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拉薩到了。一望見城市的遙影,香波王子就放慢了速度,仿佛要靜一靜,靜一靜每個藏族人進入拉薩時都會不期而至的激動不已。媽媽,媽媽。剎那間他想起了家鄉雅拉香波神山,想起了媽媽,自從離開家鄉,每次他都是從拉薩出發去看媽媽。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就要去看你了,媽媽。
香波王子感覺身上震動了一下,是心髒,還是手機?摸了摸,好像是心髒,拉薩讓所有的信仰者心跳轟轟,就像媽媽讓所有的兒子激動不已。又摸了摸手機,突然想到,他一直在等待珀恩措的回音:是哪個警察抛棄了她?知道了起碼可以想辦法通知那警察:“有個姑娘正要為你自殺,你趕快去救她。”要是警察無動于衷,那就真的要替她讨個說法了。
香波王子停車,拿出了手機,打給了珀恩措。關機。
他下去,焦慮地在車前走來走去:“不會是已經……”
梅薩從窗口伸出頭來說:“祈禱吧,祈禱會幫助你。”
香波王子虔誠地跪在路邊,朝着布達拉宮的方向磕頭祈禱,完了再撥打,終于打通了。
香波王子說:“我都急死了,懇求你不要關機。”
珀恩措說:“不想讓別人騷擾我,我躲避這個世界,好不容易躲到了三十六層大廈的頂層,我想絕對安靜。”
“你安靜不了,我時刻都想騷擾你,想好了吧,應該告訴我了。”
“告訴你什麽?”
“那警察是誰?”
“一個以為我虔誠信佛的人。”珀恩措發出一陣咯咯聲,好像笑了,或者哭了,“當他知道被他摟在懷裏的這個藏族姑娘并不信佛的時候,吃驚得就像意外發現了罪犯。他說這是他一生最大的詫異。我告訴他,信不信佛是有遺傳的,我爸爸媽媽不信,我自然就不信。但是說真的,一提到信仰我就很自卑。小時候,爸爸媽媽帶我去拉薩,我看到那麽多大人都在熱切忘我地磕頭拜佛,而我的爸爸媽媽只是在一旁冷靜地站着,就覺得我們是孤單的,是被眷顧和生活抛棄了的可憐蟲。後來我結交了一些藏族朋友,他們都信佛,讓我感到了他們的優越和自己的低賤。我想和他們一樣匍匐在佛的腳下,可他們似乎不許可。他們問我,你會夢到佛嗎?我說我從來沒夢到過。他們說那你拜什麽佛?你心中根本就沒有佛。他們還問我,如果讓你在一棟別墅和佛之間選擇,你會選擇什麽?我脫口而出:別墅。他們笑了,告訴我,沒有佛你就只會擁有一棟別墅,有了佛,你将擁有整個世界。我想了想說,我還是想要別墅,世界對我沒有用,那麽大,我走都走不過來。他們說我不可救藥。是的,我就是不可救藥。”
香波王子說:“世界上有四種人,一種是既有信仰,又很高尚,比如許多藏族信徒;一種是有信仰,但好事壞事都幹,比如我;一種是無信仰,卻一生都是好人;最後一種是既無信仰,又無德行。你覺得你是哪一種?”
“最後一種,既無信仰,又無德行。”
“不,我看你是第三種,無信仰,卻一生都是個好人。你爸爸媽媽也肯定是這一類人。這類人很多,包括許多西藏人。他們不拜佛,并不意味着他們沒有佛的慈悲,當慈悲即人、人即慈悲的觀念變成一種無意識的舉動時,拜佛不拜佛又有什麽要緊呢?在西藏有一個名叫碧秀拉巴的人,他就是一個不拜佛的佛,不念經的菩薩,三百多年前他創辦了西藏第一個孤兒院,比大部分活佛産生的慈悲力還要大。我給你講講碧秀拉巴的故事吧?”
“對不起,我累了,很累很累,什麽也不想聽了。”
“那就回家睡覺去,在三十六層高的大廈頂上,風吹日曬,你不難受啊?”
