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唐诩從杜沛霖的病房裏出來,獨自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走廊上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剛才的他,激進得好像從來不是自己。他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也變成了那副模樣。
可是,想到杜沛霖那麽可恨,要利用梁若耶的同情心來禁锢她,他就會忍不住動怒。
剛才在裏面,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沒有沖動地一拳打過去。他真的很想拎着杜沛霖的領子問他一句,你究竟把梁若耶當成什麽了!
你要去追求真愛的時候,明明已經是快要結婚的兩個人,說取消婚禮就取消了。等到你想起來要愛她了,就耍盡手段想要把她圈在自己身邊。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無恥的人!
追求感情,用的從來都是他在商場上用慣了的那些鬼魅伎倆,杜沛霖膽怯到連正大光明愛一場都不敢,他憑什麽還要占用別人的憐憫心?
唐诩自己都沒有發現,他這樣的念頭當中夾雜着一股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醋意。
這樣的他,實在是陌生。
“唐诩?”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女聲,唐诩身子微震,轉過身來看向她。梁若耶剛從走廊另一側走過來,“你在這裏幹什麽?”
唐诩臉上浮現出一個淺淡的笑意,“過來看看杜沛霖。”
梁若耶臉上浮現出一個淡到極處的嘲諷笑容,沒有接口,而是問道,“看完了嗎?我剛從王老師那邊過來。”
“要走了嗎?一起吧。”唐诩跟着她一起往外走,“老師那邊如何了?”
“老樣子。”梁若耶臉上露出一絲悲戚,“我聽王老師講,現在做的都是保守治療了。”換而言之,她孩子沒有幾天好活的了。
“有的時候,我在想,讓人這樣一直活着,活得毫無尊嚴有沒有用處。”梁若耶說完就自嘲地笑了起來。到底是別人家的事情,她能做的也就是盡自己的力量幫點兒忙,除此之外,毫無其他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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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不是病人本人,又不是病人家屬,沒有辦法代替他們做決定,就連給個建議都沒有資格。
唐诩垂眸看了她一眼,想起剛才在病房裏杜沛霖故意激怒他說的那些話,一時之間有些百感交集。
兩人走出醫院,此時已經是晚上了,夜風吹來,原本穿着連衣裙的梁若耶身上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下意識地抱住自己,搓了搓手臂。唐诩不動聲色地拉過她,“走吧去車上,這地方正是風口,風大得很。”
梁若耶點了點頭,跟着他一起上了車。
車子開出了醫院,身邊的霓虹燈好像流光溢彩的銀河一樣從頭頂傾瀉而下。身側梁若耶的神情安寧而平和,趁着等紅燈的間隙,唐诩看了她一眼,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很想問問梁若耶,她對杜沛霖是什麽樣的感情。然而話到了嘴邊,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梁若耶的心裏早就有一堵高高的牆,把他隔離在外面。現在眼看着他能拿到牆上木門的鑰匙了,太急切,只會讓她把心牆築得更高更厚。
他等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看着已經接近勝利了,實在不想因為一個杜沛霖貿貿然打擾了她。
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貿然說出自己對她的心意,只會是把她從自己身邊推得更遠。
杜沛霖原本是想着要用自己車禍這件事情去梁若耶那裏刷點兒存在感,然而她那天看見杜沛霖醒來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杜沛霖就是想見她,也找不到機會。
他的如意算盤落空,越發覺得自己此生沒什麽意思。杜沛霖以前想要掙錢,那是因為他想給他在乎的人一個好的生活。現在,他在乎的人死的死,不理他的不理他,他感覺自己好像活着都沒有意思了。
但偏偏,又舍不得。
因為,畢竟跟死比起來,活着才有更多的機會啊。
杜沛霖只是這樣想,覺得沒有意思罷了,然而真的讓他去死,他還是舍不得的。病中無聊,他開始嘗試以前梁若耶陪他的模式,開始用筆給她寫信。許久不握筆了,拿筆起來覺得十分生澀,才開始的時候,杜沛霖自己都覺得他自己的字醜得慘不忍睹,但是後來,不知道是醜習慣了還是因為字在慢慢變好,居然也漸漸寫得有幾分樣子了。
然而那些信,即使是到他出院,他也一封都沒有寄出去過。
那些感情,好像突然就不适合再跟她開口了一樣。喜歡一個人,原本就是自己的事情,更何況人家根本不想回應他。
想到撞車去引起梁若耶的關注,有些像小孩子為了争取大人注意力幹出來的事情,但是他确确實實做了,還做得非常徹底。杜沛霖覺得,要是能讓梁若耶看他一眼,他能立刻付出生命。撞車,又算得了什麽?
