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能仁殿在措欽大殿的最高一層,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到右後側有一座森然高磊的建築。
香波王子回頭看了看釋迦牟尼的說法手印和端嚴的面孔說:“這就對了,即便我們聽不到喇嘛合唱倉央嘉措情歌,也能明白右旋法螺為什麽指引我們來到了能仁殿的釋迦牟尼身旁。你看佛祖的手印和眼睛正對着哪裏,正對着合唱情歌的地方,那就是嚴密封閉的密宗道場阿巴劄倉,是倉央嘉措在哲蚌寺的唯一駐錫地。”
梅薩說:“為什麽正對着阿巴劄倉,它重要嗎?”
“既然阿巴劄倉已經成為‘授記指南’的一部分,對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來說,它恐怕是哲蚌寺最重要的。哲蚌寺有羅賽林、郭芒、德陽和阿巴四大劄倉,阿巴劄倉是唯一的密宗道場,具有全西藏最深最秘最靈最純的教法,自然也是最有威望和地位的。倉央嘉措來過後,這裏就有了合唱情歌的傳承。”
說着,香波王子帶着梅薩朝外走去,突然又拐回來,走到那個不理解喇嘛唱歌的游客面前說:“喇嘛們合唱的不是基督教一樣的聖歌,是情歌,不不,也不是情歌,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法音。知道嗎,倉央嘉措的法音,也可以叫道歌,所有的倉央嘉措情歌,都是道歌。”
那游客愣愣地點點頭:“你是幹嘛的?”
香波王子說:“拜佛的。”
二十分鐘後,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了阿巴劄倉的外面。
一些曲扭的石階繩索一樣把阿巴劄倉捆綁在一個臺地中央。樸素的白牆紅檐上,鑲嵌着神秘的黑窗紫棂,仿佛一排排眼睛,盯着你也看透了你,而你卻絲毫看不清它們的內容。牆與牆之間有一些“一線天”的通道,讓你在仰望時會感到那是一個與天銜接的機密懸梯。建築是擁擠的,布局是陡峭的,風格是一致的。梅薩想不通,地域遼闊的藏地,為什麽要把房子積木一樣摞起來。
香波王子說:“這叫金字塔心理,希望離天離神更近。”
密宗秘地的阿巴劄倉挂着“謝絕參觀”的牌子,他們進不去,也不見一個喇嘛出來,連打通關節的機會也沒有。合唱已經消失了,仿佛情人不誠實的引誘,等你興致勃勃跑來會面時,留給你的卻是空白和寂寞。他們在牆外走來走去。
香波王子說:“調查倉央嘉措的時候,我來過這裏。那時候有開放日的,現在連開放日都取消了。劄倉裏供奉着格魯派密部五大本尊之一的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的閻魔德迦——大威德怖畏金剛、大日如來降服妖魔時所化現的瑪哈噶拉大黑天、閻魔敵、增祿天母等。最重要的是一尊大力忿怒羅剎像,當年塑造忿怒羅剎時,對每一撮香泥,宗喀巴和弟子們都要念誦十萬遍大密宗根本咒:‘媽、媽、格、靈、殺、面、達。’十萬遍六道金剛咒:‘啊、啊、薩、殺、媽、哈。’以至于感動了羅剎神的真身,在塑造完忿怒羅剎的下半身後,它的上半身自然長了出來。”
梅薩說:“可我們現在需要親眼看到這些神像。”
香波王子上下左右看了看:“翻不進去,只能走門了。”他走過去,重重地打門,喊着:“施主來了,遠方的施主來了。”沒有人理睬。他掏出一張佰圓鈔票,從門縫裏塞進去,又喊道,“親愛的喇嘛、我的上師,我已經聽到了合唱,我是倉央嘉措的朝觐者,放我進去,求求你們放我進去。”
門吱扭一聲開了,伸出一個光溜溜的喇嘛頭:“你沒看見‘謝絕參觀’嗎?我們都在冥想,這裏需要安靜,你有完沒完?”說着,把那張佰圓鈔票扔出來,砰地關上了門。
香波王子說:“怪了,怎麽還有拒絕施舍的喇嘛?”
依然在牆外走來走去。突然香波王子愣住了,瞪着白牆上的黑色牆飾說:“你看這是什麽,像不像藏文?”