“現在是夏天,這裏風和日暖,比下面好多了。我就在樓沿上睡吧,一翻身、一做夢就會掉下去。說不定是個美夢呢,我在美夢中死去,多好啊。”
“可是我想見你,還想和你……談情說愛。”
“我不想,我就想結束,結束生活。這座大廈才三十六層,為什麽不能再高一點?”
“有比它高的,你等着,我回去幫你找,我現在在拉薩,很快就回去了。你不是想要我的鹦哥頭金鑰匙嗎?你等着,我送給你。”
珀恩措嘆口氣說:“來不及了。現在,我所有的語言都變成了一個詞:跳、跳、跳,所有的問題都變成了一句話:什麽時候跳?即刻就跳?”
香波王子喊起來:“聽我說,珀恩措,你聽我說,你還沒告訴我抛棄你的警察是誰。”
“我知道你想讓他來救我,死了你的好心吧,他跟你一樣去了西藏。”
“你們還有聯系?你告訴他你想跳樓自殺?”
“不可能,這個世界上,這種事情,我只對你說。”
香波王子心裏一凜:“那個警察,他去西藏幹什麽?”
“警察還能幹什麽,抓捕罪犯呗。”
“他是誰?他是誰?”
“他是岡底斯山的石頭。”
“喂喂喂,你說清楚。”
珀恩措挂斷了。香波王子的心情一下跌進了深淵,半晌爬不上來。等意識到黑暗的兀自黑暗,光明的還在光明時,不禁怯怯地有些擔憂:珀恩措已經說清楚了,盤踞西藏西南的‘岡底斯山’是諸天神的住處,是萬山之王,或王者之山,簡稱‘王山’,‘岡底斯山的石頭’就是王山的石頭。自己難道要主動去找找那個警察——王山的石頭?他下意識地朝後看看,觀察着駛來的汽車是不是警車。
香波王子緩慢地把牧馬人開上拉薩北京東路,想去布達拉宮附近找一家下榻的賓館,但路過大昭寺後面的沖賽康巷口時,他突然停下了。他給自己的理由是沖賽康是倉央嘉措會過情人的地方,望一眼就能看到這位情聖過去的影子。但他望到的卻是一個招徕客人的姑娘。
姑娘穿着藏戲舞臺上的拉姆切仙女裝,左手舉着“藏紅花酒店”的招牌,來到車前用漢語說:“先生住店嗎?我們有正宗的青稞酒、酥油茶、風幹肉、奶皮子,都是免費的。”香波王子放下車窗玻璃,望着姑娘,眼睛不由得有些霧蒙蒙的。
他說:“就住藏紅花酒店吧,名字挺好聽的。”
“恐怕是人好看吧?”梅薩說,“你看她的右手。”
姑娘的右手抱在胸前,從僵硬的程度、食指與小拇指翹起的情狀以及泥土的顏色看,那是一個做工粗糙的假肢。
梅薩說:“一個過于漂亮的殘疾人?讓人格外不舒服。”
香波王子說:“阿芙羅蒂德也是殘疾的,讓你不舒服了?”
梅薩說:“那是藝術品,她呢?”
香波王子說:“也是,漂亮應該照顧,漂亮加殘疾就更應該照顧。”
梅薩說:“那還不趕緊唱起倉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愣了愣,沒說話,顯然底氣不足了。
姑娘說:“我們代買飛機票、汽車票、火車票,盡可能提供一切服務。我們的房間可以看到拉薩河、哲蚌寺。在同等酒店裏,我們是最便宜的。”
香波王子說:“不用說了,上車吧,帶我們去,你叫什麽?”
