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杜沛霖暈了片刻便醒了,醫生已經過來了,簡單地查看了一下他的身體,沖他笑了笑說道,“沒什麽事情,就是有點兒貧血,早上沒吃飯,又低血糖。”他收起儀器,“現在的人,亞健康的很多,杜總已經這麽有錢了,還是要好好注意下身體啊。錢又賺不完,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杜沛霖笑了笑沒有做聲。并不是他不注意身體,而是因為,即使是他注意也沒什麽用啊。別人注意身體,好好休養,那是因為身邊還有牽挂他的人,而他呢?孑然一身,除了錢什麽都沒有,既不會有人牽挂他,也不會有人為他生病掉一滴眼淚,他注不注意有什麽區別?反正身體都是自己的,一旦哪天真的出了問題,他一死,也就沒人知道了。
自從那天知道梁若耶結婚之後,杜沛霖就沒有再去找過她。因為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面對她。他跟梁若耶,中間橫亘了那麽長的時間,他以為他們還能回到原點,卻不知道梁若耶早已經轉身離開了。
他有意放逐自己,杜沛霖現在,并不知道他能做什麽。好像除了活着,就沒有其他事情了。
什麽叫做“哀莫大于心死”,他如今是體會到了。
心中空茫茫的一片,一顆心好像長在了冰天雪地裏面,或許是凍麻木了,什麽感覺都沒有。
他閑暇的時候也會想,當初梁若耶,也是這樣的心态嗎?他那一次聽唐诩說,梁若耶在出國之前,去寺廟裏住了段時間。お稥冂第那個時候,她的心,也是這樣寂靜如同一潭死水嗎?
果然啊,太痛,痛到麻木了,便生不出其他感覺了。
人跟動物之所以會有區別,那是因為人比動物對感情的感知要敏銳很多。但偏偏,塵世紛繁,人總是被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心。反而不如天性純善、懵懂無知的動物能看清東西。
他這一生,能夠擁有的感情少之又少,唯一獲得的最豐沛的感情就是來自于梁若耶。然而在他還不知道情感所系的時候,就肆意将他此生能擁有的唯一一段純真豐沛的感情,揮霍殆盡了。
杜沛霖買了點兒東西放上車,到了看守所門口,他把東西和車一起留在外面,自己空着手進去了。
今天是他父親杜明出獄的日子,房子是杜沛霖早就準備好的,即使出獄了,杜明也不會跟他一起住。他們父子倆,這些年都沒什麽交流,生疏得可以。如果只是陌生人,那倒還有熟悉的可能,偏偏他們身上有着這世間最親密的血緣關系,想要毫無關系也不可能。但又因為人生走了岔路,所以一直不曾熟悉。
一世父子,當到如此程度,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杜沛霖站在門口,靜靜等着杜明收拾東西出來。他的東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就只有兩件舊衣服,一些他在看守所裏拿到的獎狀、小獎品,獄警帶着他走到門口,杜沛霖還有些恍惚。這就是他的父親嗎?為什麽......跟他印象中很不一樣呢。他也并沒有很長時間不曾見到他啊......