梅薩定睛看了看:“是啊,是藏文,好像是雪山。”
接着他們就斷定那的确是“雪山”的藏文,因為他們在另一面牆上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表示“溫泉”的藏文。
香波王子幾乎跳起來:“原來阿巴劄倉就是‘雪山’和‘溫泉’,這說明塔爾寺‘授記指南’裏‘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所表達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不過是個比喻,七位度母帶給人間的歡樂之源——香巴拉溫泉應該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寺院,确切地說是一座座密宗道場。”
梅薩說:“如果是這樣,‘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代表了九十八座密宗道場,難道我們要找遍拉薩乃至全西藏所有的密宗道場?‘七度母之門’離我們似乎越來越遠了。”
香波王子說:“不,越來越近了。塔爾寺‘授記指南’讓我們來到了哲蚌寺,而哲蚌寺唯一的密宗道場阿巴劄倉明确告訴我們,它就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之一,我們必須進到它裏頭去,它也許就是我們現在唯一的目标。”
他們徘徊着,直到一個年輕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銅壺,彎腰弓背地從密法經堂的大門裏出來。
香波王子湊過去問:“我們是遠道來的香客,想進去磕頭,什麽時候方便?”
年輕女子捏起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飛快地搓了幾下。
梅薩問:“什麽意思?”
香波王子說:“要錢呢。”掏出拾圓錢給了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說:“阿巴劄倉不可能讓你們進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可能,別說香客,連其他劄倉的喇嘛都不能進。”
梅薩說:“你收了錢,就告訴我們這個?”
年輕女子說:“我說的是實話。”
梅薩說:“說實話就得要錢?還是個信徒呢。”
“別跟她較真了。”香波王子又問:“你怎麽能進去?”
年輕女子說:“我不進去喇嘛們就喝不上酥油茶了。”
香波王子說:“你是送牛奶的,一天一次?”
“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都是什麽時候?”
“上午十點,下午三點。”年輕女子說着,加快了腳步。
香波王子拽着梅薩跟了過去。一直是下坡的石階,跟到山門前石階結束的地方,再想往上返回阿巴劄倉時,已經沒有力氣了,又累又餓。心想今天就算了,明天再來。就要順着那條綠樹掩映的哲蚌大道走向拉薩市區,突然看到哲蚌寺藏醫院門前的平地上,擺着一片紅燦燦的裝飾有精美圖案的銅壺。哲蚌寺沒有像模像樣的山門,因為上下進出都要路過寺院南端的藏醫院,繁花似錦的藏醫院之門就權充了山門。銅壺的主人、一個中年婦女襯着卡墊坐在山門前的石階上,一邊搖着嘛呢輪,一邊漫不經心地觀察着一個個路過的游客。
香波王子用藏語随便問了一句:“銅壺賣嗎?”
中年婦女說:“不賣我擺在這裏幹什麽。”
香波王子驀地停下了,“多少錢一把?”
中年婦女說:“一百。”
“這麽好的銅壺才一百塊?”
“嫌便宜那就加一百,兩百塊錢你要?”
香波王子浏覽着:“怎麽圖案都一樣,全是雪山?”
中年婦女說:“一面是雪山,一面是溫泉。”
香波王子和梅薩對視了一下,蹲下來,抱起一把銅壺,仔細看看,問道:“為什麽是雪山和溫泉?”
“從我的老祖宗開始,就是雪山和溫泉,我們賣出去一把,就制作一把,從來都是這樣的圖案。九十八把銅壺,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這是不能變的,就好比山水不能變成森林。斯巴宰殺小牛時,砍下牛頭放高處,所以山峰高聳聳;斯巴宰殺小牛時,割下牛尾栽山陰,所以森林郁蔥蔥。”
斯巴是藏族人的創世大神,是他創造了天地山水林草。而在中年婦女的口氣裏,好像斯巴大神同時也創造了銅壺和銅壺上’雪山‘與’溫泉‘的圖案。
香波王子警覺地問:“你有九十八把銅壺?為什麽是九十八把?為什麽賣出去一把才制作一把?”