姑娘微笑着說:“引超瑪。”
香波王子吸了一口冷氣:引超瑪?引超瑪的意思是奪魂女。
藏紅花酒店是一棟五層高的平頂藏式建築,外表的斑斓讓矚望它的人恍然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壁巨大的彩繪藝術。酒店前的院落呈“凹”形,一地不規則的石板,在傍晚的陽光裏鋪陳着青幽幽的古老。樓梯是木質的,有點陡,陡得老式而傳統。上了樓梯是一道華彩的傘蓋式木門,門內寬敞的太陽廳讓人頭暈目眩,仿佛把西藏人對色彩的感覺都堆積到了這裏。
讓香波王子不解的是,藏紅花酒店坐落在拉薩西邊魯定南路盡頭的拉薩河邊,引超瑪姑娘卻要在拉薩靠東的沖賽康招徕客人,問她為什麽,她說:“那裏去的游客多。”
引超瑪在服務臺拿了鑰匙,帶他們直接來到四樓的房間,打開門,做出請的樣子讓他們進去。
梅薩伸頭看了一眼房間裏面,立刻縮了回來:“我們幹嗎要住得這麽豪華?”
香波王子望着引超瑪笑道:“這裏連姑娘都很豪華。”說罷進房間看了看,出來說,“我們大概不能住一起吧?”
梅薩說:“當然,我們有誓約在先。”
引超瑪又開了一間房。梅薩進去,放下包,鑽進了洗手間。
引超瑪來到門口對香波王子說:“把身份證和押金給我,我去幫你們登記,押金一間兩千人民幣。”
梅薩從洗手間沖出來說:“兩間房就是四千,不住了。”
引超瑪說:“你已經住了,用過洗手間就算住了。”
梅薩瞪起眼睛說:“你想訛詐?”
香波王子說:“算了,既然來了,我們就大方一回。”
一刻鐘後,引超瑪把身份證和押金收據送回到香波王子的房間。香波王子盯着她的右手假肢說:“姑娘先別走。”
引超瑪嫣然一笑說:“有什麽事兒先生,請吩咐。”
香波王子說:“你的假肢,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假肢。”
引超瑪把假肢藏到背後說:“先生還沒吃晚飯吧?”
晚飯是香波王子和梅薩一起吃的,在一樓餐廳。正宗而粗樸的藏餐,連餐具也顯得地道:羊毛編織袋裏的糌粑,羊肚袋裏的酥油和曲拉(奶渣);銅壺盛來了酥油茶,需倒進木碗品嘗,木桶裏裝着稠乎乎的青稞酒,需用木勺舀進銀碗暢飲;風幹肉用羊皮包着,奶皮子用木盤托着,土巴(糌粑糊糊)用陶鍋盛着。香波王子埋頭享用,一聲不吭,好像一說話,這些小時候阿媽喂養過他的食物就會不翼而飛。
突然他擡起頭問梅薩:“你吃得慣嗎?”
“吃得慣,喜歡什麽食物是有遺傳的。”
香波王子貪饞地抓起兩根風幹肉,就要往嘴裏塞。
梅薩說:“誓約:戒酒,戒煙,戒肉,戒除一切不清淨的習慣和毛病。”
香波王子咽着口水,放下風幹肉說:“難受,難受,難受,我不吃難受。那青稞酒呢?”
“酒店自己做的青稞酒你可以喝一點,它不是酒,是飲料。”
香波王子用木勺從木桶裏給自己舀了一銀碗,端到嘴邊就要一飲而盡,突然又放下了:“算了吧,還是有酒味。我要嚴格遵守誓約,不能做一個叛誓者,因為……”他看看梅薩,“因為現在我有了兩個目标,都很神聖,一個是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一個是最終得到心愛的姑娘。”
香波王子又喝了些土巴,望着桌上的銅壺說:“真漂亮。”
梅薩喝了一口酥油茶說:“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要研究倉央嘉措,還出了兩本書?為什麽要自诩為情聖倉央嘉措?除了妄自尊大、個性膨脹,還能不能找到別的理由?”
香波王子不置可否,打着飽嗝在桌上尋找:“怎麽沒有酸奶子?”
梅薩對酸奶子沒興趣,又說:“你既不是活佛,更不是教主,你生不逢時,倉央嘉措對你很可能只是一個深深吸引的泥坑。而這個泥坑的另一個名字就是你無力自拔的‘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喊道:“服務員,服務員,上酸奶子。”
引超瑪快步走來:“今天只有酥油茶,沒有酸奶子。”
梅薩說:“交了四千押金的酒店,怎麽連酸奶子都吃不到?”