只是,現在的問題是,梁若耶不想看到他。
他很迷茫,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讓梁若耶重新喜歡上自己。他也知道,自己之前是真的傷了她的心了。現在他想彌補,卻不知道要從何下手。
不管梁若耶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好像只要是他給的,梁若耶都不喜歡。
就在杜沛霖費盡心思想要再接近梁若耶的時候,她的電話卻主動打了過來。
“你不是說月半要去給你奶奶上墳嗎?”她的聲音淡淡的,根本聽不清什麽情緒來,“月半節的時候你出了車禍,我剛才問過你助理了,說你現在已經能下地走路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她能開口主動邀約,杜沛霖當然求之不得。別說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能爬上爬下,就是全身癱瘓了,梁若耶邀請他,他叫人把自己擡都要擡過去。
此刻已經入秋了,梁若耶打車到了墓地門口,在那裏等杜沛霖。她穿着一雙luo色的高跟鞋,卡其色的英倫範兒風衣,長發披卷,身材纖瘦。明明是很普通的打扮,然而穿在她身上,就有了一種安寧祥和的味道。
李助理打開車門,扶着杜沛霖下來,原本是想跟上去的,但被杜沛霖拒絕了。杜沛霖心裏清楚得很,以他跟梁若耶目前的關系,她能主動來找自己,說明一定有話要說。這樣的場合,實在不适合第三個人在場。
況且,他和梁若耶一起去看他奶奶,不管他們兩個人現在關系如何,他們能站在一起,都是奶奶願意看到的。
他奶奶一直希望他們兩個能在一起,如今鬧成現在這樣子,杜沛霖也覺得有些對不住老人家。
梁若耶看見杜沛霖過來,提起腳下已經買好的香蠟紙,轉身朝前面走去,“東西買好了,走吧。”
杜沛霖要去幫忙,被她輕輕躲開了。
杜沛霖奶奶的墓地,在一個很顯眼的地方。老人家生前沒有享受過幾天好日子,到死了杜沛霖為了給她盡孝,選的據說都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其實人死了再顯赫再富貴,都不過是一個小盒子裏裝着的那一捧灰罷了,所謂的死後哀榮,能撫慰的,不過是活着的人的心靈。
杜沛霖奶奶在世的時候對梁若耶很好,讓她經常想起自己去世很多年的姥姥。梁若耶小時候父母工作忙,都是她姥姥在帶她,一直帶到上幼兒園的時候。可以說,小時候她對姥姥的印象,比對她父母的印象還要深刻。姥姥就是她最親近的人。然而不等到她長大,她姥姥就去世了。
她對杜沛霖奶奶好,一方面的确是因為杜沛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杜沛霖奶奶身上,有自己姥姥的味道。
說到底其實梁若耶也知道,這其中多半有移情的作用在裏面。杜沛霖奶奶性格潑辣,跟她那個性格溫和的姥姥有着霄壤之別,然而可能老年人對小輩的回護都是一樣的。不管性格如何,兩個老太太對梁若耶都是一樣的喜歡。
梁若耶沉默着把手上那束菊/花擺在了墓碑前面。以前杜沛霖家庭條件不好,但即使是這樣,他奶奶都依然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客人了到了他家裏,也能絲毫不露怯。杜沛霖奶奶最喜歡花,那個時候買不起花,她趁着自己出去撿垃圾的時候,采幾束野菊花來,也是一種裝點,也能給貧窮的生活,增添上幾分色彩,讓這日子不至于太難熬。
不管什麽時候,愛花都是跟愛生活聯系在一起的。
窮,是很窮。天下那麽多人,有多少人是足夠富有的呢?窮是因為老天不賞飯吃,但是如果連最起碼的幹淨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說是你這個人太沒出息了。
他奶奶,不管是什麽時候,總能把家裏的窮坦蕩地亮出來。但是與此同時,還有家之所以為家的底氣。
在家裏放鮮花的這個習慣,随着杜沛霖經濟狀況好轉,也保留了下來。只不過後來不是采野花了。倒不是因為經濟條件好了就看不上路邊的那些不起眼的小花朵,而是因為,奶奶年紀大了,杜沛霖不讓她一個人出去,自然也就沒有了采摘野花的機會。