中年婦女說:“這個誰不知道。七姊妹’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她們每人都有十四只手,拿着十四把銅壺,少了空着手,多了拿不了。”
香波王子說:“可是據我所知,七姊妹’阿姐拉姆‘的九十八把銅壺都已經沒多大用處了,只能熬茶煮奶。”
中年婦女得意地哼了一聲,把頭湊過來,神秘地說:“熬茶煮奶的是九十六把,還有兩把,那可是寶物,半個拉薩換不來。”
“哪兩把?”
“我要是知道,就會自己買了去。”
“你也不知道,好像你是代銷的?”
“是啊,我們的祖先和我們,都是為神代銷信仰的人。”
香波王子驚望着她:一個擺地攤的婦女也能說出這種話。
梅薩說:“高明的推銷術,每個人都會為了得到這寶物買她一把銅壺。可如果有人把所有的銅壺一次買走呢?”
中年婦女說:“我一天只賣一把。”
香波王子說:“等你第二天再來時,又變成了九十八把。銅壺是一樣的,你根本不知道你買走的是古董,還是昨天晚上的制作。這樣,那兩把寶物銅壺就很有可能從祖先一直保留到現在。”
中年婦女望着香波王子,同意地點點頭。
梅薩說:“那也有可能兩把寶物銅壺早就被人買走了。”
中年婦女又望着梅薩點點頭。
香波王子抱着僥幸說:“挑吧,我們別無選擇。”
他們把九十八把銅壺都過了一遍,又過了一遍,盡管銅壺與銅壺還是有細微的差別,但那不過是手工制作時多了一錘少了一錘,無法區分寶物不寶物。中年婦女有點不耐煩了,問他們到底是買銅壺,還是在消磨時間,她可要收市了。梅薩無奈地站起來:怎麽辦?香波王子用堅定的眼神示意她再找一遍。
他說:“不要再比對了,這把銅壺和那把銅壺的區別并沒有意義,你就看每一把銅壺上有沒有我們感興趣的信息,紋飾的信息、打造的信息,最重要的是損壞的信息。既然是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又被魔鬼偷走,又經歲月打磨,又讓許多人關注,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但最終他們也沒有得到渴望的信息,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一臉無奈,又舍不得離開。
黃昏了,落日懸挂在山頂,一束格外紅亮的陽光斜掃過來,照耀着銅壺。關鍵是它只照耀一把銅壺,而不照耀別的銅壺。這把銅壺便驀然高大,昭昭煌煌地燃燒起來。不抱希望的香波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忽地直起腰,心說我為什麽不能把陽光的照射看作是神明的引導呢?他撲過去,抱起那把銅壺說:“別的不用看了,就是它。”他摸出兩百塊錢,丢給中年婦女,擡腳就走。
梅薩追了過去,急切地問:“你發現了什麽?”看到香波王子搖頭,又問,“沒發現什麽你買它幹嘛?”
香波王子說:“我感覺它就是我們要找的。”
梅薩問:“你的感覺牢靠嗎?”
他說:“不知道。”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在了他們身邊,像是專門來接他們的。他們上去,沿着哲蚌大道直奔藏紅花酒店。
香波王子和梅薩在一樓餐廳匆匆吃了飯,來到香波王子的房間,抱着那把買來的銅壺,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研究了半晚上,直到哈欠連天,也沒有研究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睡吧,明天再說。”梅薩說罷,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香波王子熄了燈,躺下就睡,又想起了珀恩措,立刻打電話過去。就跟他預料的那樣,打了幾次都不通,便發了短信給她:“等着你愛的警察,也等着我,我要扭轉乾坤,給你驚喜。”然後仰倒閉上了眼睛。
他很快打出了呼嚕,抑揚頓挫得走廊裏都能聽到。有個黑影從樓梯口走來,關掉走廊的燈,在香波王子的房間門口停了片刻,掏出鑰匙打開門,溜了進去。
黑影的目标是銅壺,銅壺挨着香波王子躺在床上。黑影輕輕抱起它,迅速朝外走去。呼嚕聲依舊,香波王子的眼睛卻睜開了。他看着黑影出了門,起身跟了出去。走廊裏一片黑暗,只有沙沙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
香波王子從電梯下去,想在一樓的樓梯口攔住黑影。可是他等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人下來,便順着樓梯走上去,一直走到了自己居住的四樓。