“今天整個拉薩都吃不到酸奶子,酸奶子留給了明天。”
“留給了明天,為什麽?”沒等引超瑪回答,香波王子就噌地跳了起來,“哎喲我忘了,梅薩,明天是雪頓節。”
梅薩涼涼地說:“雪頓節?我知道雪頓節很熱鬧,可我們不是來過節的。”
香波王子熱烘烘地說:“我們就是來過節的。你想想,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是制作酸奶子的方法,而雪頓節的‘雪’就是‘酸奶’、‘奶酪’的意思,‘頓’是宴會,雪頓節——酸奶的盛宴,或者,吃酸奶的節日。”
梅薩恍然道:“哦,是這樣。”
香波王子說:“‘雪頓’在十七世紀以前是一項純粹的宗教活動。夏季六七月份,天暖地熱,所有生命都開始出土現身,盡情活動。格魯派的僧侶們不想無意中傷害它們,就在每年藏歷六月到七月這段日子裏,把自己關閉在寺院之內,行虛靜,守長淨,號稱‘夏安居’。解禁之日,憋了幾十天的僧侶們紛紛出寺,世俗百姓早已準備好了這個季節最美的食品等待着他們。最美的食品就是酸奶子,因為草青草肥的夏天,牛羊的奶水是最稠最多的。除了施舍酸奶,還在哲蚌寺演出藏戲,慶祝‘夏安居’的結束。藏戲是信衆對僧侶的慰問。作為回報,哲蚌寺便舉行‘曬大佛’活動,祈禱衆生平安幸福,所以最早的雪頓節叫‘哲蚌雪頓’。後來,僧侶們守長淨的’夏安居‘消失了,獨剩下吃酸奶、看藏戲、曬大佛的活動,成了僧人與俗人共同參與的節日。”
梅薩問:“塔爾寺‘授記指南’要求我們去哲蚌寺?”
香波王子盯着漂亮的銅壺說:“這是唯一合理的猜想,因為除了‘酸奶子’的啓示,還有‘吉彩露丁’:‘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西藏有很多地方、很多人都叫吉彩露丁。但如果我們确定‘授記指南’的指向是哲蚌寺,那也許就只有一個選擇。在古代哲蚌寺的附近,有一座名叫‘吉彩露丁’的園林,是去哲蚌寺的必經之地。哲蚌寺的僧人迎接貴客時,往往會走出寺院,來到‘吉彩露丁’守候。所以它又被看作是哲蚌寺的外圍,或者哲蚌寺的前花園。”
梅薩警惕地望了一眼引超瑪。引超瑪悄然離開。
梅薩說:“我們不該當着她的面說這些。”
香波王子說:“我就是說給她聽的,想看看她的反應。快走,我們不能住在酒店裏了,連夜前往哲蚌寺。明天太陽升起之後,我們會看到西藏最大的佛和雪頓節的第一場藏戲。”
梅薩一拍桌子說:“四千押金白交了?”
但香波王子聽得出,她是高興的。
去哲蚌寺沒開牧馬人,香波王子說:“這是為了表達對雪頓節的虔誠。”
虔誠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薩,街街巷巷,朝着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從下往上的流淌,有點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嗚咽,也是深沉的無語之息。沒有人大聲說話,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數萬人衆都在心領神會:這是如此寂靜的一刻,我們誰也不能逃離神聖。人是一種什麽靈物,竟然需要這樣的行動?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似乎整個拉薩都聽到了。風呼地刮來,把那聲不合時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連誦經念咒都是默默的,連手中的嘛呢輪都是細聲細氣的,連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幾個月也都知道此時不得大聲哭喊。
就像百川歸海,大家漸漸彙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樹林護衛着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燈光,照耀着懸挂的哈達和煨桑的柏葉、青稞、酥油。很多外來的游客過去,投一點錢,拿一條哈達或者一包酥油、柏葉、青稞。而拉薩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準備好了哈達、酥油的,趁此機會,緊趱幾步,走到前面,占好地方去了。
在樹大林闊、哲蚌大道彎出一個直角的地方,簇擁着一些游手好閑的人。他們是拉薩的底層,畢生只做兩件事,到處流浪和接受施舍。尤其是節日裏,他們總是哪兒人多往哪兒去。這會兒,他們正在靜悄悄面對着一場邪惡的招募。
招募他們的是一個顴骨高隆的人,他舉着鈔票小聲告訴每一個人:“到時候我把那個人一推倒,你們就過來踩,踩一腳十塊錢,踩兩腳二十塊錢,踩十腳一百塊錢。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請大家吃飯。我先預付每人十塊,接好了,更多的錢還在後頭呢。”伸手要了錢的有俗裝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漢的人都知道,俗裝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讨要決定着他們的外表:面對僧人,俗裝更好,面對俗人,僧衣更勝。
顴骨高隆的人壓低嗓音說:“大家看着我的旗幟走,別落下,拿了錢不去是要受懲罰的,誰來懲罰你們?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髅殺手。”說着,舉起一把骷髅刀搖了搖,又舉起一面白旗搖了搖。
