,有用嗎?”
沒用。
不僅沒用,而且他只發了一封,對方卻回了一打。
律師函本就只起警告作用,結果不僅被反将一軍,他的律師函還被Y社長發上了微博,引發群嘲。
因為他的律師函上白紙黑字寫着:“受方火龍先生之托,本律師事務所……”
方大設計師的父母作為第二代移民,中文程度雖比其子還要堪憂,但善于引經據典,絞盡腦汁終于想得此名,對兒子私自把名字改成方程一事,二老至今深表不滿。
方火龍……
火龍……
真是,輸人又輸陣。
陸觐然的行李箱都已經收拾完了,轉而去拎手提箱,“那你想怎樣?繼續在網上跟他撕?”
“……”顯然方大設計師還不想妥協。
ABC怎麽都這麽一根筋?直腸直通腦垂體?陸觐然搖頭,打開手提箱:“就以你小學一年級都不如的中文水平,你撕得贏……”
陸觐然戛然噤聲——
手提箱裏空空如也。
東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