他誰也沒有碰到,唯一的異樣是,一絲燈光從自己房間的門裏,滲漏到了漆黑的走廊裏。他跑過去推門而入,就見銅壺回來了,依然躺倒在床上,好像壓根沒有人動過它。他抱起銅壺,出門順着樓梯跑下去,來到燈光燦爛的太陽廳,就聽傘蓋式的木門外,木質的樓梯上,有咚咚咚下沉的腳步聲。他追過去,看到引超瑪的身影穿過酒店的“凹”形院落,在青幽幽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串清脆的敲擊聲。
已經來不及追攆了,引超瑪轉眼消失在一輛紅色面包車裏。面包車迅速駛出了酒店院門。與此同時,一輛黑色轎車悄悄跟了過去。拉薩黎明前的黑夜頓時顯得詭詭的,有些夢魇似的鬼寂。
香波王子呆望着,抽了抽鼻子,一股奶香味從懷中的銅壺裏油然而起。他打開壺蓋,朝裏看了看,轉身就走。
他摸到一樓餐廳,打開燈到處走了走,甚至走進了廚房,想找到昨天晚飯時他和梅薩享用過酥油茶的漂亮銅壺。他沒有找到,便斷定自己懷裏這把散發奶香的銅壺就是那把。
他回到自己房間,把銅壺丢在床上,躺下睡着了。等他醒來時,天已放亮,梅薩抱着銅壺站在床前。
“睡得好香啊,我怎麽發現銅壺跟昨天不一樣了。”
香波王子苦笑一下:“是不一樣了,你怎麽看出來的?”
“昨晚我們看了好幾遍都沒有發現這幾個藏文字。”
香波王子低頭一看,一把奪過了銅壺,那幾個刻在壺底的藏文字居然是“吉彩露丁”。塔爾寺“授記指南”中說:“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
他沉思着,突然說:“恐怕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他把昨天晚上引超瑪偷換銅壺的事兒簡單說了,又道,“除了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得到過塔爾寺‘授記指南’,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經擁有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這一點別人也明白,于是就盯上了我們,以為只要我們得到的,就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寶物銅壺。”
梅薩說:“她換走了假的,留下了真的,我們怎麽辦?”
“銅壺上出現了‘吉彩露丁’,說明塔爾寺‘授記指南’所說的‘吉彩露丁’既可能指哲蚌寺,更可能就是這把銅壺。但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把銅壺和‘吉彩露丁’能不能告訴我們‘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在哪裏。也許它還在指引我們靠近,也許它就是伏藏本身,只是我們的證悟還不夠發現的水平。也許另一把銅壺會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找到它。”
“另一把銅壺在哪裏?有方向嗎?”
“兩個方向,都是昨天找過的,一個是哲蚌寺藏醫院門前地攤上的九十八把銅壺,我們不放棄另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銅壺就在裏面的可能;一個是密宗道場阿巴劄倉,既然我們認定它是唯一向我們顯現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中的一座,就絕對要探究到底。”
他們立刻早餐,然後開着牧馬人朝哲蚌寺走去。經過拉薩海關,往左拐上北京西路,前走大約二百米,突然發現路虎警車迎面駛來。後面的車輛絡繹不絕,拐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頭皮往前沖。香波王子下意識地加快了速度。
路虎警車是從青藏公路走來的,車裏的人邊走邊打聽喇嘛鳥,一路跟蹤,今天才到達拉薩,沒想到一進入市區,就碰到了逃犯。
開車的是卓瑪,他一見牧馬人,就想橫過去攔住。發現王岩和碧秀還在睡覺,又拐到路邊,慢慢悠悠,想停又沒停。牧馬人呼嘯而過。
這時身後的碧秀吼起來:“你怎麽搞的,為什麽不攔住?”原來他是醒着的,“叛徒,叛徒,你絕對是叛徒,見了逃犯讓着走。”
王岩醒了,吼一聲:“追。”
卓瑪趕緊掉頭,追了過去。
王岩說:“他們怎麽往西走,好像要離開拉薩。”
碧秀說:“不會,肯定是去哲蚌寺的,這是去哲蚌寺的必經之路。”
路虎警車追了不到半公裏,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見急速逃跑的牧馬人突然180度急轉彎,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走出來一個人,正是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望着路虎警車,眼神裏滿是疑慮和懼怯。
梅薩在車窗裏喊:“你掘不掘藏了?”