每個星期讓人送來新鮮的花朵,只是溫室中養大的,到底失了幾分鮮活和野性。
所以說,不管是人還是花,都要經歷了風霜才好。
梁若耶直起身子,站到一旁,靜靜等着杜沛霖把話跟他奶奶說完,然後等他走到自己身邊,才淡淡開了口,“杜沛霖,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眉心一跳,心裏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陣惶急,然而到底沒有打斷梁若耶的話,而是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撩了一下被秋風吹起來的頭發,纖瘦的身形在一片不停顫抖的秋草中顯得格外瘦弱。“我想你奶奶最願意看到的,應該就是你平平安安吧。她以前跟我說過,不求你大富大貴,只要你能平安順遂,不要像你爸爸一樣誤入歧途,哪怕一輩子庸碌無為,也沒什麽事情。只要你能平安,那就好。”
杜沛霖聽她這樣說,心頭頓時瞬間跳如擂鼓。反反複複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梁若耶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自己車禍的真相,要不然為什麽要突然提起這件事情?
杜沛霖還沒有來得及分辯,仿佛是要印證他的猜想一樣,梁若耶開口續道,“自己撞自己這種事情,不要再做了。你想讓我擔心,想讓我憐惜,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對你受傷并沒有什麽觸動。但是倘若你奶奶知道了你自己這樣不愛惜你自己,她一定會覺得很失望很傷心的。”
見杜沛霖眼神微動,梁若耶低下頭,輕笑了一聲,轉而說了另外一個話題,“我不是很聰明的學生,起碼跟你和唐诩比起來,我非常清楚自己智商不夠。以前上學的時候,雖然能在班上得到一個不錯的名次,考一個不錯的分數,但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怎麽得來的。你們當中有些人,比如唐诩吧,總是把一道數學題一道物理題,很難很難的那種,當成跋涉一座山峰,覺得自己做出來了就好像登上了一座山峰一樣,十分有成就感,有征服感。”
“但是我不行的,我本身就不是那種理科特別優秀的姑娘,班上那些理科尖子生做的難題,我從來找不到方向,每次考試,想也不想也都是放棄的。”杜沛霖想起梁若耶以前在班上的成績,好像跟她的文科成績比起來,理科确實不怎麽出衆。但是這也是跟她自己比起來,跟有些人比,或者跟絕大部分人比,她的理科成績已經很不錯了。
“之所以每次都能考個不錯的成績,那是因為我前面能不丢分,尤其是做錯過的和我能做對的。我總是強迫自己錯過的題不能再錯。不管多難的題,除非是我不會,否則我一定不允許自己錯兩次。”
杜沛霖隐約猜到她要說什麽了,然而卻沒有辦法阻止。他好像是自虐一樣,非要從梁若耶口中聽到個所以然出來。
被她這樣絕情地一次又一次地拒絕,然後呢?
然後杜沛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喜歡她好像已經成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
梁若耶淡淡續道,“杜沛霖,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是我覺得還是要跟你再說一次。我們兩個人之間,倘若真的有緣分,也在幾年前被斬斷了。我不愛你,也不打算繼續跟你在一起。你就好像是被我做錯的一道數學題,還是很簡單的那種。我不會允許自己在同一道題上錯兩次,自然也不會接受一個讓我失望過絕望過的人。”
“你今天站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希望依然能跟我在一起,你覺得說出這樣的話如此輕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我放棄愛你,有多艱難?”