黑壓壓一片流浪漢彙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擁擠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懷裏,它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又與甘丹寺、色拉寺合稱“拉薩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時期僧侶達到一萬多。它興建于公元1416年,明永樂十四年。全名叫“貝曲哲蚌卻唐門傑勒朗巴結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樣堆積起來的十方吉祥尊勝洲。藏族人喜歡比喻,哲蚌寺便是一個比喻的典範。從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牆金頂的寶殿剎房,就是一堆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殼。所以這個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走停停,終于來到了哲蚌寺旁邊面向東方的曬佛山前。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圍裏,斑斓的六字真言旗幟一樣招搖在經石之上。角鐵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鋪,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蓋了。
數萬人衆集合在這裏,而山谷依然寂靜。
太陽就要出現,東方天際漸漸金紅。在一處喇嘛簇擁的地方,響起了法號的轟鳴,升起了柏葉的煙岚。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蓋了人群的肅穆。谷口那邊,七八十個喇嘛蜿蜒排隊,扛着望不見頭的巨型卷軸,長龍一般游弋而來。人群紛紛讓開。
不一會兒,喇嘛們就站到了鐵支架的上端,把巨型卷軸沿着鐵支架的坡面滾了下來,瀑布似的嘩啦啦一陣響,白浪飛瀉。噢唷——滿山谷都是整齊洪亮的喊聲,仿佛就為了這一聲喊,他們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并沒有露面,一層潔白的紗絹覆蓋在上面,朦胧了華彩的聖像。靜雅與肅穆、沉浸與歡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時候仰望着東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說:出來了,出來了。
太陽出來了,只露出曙紅的一绺。與此同時,四根繩子把那白紗拉了起來,大佛徐徐開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陽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處地照射而來,鋪滿了山坡,輝煌燦爛。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陽,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陽,也是大佛,太陽和大佛同時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裏人山人海。有人試圖爬上去頂禮大佛的身子,一隊喇嘛立刻魚貫而來,守衛在了大佛下面。
一陣如雷貫耳的歡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經聲大作,所有人都發出了聲音,激動得無以言表。哈達展開了翅膀,飛翔的是鳥,落地的是河。哈達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們跪下了,然後是五體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靈魂的。許多人希望用自己的頭碰觸到佛像,你争我搶地擁擠着,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來。人群和信仰都處在淹沒中,淹沒之後就是升華,是內心的歡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着,舉起了照相機,還有些朝着香波王子擠過來。
香波王子回頭望着他們,反感地說:“擠什麽擠?為什麽不跪下?你們除了搶鏡頭還會什麽?就知道獵奇。”
有人邊擠邊喊:“你不是也沒有跪下嗎?”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薩一把拉住了他:“這麽擠的地方,跪下就起不來了。”
香波王子前後左右看看,拉起梅薩離開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離遠一點,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剛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聖潔的佛衣飄帶。
這是一幅用彩絲編織的巨大的釋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問:“看清楚了吧?”