香波王子回望一眼,深深地歉疚着:我只能這樣,是人都會這樣,矛盾地想逃跑卻又要去送死。
梅薩的聲音更急切了:“還有我,你想沒想到我?”
這句話反而成了最後的催動:我想你不會喜歡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吧?香波王子不再猶豫,堅定地走向路虎警車,舉起了雙手。
路虎警車停下了,車裏的三個警察對視了一下。碧秀搶先下車,舉着槍撲過去。
香波王子淩厲地望着碧秀:“別動我,披着警察外衣的門隅黑劍,我找王岩。”
王岩過來了,拎着手铐。
香波王子又把淩厲的眼風吹向王岩說:“我有話跟你說。”
“說什麽,我們有的是時間。”王岩說着就要把他铐起來。
香波王子後退一步說:“你們又是手铐又是手槍,全副武裝,我手無寸鐵,又是主動走來,你們緊張什麽?把槍放下,不要把槍口對準一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的人。你們要是敢打死我,一輩子沒有愛情,倉央嘉措會懲罰你們。”他這麽說着,就什麽也不怕了,好像情歌,好像倉央嘉措成了他的依仗之勢,讓他有膽量對抓捕他的警察虎視眈眈:
“在什麽地方說,是你的私事?”
“我沒有私事。”
“珀恩措……”
王岩一怔,審視着香波王子點了點頭,對碧秀說:“你回車上去。”
碧秀警告似的剜了香波王子一眼,回身去了。
香波王子小聲而急促地說:“救救珀恩措,她在北京海澱區京晶大廈的頂層,三十六層高的頂層,就要跳下去了,快想辦法救她。”
“你怎麽知道?你認識她?”
“珀恩措要是自殺,你脫不了幹系,因為直接的死因就是你抛棄了她。”
王岩盯着他,半晌不說話。
“你不相信我?可以給她打電話。我一路上都在打,大部分時間打不通。但是總會打通的,一直打,一直打,只要你想救她,就有的是辦法。因為你是她唯一愛過的人。但是你千萬不要報警。”香波王子把珀恩措的話複述給王岩聽,“一個真正想自殺的人是誰也阻攔不了的,你報警就是逼我早死。只要警察一出現,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脅,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裏,不可違拗的,只有誓言。”
“你為什麽要來告訴我,你不怕危險?”
“現在怕了,‘七度母之門’還等着我呢。”
香波王子轉身就跑。王岩看着他的背影,躊躇着沒有撲過去:一個冒着生命危險去挽救別人生命的人,也會成為罪大惡極的殺人逃犯?他掃了一眼牧馬人的車頭,發現保險杠上,依然有不少血污的沾染,一些是殺害邊巴的所謂證據,一些是由他抹上去的伊卓拉姆的血跡。香波王子似乎一派坦然,根本不屑于清洗。
但是,所有善意的猜測都會被另一種可能粉碎,那就是香波王子不是一般的狡猾,挽救別人和不清洗血跡,都是為了掩飾他的罪惡,更為了讓追捕者分心,以便排除幹擾達到他還沒有達到的目的。
碧秀從車裏跳出來,就要追,王岩一把撕住:“讓他走。”
“為什麽?”