杜沛霖心中一震,這個問題,竟是他從未思考過的。
他看着現在的梁若耶,優雅又知性,看着她完整地站在他面前,然而內心深處卻從未想過,當初她受到那樣的打擊又是如何重新站起來的。梁若耶對他的感情,倘若在知道她就是給自己寫信的那個人之前還沒有深刻的感觸,但在知道之後,他已經有了深入骨髓的感受。
讓梁若耶放棄不愛自己,現在看來,任何杜鵑啼血的話語和文字放在這裏,都顯得十分的輕忽。
因為,這世間,本身就沒有哪一種語言能夠那麽詳細那麽深入地描繪一個人的感受。
“你知道嗎?”她臉上帶了幾分笑意,讓站在她眼前的杜沛霖居然有種恍然的感覺,“曾經我愛你入骨髓,後來不愛了,把對你的愛抽出來,就真的跟抽掉了我的骨頭一樣。”
她偏頭看向杜沛霖,眼中居然還帶了幾分笑意,“抽掉的骨頭,你說能重新放回去嗎?”
當然是不能的。
他頓了頓,問她,“如果我來做你的這根骨頭呢?”
若耶,既然當初你抽掉了那根骨頭,那現在,我來做你差掉的這根骨頭行不行?
梁若耶眉目微微一松,随即笑了笑,半是嘲諷半是無奈,“沛霖。”她叫他的名字,好像以前很多次時一樣,“我都說了,同一道題我不會錯兩次。還有,我從來都是個不喜歡依靠其他人的人,我自己的骨頭都不見了,寧願空着,也不願意要你的。”
她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囑咐道,“以後不要做傻事了,不會有效果的。你奶奶,還是喜歡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樣子。”
她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旁邊有沒有來得及除去的雜草掩埋住了她的大半身形,一片荒蕪當中,她的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階梯下面。
杜沛霖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何,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以前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梁若耶總是後面走,那個時候不覺得,現在想想,她應該是在看自己的背影吧。
那現在,終于等到自己來看她的背影了。
雖然杜沛霖出了車禍,但是他之前答應要給王老師孩子捐款的時候也還是兌現了。不僅如此,還出錢把那個青年轉去了國外。
其實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個青年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市中心醫院也是全國聞名的三甲醫院,既然已經下了這樣的結論,無論是送到哪裏都沒有太大區別。
然而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奇怪。明知道那是一個沒有什麽變化的結局,卻依然想要試一試,哪怕是白費功夫,也依然如此。
尤其是大病,親人比當事人更加接受不了要離開的事實,然而有的時候,活着對于某些人來講,不過是日複一日地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罷了。
那個青年被送上飛機的時候,還對梁若耶笑了笑。他神情十分平和,既不見因為長期生病而生出的心灰意冷,也不見因為要去國外或許能迎來短暫生機的喜悅。大概病久了的人都是這樣。明明痛不欲生,卻依然還要為自己的親人活下去。有的時候,梁若耶甚至覺得,這種強烈要求病人留下的親人們才是自私的。
因為全部由杜沛霖出資,籌集起來的錢自然就用不着了。梁若耶原本說的把它們都原路退回,然而群裏幾個人說要感謝杜沛霖做了件大好事,正要碰上他車禍出院,就拿這錢辦一場,算是同學之間給他去去晦氣。
杜沛霖家裏是個什麽情況同學們心裏都清楚,出了車禍命懸一線,連個收病危通知書的人都沒有。出院了自然也沒人會想到這一層。如今的杜沛霖,身份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窮小子了,去其他市裏投資,出入最起碼都是書記市長陪同,他現在有意要跟班上同學們打成一片,連當初對他那麽刻薄的英語老師都要出手幫助,其他人當然要抓緊這個機會了。
就算不是因為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單是同學一場,為他這個孤家寡人辦一場,就十分應景并且讓人感動了。
錢在梁若耶那裏,她是非常不想去接手這個的。但是還沒等她說出口,班上有幾個平常比較活躍的女生就已經說道,“錢先放在梁若耶那裏,由她監管吧,免得我們再湊錢了。至于定位置安排之類的,就交給我們來吧,若耶負責給錢就好。”
最大限度地把梁若耶摘了出去。
她如果再要拒絕,反而顯得她非常在意,而且非常不通情達理。
梁若耶沒有辦法,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想着反正定聚餐時間的時候,她先答應下來,到時候随便找個借口不去就行了。
免得大家都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