梅薩說:“這還用問,長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說:“我問的是看沒看清楚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既然塔爾寺的‘授記指南’暗示我們關注‘哲蚌雪頓’,與‘哲蚌雪頓’有關的一切就都有可能顯示‘七度母之門’。”
梅薩說:“道理是這樣,但伏藏是根據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緣來顯現的,我的天然佛性沒你好,別人看不見的我也看不見。”
香波王子搖搖頭:“可我的佛性在哪裏呢?”說着,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覺得虔誠才能帶來靈感和好運。沒想到剛一跪下,一只結實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想回頭看看是誰踩了他。突然湧來一堆人,用好幾只腳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個穿着绛色氆氇袍的漢子。漢子正好倒在他身上,為他承受着踩踏。他喊叫着,朝前爬去,漢子也朝前爬去,越來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漢子身上。
梅薩撲過去,推搡着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髅殺手用經幡包了頭,只露出眼睛,舉着白旗指揮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過來,迫使他們從香波王子和那漢子身上踩過去。一個喇嘛模樣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着吉祥結的紅絲繩,大家争搶着,人越來越多,擠得水洩不通。
梅薩看出他們是故意的,大聲說:“你們這是殺人,大佛面前竟敢殺人,惡道!魔鬼!”
香波王子馱着漢子吃力地爬向腿與腿的縫隙,卻引來更多更狠的踩踏。正無計可施,就見漢子從他身上翻下來,用頭頂着他,猛力把他頂向了一個石頭坑窩。他慘叫着,蜷縮到坑窩裏,臉面朝下,凝然不動。
依然是猛踩狠跺。漢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滿臉滿身都是血。
有人大聲說:“他死了,已經死了。”
這仿佛是信號,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抛撒吉祥結的人不撒了,他們混在擁擠的人群裏拼命朝四下鑽去。
梅薩撲過去撕住了抛撒吉祥結的喇嘛,喊道:“兇手,兇手。”
喇嘛驚怕得縮起了身子。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髅殺手大步過來,一個耳光扇得梅薩左歪右晃,等她回過神來時,所有兇手都不見了。
許多人簇擁在那漢子和香波王子身邊祈禱着。梅薩擠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漢子的肩膀,漢子呻吟坐了起來。
梅薩喊道:“快把他送到醫院去。”
幾個維持秩序的喇嘛過來,扶起了漢子。梅薩看到,從漢子的绛色氆氇袍裏露出了明晃晃的鋼板,驚想這人居然早有防範。漢子被幾個喇嘛架到哲蚌寺藏醫院包紮去了,趴卧在石頭坑窩裏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陣輕松,蠕動着轉過身來,驚恐地望着人群。
梅薩慶幸地說:“我以為你死了。”
香波王子說:“差一點,要不是有人保護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漢子呢,他怎麽樣?”他坐起來,搖晃着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着牙說,“肯定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們無處不在。”擡頭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卻又悲憫人間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陣熠亮,愣了:是什麽,能比大佛還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閉上,睜開,再次矚望大佛時,發現此刻在他眼中熠亮無比的竟是大佛襯景上斑斓的雲彩。
一瞬間他忘了疼痛,指着雲彩數起來。他數了九十八朵。
“梅薩,你也數一遍,大佛後面的雲彩,仔細數。”
梅薩數起來,數到三十就擺手:“不行不行,我眼花了。”
香波王子說:“我再數一遍。”他是小時候放過羊的,每晚都要清點跑動的羊群。而面前絲繡的雲彩是不動的,數起來好比酥油裏抽毛,太容易了,結果還是九十八朵。“你再看看九十八朵雲彩像什麽?”
梅薩看不出來。
“像不像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
梅薩呆癡地望着:“太像了。”
“快,扶我站起來。”
還好,沒有踩折香波王子的骨頭,皮肉之傷雖然痛苦,咬咬牙還能走動。他被梅薩攙扶着,擠擠蹭蹭穿行在人群裏,走向大佛下面那排守衛的喇嘛。
香波王子在一個戴眼鏡的老喇嘛面前匍匐在地,用極其虔敬的口吻說:“請問上師,‘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是什麽?”