“為了不讓你成為一個錯殺無辜的爛警察。”王岩說,心裏想的卻是:香波王子,我還你一個人情,從此一筆勾銷,你還是逃犯,我還是警察,我仍然要抓你。
香波王子的安然歸來讓梅薩佩服不已。
“你好像知道他不抓你。”
“我只是相信警察也是人。”
牧馬人又開始奔馳。
路虎警車開向市區,半個小時後,王岩一行住進了靠近布達拉宮的新世紀賓館。
王岩說:“好幾天都沒躺着睡覺了,大家先睡一會兒,兩個小時後在車上集合。”
碧秀說:“罪犯在逃跑,警察卻要睡覺。”
卓瑪說:“你不是說他去了哲蚌寺嗎?跑不了的。”
王岩當然也不會睡覺,他讓別人休息是想騰出時間來處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他關上房間的門,躺在床上撥打珀恩措的手機,打了至少二十遍,都是關機。他只好把電話打給北京的同事,請他們立刻前往救人。同時也沒忘記提醒他們,一定要穿便服,因為珀恩措發誓一見警察就要跳,藏族人的誓言是不可違背的。
然後王岩很快離開房間,鑽進了賓館的網吧。
他打開QQ,給“度母之戀”留言道:“知道你忙,我也很忙,本來說好忙完了這陣我們再聊。現在正忙着,卻有了聊聊的欲望,今天晚上,如果上線,一定等我,不見不散。”完了,正要關機,就聽有了對方回答的“嘟嘟”聲。王岩大喜過望,一般來說俗人都不會在上午上網聊天,他一個夙興夜寐修煉密法的喇嘛居然在線。
“度母之戀”說:“‘烏仗那孩子’,知道你會聯系我,我在隐身等你。”
王岩趕緊回複:“你怎麽知道?問錯了,你是有第三只眼的,修煉‘七度母之門’的人是不是都有第三只眼?”
“度母之戀”說:“不好說,我也只是對有緣之人有所預感,比如說對你,你遇到麻煩了。”
王岩說:“是的,很大的麻煩,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除了你。我撞死了一個人。麻煩的是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擺脫幹系,而我的心卻不讓我這樣做。”
“度母之戀”說:“能說說她的情況嗎?”
王岩說:“她叫伊卓拉姆,不知為什麽她撲向了我的車,我開得太快,沒有剎住。後來我把伊卓拉姆的血抹在了牧馬人的保險杠上,就是我正在追捕的嫌犯的車。完全是潛意識的舉動,我不知道想達到什麽目的。”
“度母之戀”說:“你想誣陷他?”
“有這種可能,反正他已經殺過人,殺兩個人跟殺三個人是一樣的,都是死罪。也有可能是想知道下次再看到牧馬人時,保險杠上的血跡還在不在,他要是做賊心虛,就會很快清洗幹淨。”
“度母之戀”說:“明明是你撞的人,他怎麽會做賊心虛?”
王岩說:“在我塗抹之前,保險杠上還有血跡,那是他謀殺他的老師邊巴的證據。”
“度母之戀”說:“那就是提醒,你在提醒他趕快消除證據。”
王岩說:“我一個警察會這樣做嗎?”
“度母之戀”說:“也是潛意識的作用,你骨子裏同情他。”
“不。”王岩斷然寫道,但心忽的一聲跌下去,一直跌下去,發虛,好像做賊心虛的不是香波王子,而是他。
“度母之戀”妥協道:“那也許你是想做一次測試,看這個嫌犯會不會給你提供更充分的追捕理由。”
王岩說:“你這樣說我是高興的,但麻煩還是存在。”
“度母之戀”說:“你撞死的這個人,起了倉央嘉措情人的名字——伊卓拉姆,那就只能是紅顏薄命了。她大概想到她必死無疑,就選擇了讓你撞死。”
王岩說:“為什麽要選擇讓我撞死?”
“度母之戀”說:“也許她想阻止你追捕那個嫌犯。”
王岩說:“我也這麽想,你好像親臨現場看過,判斷如此準确。她必死無疑的證明就是,在被我撞死之後,她又重新死了一回。有人用一種特殊鑽器在她身上鑽出了十四個血洞,懂得的人說,那是‘腎經穴’的十四個穴位。”
“度母之戀”說:“人體穴位是度母的創造,修煉‘七度母之門’其中一個重要階段就是修煉經絡穴位,有人破壞了她的穴位,就是不讓她再轉世。她很可能被認為是度母的化身,如果她不能轉世,就無法實現掘藏,’七度母之門‘也就等于自動消失。誰會這麽幹,你知道嗎?”
王岩說:“當然不會是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他是巴不得‘七度母之門’立刻現世的。是你告訴我的以封藏、禁絕、毀滅‘七度母之門’為己任的‘仇視派’即‘隐身人血咒殿堂’?”