雖然的确沒有每周、每個月來看過他,但是今年過年的時候,他還來看守所看過杜明的。
不知道是不是杜沛霖的錯覺,他總覺得,好像每一次見杜明,他總是要比自己印象中老出好長一截。
小時候,奶奶害怕到看守所來給自己留下什麽陰影,總是不讓他跟着,加上他本來對這個父親就沒什麽印象,更加不會主動去跟,所以那麽多年,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到看守所來看過他爸爸。
後來長大一點兒,明白自己跟一般的孩子之間的差別,杜沛霖總是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如今這境況怪在他爸爸身上,心裏對他存了幾分埋怨,更加不會來看他了。
那麽多年,杜明給他的印象,就是老家桌子下面壓着的那張早已經花了的照片。
二三十歲,身材高大,面容俊朗,跟自己有那麽幾分相似。年輕的時候,想必很招姑娘喜歡。
然而,當他第一次看到杜明的時候,卻總是無法把他跟自己印象中的那個男人聯系起來。
杜明入獄的時候杜沛霖還小,加上他時常不在家中,杜沛霖對他的印象不深。後來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忘記了杜明的樣子,唯一記得的,便是那張照片上的模樣。
但當他真的看到了杜明的樣子時,卻狠狠地吃驚了一下。
他很老了,身上是一種不符合他年齡的蒼老。那個時候才是四十多歲,看起來好像是有六十歲那麽老。頭發全白了,身形佝偻着,絲毫看不出如今的這個被風霜催折的他跟照片上的那個他有什麽關聯。
杜沛霖一時半會兒還有點兒不敢相認,那是他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父親,原本心裏就充滿了惶惑和隐約的不安,看到他的那一刻,杜沛霖還以為是看守所搞錯了,還專門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了一下旁邊的獄警。
在得到獄警肯定的眼神之後,他轉過身來,隔着一道玻璃看着對面的那個男人。那會兒他二十多歲,因為做生意的關系,也見過不少人了,然而面對杜明的時候,卻總是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語。
他看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應該怎麽跟自己父親起這個頭,把奶奶已經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不說話,杜明也不說話,就那麽神情木然地看着他。父子倆,中間隔着那道玻璃,就好像把他們隔在了銀河兩邊。
終于,眼看着探視時間快到了,杜沛霖才不得不幹巴巴地說道,“奶奶去世了。”他沒有介紹自己,可是看杜明見到他也并沒有吃驚的樣子,杜沛霖隐約覺得,他或許應該知道自己是誰。
他抿了抿唇,最終把“我是你兒子”那句話咽了下去,對杜明說道,“往後,我來照顧你吧。”
杜明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沒有說話,正好探視時間到了,不等獄警來催,他就站起身來朝裏面走去了。從頭到尾,感情漠然,連眼神都沒有波動一下,杜沛霖真的懷疑是不是自己找錯了人,或者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剛才那簡單的幾句話意味着什麽。
他像是為了要印證那個人是不是他生父一樣,又或者,其實他心裏對這個人還抱着幾分希望,看着杜明走到門口,有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還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好像剛才跟他說的,他都沒聽見一樣。
那一刻,杜沛霖感到自己內心好像空了一下。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在空什麽。杜明跟他,不過是陌路父子,只有血緣,沒有情分,他沒有做到為人子的本分,難道還要奢求杜明盡到為人父的責任嗎?
只是......奶奶為他操勞了那麽多年,如今去世,他竟然連一點兒感情波動都不曾嗎?
杜沛霖自然是不願意看到杜明哭泣的,倒不是因為不忍心見他傷心,而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杜明。他們父子的這段關系,到處透着尴尬,加上杜沛霖本身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杜明真要哭起來,他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呢。
然而,真的等到杜明一點兒不傷心的時候,他又覺得好像有些不舒服。刨去他準備了那麽久的安慰言語,一直戰戰兢兢坐在杜明面前那麽久,最後什麽都沒有用到不說,單是奶奶這一生為他的付出,好像不哭一哭都對不起她老人家一樣。
杜沛霖自己也知道,感情的深淺并不能以淚水的多少來衡量,但有的時候人就是容易被困入這樣的局面。
......
今年過年的時候,杜沛霖來看守所看杜明,父子倆彼此靜默地對坐了一會兒,說了兩句不痛不癢、處處尴尬的寒暄,便再也沒有話可講了。
其實杜明服刑這麽多年,表現還行,也不是不可以回家探親。尤其是杜沛霖奶奶去世的時候。但是他一直沒有提出申請,杜沛霖以為他是不知道這個政策,後來主動問他,他卻拒絕了。