戴眼鏡的老喇嘛倏地睜圓了眼睛,打量着他,小聲說:“終于有人來打聽九十八把銅壺了。你是幹什麽的?你連袈裟都不穿,居然也知道’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
香波王子說:“固然佛是穿袈裟的,但穿袈裟的又有幾個是佛?我不穿袈裟是因為我是俗人,而佛是俗人的佛。”
眼鏡喇嘛說:“你的意思是佛在佛門之外、俗人之內?不去管他了,反正我們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頓節這天,要是有人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一定是驚天動地的預兆。好呢,是佛光再現,壞呢,是滅教之災。幾百年了,我們一直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說:“請教上師,佛光已是如日中天,怎麽還能再現?聖教本是免災之教,怎麽還能自己有災?”
“就算佛光等于太陽,太陽也會隕落。昨天的太陽屬于昨天,我們需要新的燦爛。等着我的回話。”眼鏡喇嘛說罷,望了一眼香波王子身邊的梅薩,走了。
眼鏡喇嘛一去不歸,那回話不過是風的語言。從噶丹頗章那邊送來了藏戲開場的鼓樂。香波王子仰頭望着大佛,發現已經看不到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了,只有蓮花座下七朵抽象的浪花以最醒目的方式漂浮在眼前。
香波王子說:“佛經上講,有八朵浪花,八種妙谛。可這裏的浪花為什麽是七朵?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
驟然一陣轟鳴。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躲開,躲開。”
一塊鍋大的石頭從上面滾下來,碾過大佛的身體,砸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彩絲大佛上的浪花一動不動。梅薩就像一只鷹,飛過去撲倒了他。許多人奔跑着,一片驚叫。
人們看到大石騰地跳起來,越過香波王子和梅薩,落在地上砰然一聲碎了,地上一個大坑,天上一圈飛揚的土塵,誰也沒砸着。一陣釋然的嘆噓,表達了人們的喜悅:眼看要砸上的石頭,突然跳過了人,本來不可能粉碎的石頭,突然就碎了,這就是佛法。滾下來的石頭,一經過釋迦牟尼的身子,就變成了棉花,而且是長眼睛的棉花。
驚奇讓人們忘了追究:誰把石頭滾下來了?目的何在?
用經幡包了頭的骷髅殺手站在不遠處,愣愣地想:還有人也想殺死香波王子,他們是誰?他拿出手機,真想打給無形密道的大護法黑方之主:“你不相信我,你在責怪我,你又派了別人,或者你在親自動手。”但是他忍住了,黑方之主總會在恰當的時候,讓他消除那些不斷産生的疑惑。
香波王子和梅薩爬起來,互相拉扯着離開了那裏,突然又停下了。
香波王子回頭說:“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那尊護法女神的頭上,有一個藏文詞‘阿姐拉姆’。”
梅薩瞪起眼睛說:“是啊,是‘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說:“怪不得大佛蓮座下的浪花是七朵,因為它們代表了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和藏戲的起源。”看梅薩愣怔着,他又說,“大約十五世紀中葉,噶舉派僧人唐東傑波看到人們渡河困難,發誓要在藏地各條大河上架起橋梁。為募化經費,他四處奔波。有一天,他來到山南的瓊結,看到白娜家的七姊妹美貌出衆,能歌善舞,想到度母曾經有過下凡的夢示,就靈機一動,以僧人的權威組成了一個戲劇班子。唐東傑波搬來佛經故事,又為故事中的人物編創了唱段,以歌舞劇的形式流動演出,籌集修橋經費。最後橋建起來了,藏戲同時也産生了。所以在西藏,藏戲的稱呼是‘阿姐拉姆’,意思是‘仙女大姐’。‘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以七姊妹的形式來到人間,造就了最初的藏戲。”
梅薩沉吟着:“七姊妹的藏戲?七度母的化身?”
香波王子說:“既然‘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就肯定和‘七度母之門’有關系。我們從彩絲大佛上看到了九十八朵雲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銅壺,又得到了去觀看‘阿姐拉姆’也就是藏戲的啓示。更重要的是,在兩種啓示出現的同時,我們躲過了兩次暗殺。這也許是好的緣起,說明‘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唯一的法門’離我們已經很近了,有可能就在哲蚌寺。”
兩個人朝着哲蚌寺的噶丹頗章走去。
骷髅殺手跟了過去,沒走多遠,手機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