“度母之戀”說:“應該是。這樣就可以判斷烏金喇嘛離你不遠,說不定就在你身邊。而且我已經猜到,既然你追捕的嫌犯得到了伊卓拉姆也就是度母化身的同情,他或她就應該是一個跟‘七度母之門’有關系的人。”
王岩說:“對案件我不想多說。你認為我應該怎樣消除我的麻煩?”
“度母之戀”說:“履行警察職責,皈依慈悲佛門。”
王岩說:“這可能嗎?我整天面對的是犯罪,是暴力和血案。”
“度母之戀”說:“只要命中注定,就沒有不可能的。一個信佛的警察,必然是正義的化身,就像威懾邪惡的護法神。再說你畢竟撞死了一個人,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贖罪。”
不可能的事情是沒有必要讨論的,王岩改變了話題:“我有兩個同伴,一個要殺了逃犯,他大概仇視‘七度母之門’,一個要給逃犯放生,他大概喜歡‘七度母之門’。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度母之戀”說:“其實你知道應該怎麽辦。你是想告訴我,你的嫌犯是幹什麽的,為什麽逃跑。我明白了,修煉的時候,我可能會觀想到他。”
王岩看看表,寫道:“沒時間再聊了,再見。”
出了網吧,王岩來到賓館門口的路虎警車裏。碧秀已經到了,坐在駕駛座上,似乎有搶着開車的意思。
王岩問:“為什麽不睡覺?”
碧秀悶悶地說:“我去街上轉了轉,看能不能碰到香波王子。”
“你又想蠻幹?”
“我發現你們不是在抓捕罪犯。”
“不,一定要抓到他,但不能打死他。”王岩說罷,打電話給卓瑪。
卓瑪說:“正睡覺呢,急什麽,還不到兩個小時。”
王岩說:“那你就繼續睡吧,我們出發了。”
卓瑪說:“王頭,你沒有我可不行,碧秀是個喜歡胡來的警察。”
哲蚌寺藏醫院的門前,賣銅壺的中年婦女還沒來。昨天擺銅壺的地方已經被賣首飾的人占領,那些珍珠瑪瑙、珊瑚松石、翡翠金銀、真的假的,河水一樣流了一地。
香波王子問一個攤主:“賣銅壺的呢?都這個時候了。”
攤主說:“我也奇怪,她怎麽還沒來。昨天賣掉了一把,是不是還沒有湊齊九十八把銅壺。”
香波王子決定讓梅薩在這兒等,自己先去阿巴劄倉。
延伸向阿巴劄倉的石階似乎比昨天更加扭曲了,還有些飄,大概是今天多霧的緣由。越往上霧越大,撞到了阿巴劄倉的牆壁才知道已經到了。他趕緊往後退,退回去五十米又停下來,看了看表。
香波王子等到九點四十,就看到了那個送牛奶的年輕女子。跟昨天一樣,年輕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銅壺,彎腰弓背地走來。
他迎上去“嘿嘿”笑了笑,掏出一百塊錢,遞了過去:“你今天遇到好事了。我給你一百塊錢,是想讓你休息,就在這兒休息,我替你去送牛奶。”
年輕女子呆愣着,滿眼都是疑惑。
“是這樣。”香波王子說,“我來實現我阿爸的夙願,在忿怒羅剎面前點一百零八盞酥油燈,所以我必須進去。”見年輕女子盯着錢,他又加了一百,“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就等于成全了我阿爸,我阿爸快死了。”說着擠出了兩滴眼淚。
年輕女子放下銅壺,轉身背對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滿懷抱住奶桶,從她背上卸了下來。年輕女子再轉身抱住奶桶,放在了他的脊背上,然後提起銅壺晃了晃,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的右手。香波王子掂了掂銅壺,心說裝滿了牛奶的銅壺怎麽這麽沉。低頭看了看,又想這銅壺上的圖案也是雪山和溫泉,肯定也是從中年婦女那裏買來的。
香波王子走向了阿巴劄倉密法經堂的大門。
門開了,還是昨天那個光溜溜頭,他大概是守門的喇嘛,吃驚地瞪着香波王子說:“你?你是誰?你要幹什麽?”
香波王子用藏語說:“她病了,我來送牛奶。”
光溜溜頭說:“她病了我們派人去取,不需要別人送。”說罷就要關門。
香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