想必是知道回家也沒什麽好探的,唯一的兒子跟他又十分生疏,反倒不如在看守所裏面來得自在。起碼獄警和獄友都是相處很多年的人,跟他們比起來,杜沛霖這個他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反而無比陌生。
杜明出獄,他在看守所裏的獄友和獄警都出來送了他一趟,并不顯得如何凄涼。倒是杜沛霖,一個人站在門口,連手放在哪裏都不知道。
獄警走在前面,過來拍了拍杜沛霖的肩膀,他一時半會兒有些不習慣,畢竟這些年來能拍着他肩膀跟他說話的人很少了。那個獄警笑道,“我聽說你是大老板了?你們家現在就剩下你跟你爸兩個人了,可要好好孝敬他啊。”
杜沛霖微笑着點了點頭,還是一句話沒說。
杜明走到他面前,杜沛霖拿出一包早就準備好的煙遞給那個獄警,說道,“這些日子,麻煩你們了。我們走了。”說完便伸手提過杜明的包,走在了前面。
杜沛霖走到車子面前,下意識地來開了後座,示意杜明坐進去。
他做完這個動作之後才意識到,原來在他心裏,他竟是對這個父親,連最陌生的人都不如。
也是,不管是從哪個角度來講,他們的父子關系,都透着一種尴尬和不合時宜。誰的責任都沒有盡到,誰也不好說誰。
杜沛霖輕咳了一聲,像是遮掩一樣,對杜明說道,“你看你是坐前面還是坐後面。”
杜明沒有做聲,直接坐進了後座。杜沛霖心裏微微一松,自己到了駕駛位上。
他今天來沒有帶司機,在杜沛霖的潛意識中,他并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段畸形的父子關系。這太可笑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對杜明說道,“先吃飯吧,吃完飯我送你去你住的地方。房子一早就布置好了,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的,衣服什麽的我給你買了點兒,可能不夠,你自己再挑點兒吧。”說完從兜裏摸出一張卡,遞給杜明,“卡上有錢,密碼是123456,你最好改一下。”
杜明伸手接過來,他被隔離人世太久了,腦子有的時候經常轉不過來,好多東西都跟不上時代的發展。眼前的□□就是他還沒坐牢的之前都沒有接觸過,現在對他來講,也同樣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
杜沛霖看了一眼後視鏡中的杜明,他雖然還是一臉淡漠,但是比起在看守所,明顯車上的他整個人拘謹了許多,連神态和眼神看上去都緊張了些。
杜沛霖沒有告訴他那張卡上面有多少錢,他也不想告訴。卡上的金額對杜明來講算是相當巨大了,他一個長期被隔絕的老年人,還有犯罪前科,驟然間拿到這麽大一筆錢,對他來講很容易出現一些問題。偏偏這些,都是在杜沛霖有意無意地放縱下做出來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回事,雖然對方是自己親生父親,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把他放在“罪/犯”這個框框中去看。給杜明數額巨大的□□,一方面是想給他錢,另一方面,卻是在試探他。
試探他,是不是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一樣;試探他,被監獄教育了這麽多年,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有點兒錢就忘乎所以了。
杜沛霖覺得自己十分無聊。這種試探毫無意義,并且非常不利于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發展,但他依然做了。他甚至都不在乎這個試探最後的結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仿佛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試探,就能看出人性的好壞,但關鍵是,人性的好與壞,他又能做什麽呢?
車廂當中靜極了,杜沛霖覺得非常不舒服,開始沒話找話,“今天中午想吃什麽?”
杜明想了想,杜沛霖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呢,沒想到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随便吧,随便吃點兒什麽。”
這是他出獄以來,跟杜沛霖講的第一句話。
他隐約知道杜沛霖現在經濟狀況很不錯,但究竟怎麽個不錯法,他就沒有概念了。那些什麽“上市公司”什麽“融資”,他聽起來覺得好遙遠,根本就沒辦法弄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跟杜沛霖的關系很奇怪,索性不去問那麽多,一來他還要靠杜沛霖養老,杜明不想惹惱了他,二來他也的确不怎麽關心。
能有片瓦遮頭,對他這樣的人來講就已經是老天爺眷顧了,他還能奢望其他什麽呢?
杜明想起以前在看守所的時候,裏面的獄警和獄友都說他是祖墳上冒了青煙,所以才能有杜沛霖這樣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也說是他家所有的倒黴都應驗了在他一個人身上,所以現在杜沛霖才能順風順水。他聽了只是一笑。
父子之間感情如何,外人看不清楚,他這個當事人還能感覺不出來嗎?
別說杜沛霖別扭,就是他自己都感覺不舒服。
杜沛霖聽見他這樣說,倒也沒有勉強,“那行吧,去吃點兒清淡的吧。”他把車開到商業街附近一家淮揚菜館,跟杜明兩個人走了進去。點完菜之後,杜沛霖一邊将菜單遞給服務生,一邊垂着眼睛跟他說道,“你那邊我請了鐘點工來給你打掃衛生,中午晚上有人做飯,早上自己解決,鐘點工不住家,你有什麽事情跟我打電話。或者有哪裏不如意的,也跟我說。”換句話就是,要是沒事就不要給他打電話了。
杜明也不知道聽沒聽出來,低頭應了一聲,也不說話。杜沛霖想得如此周到,他還能說什麽呢?說多了,反倒顯得自己不識擡舉。本來他們兩個之間,也就稱不上什麽父子情分。
吃完飯之後,杜沛霖把杜明送到了他住的地方。小區環境清幽,出門就是小廣場,一年到頭都有老頭老太在那邊跳舞鍛煉。旁邊是有幾所學校,到處都是孩子。現在的城市布置基本上都是這樣,老頭老太和小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年輕人要上班,多住在市中心附近,這地方離寫字樓和工廠,還是遠了點兒。
房子不大,但對于一個人來講也足夠了。裝修肯定不能按照杜沛霖的喜好來,用的都是些暖色調,黃色的燈光一打開,整個人就暖洋洋的,十分有家的感覺。
杜沛霖把東西給杜明放下之後,又去洗手間教他用浴霸和熱水器,做完這一切,他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麽事情好做了,站在那裏又顯得很莫名,幹脆離開了。
從那棟小樓裏面出來,杜沛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跟杜明待在一起,真的是太壓抑了。
他們父子倆就這樣相安無事地處了幾個月——之所以是“相安無事”,那是因為杜明很自覺地沒有給杜沛霖打過一次電話。卡上的錢也沒怎麽少過,基本上都是正常開銷的樣子。杜沛霖把什麽都給杜明準備好了,甚至連買個餐巾紙都有專人定期送上來,他也實在沒什麽地方好花錢的。
眼看着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杜沛霖從一衆繁忙當中抽了點兒時間,提前跟他爸爸打了個電話,說要過去吃飯,然後買了點兒東西,就上門了。
這是他把杜明接出來之後,第一次到這邊來。飯是鐘點工做的,不算豐盛,但都挺家常的。房間裏格局變了些,雖然不像之前布置得那麽好了,但是跟之前相比,有了許多的人氣。陽臺上養了兩盆水仙,這會兒抽了花苞出來還沒開。上面養了只鳥,杜沛霖一進來,就“恭喜發財”地撲騰着翅膀亂叫。雖然聒噪,但到底多了幾分凡俗人間的煙火氣息。
杜沛霖進門來就看到杜明的頭發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眉目之間沒有了之前的那種淡漠,下意識地摸了摸頭發,對他說道,“我在小區門口的老年理發室染的。”像是怕杜沛霖說他用錢用多了,他連忙補充道,“三十塊錢。”
杜沛霖心中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兒酸,他把東西放下,轉過頭移開目光,說道,“別去那些地方染,東西質量不過關,染出大問題來。你要是想染發,跟我說一聲,我讓助理帶你去。”
杜明搖了搖頭,“不去。”杜沛霖助理帶他去的地方,肯定都是老高檔的地方了,他一個糟老頭子,幹什麽去那些地方?倒不是單純因為錢,而是他覺得,好像他跟那些地方格格不入一樣。他原本就是被這個社會邊緣化的人,現在好不容易托兒子的福,能在出獄之後有個安家之所,看起來他是跟外面那些接孫子孫女的老頭老太一樣了,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不一樣。
雖然大家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說着差不多的話,但他知道,他不一樣。
杜沛霖自然是不理解他的心思的,況且也沒有願望想要去探究。他轉身過來,看了下時間,“飯好了嗎?”
“好了好了。”杜明轉身進了廚房,“我去端。”然後就連忙進去了。
杜沛霖感覺,他好像跟上次見到,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
他進去端了盆雞湯出來,後面還跟着一個中年女人,也端着盤菜出來。看到杜沛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聲叫了聲“杜先生”。杜沛霖沒有見過她,杜明連忙解釋道,“鐘點工,薛阿姨。你沒見過。”
杜沛霖當然沒見過,這邊的一切都是秘書室去辦的,鐘點工什麽的,他當然不知道是誰。
不過基于基本的禮貌,他還是跟薛阿姨點了點頭,招呼她,“一起來吃吧。”
薛阿姨連連擺手,“不用了,我還要回去呢。”杜沛霖想也是,人家也有一家人,怎麽可能在自己家吃飯呢?便也沒有留她,看她把菜端上桌之後,讓她走了。
房子裏因為少了一個人,瞬間感覺空了不少,杜明給自己倒了杯酒,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給杜沛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個,跟你商量件事情。”
杜沛霖早就猜到是什麽,也不驚訝,只是點了點頭,“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