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
“阿爸說是三百年前。”
“他怎麽知道三百年前的事兒?”
“佛經上有哩,他看的。”
“什麽經?”
諧本萬瑪得意地說:“自然是‘金經’。”
香波王子恍然道:“倉央嘉措的‘金經’?果然應了情歌裏的那句話——金經和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薩說:“越來越有意思了,這就是伏藏,它有時在經卷裏埋藏,有時在心靈中隐駐。當機緣成熟,它就會用種種偶然和巧合,顯現出‘指南’和別的啓示來。”
香波王子問:“你阿爸人呢?你是帶我們去找他嗎?”
諧本萬瑪笑了笑說:“阿爸死了,阿媽還在。”
“那麽伊卓拉姆呢,她在哪裏?”
“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伊卓拉姆,只聽阿媽說,萬瑪的女兒是別的女人生出來的。”
他們繼續跟着諧本萬瑪走,來到藏經樓也就是金經房的大院裏,就見院中央鋪着一地酥油燈盞,一個穿着黑色彩邊氆氇袍的老女人坐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它們。金燦燦的光亮映照着她紅撲撲的臉。
香波王子和梅薩走了過去。她仰起臉,沖他們笑着。
諧本萬瑪去院子角落裏提了一桶和好的灰漿,又去抹刷如來八塔,走時對老女人說:“阿媽呀,他們不找你,找伊卓拉姆。”
好像是一個小時前才約定好的,老女人說:“我知道,我知道。”
香波王子問:“你怎麽知道?”
老女人笑笑,站起來,走了兩步,回身看了看藏經樓院內的人和門口進進出出的游客,對香波王子說:“你跟我來。”看到香波王子朝前走了幾步,又說,“就在這兒等着,不要動,我去給你拿。”
香波王子詫異地想:她去給我拿,拿伊卓拉姆?又看看老女人讓他等待的地方,發現正是四個明光閃閃的黃銅轉經筒的中間,知道朝佛的習慣裏這是個格外吉祥的佛光之角,就老老實實站着。一會兒,老女人出來,一手攥着一個鈞瓷寶瓶,一手拿着一塊黃緞子。她打開黃緞子,拿出一張古舊的小型唐卡,交給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一看是一幅彩繪的白度母像,下方寫着“伊卓拉姆”幾個藏文字,吃驚得半張了嘴。正要問是哪來的,就聽砰的一聲響,接着又是砰的一聲響。老女人“啊呀”一聲抱住了他,接着她手中的鈞瓷寶瓶碎了。
是槍聲,子彈打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鮮血噴出來,染紅了他的前胸下腹。
香波王子低頭看着,不敢相信那是從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梅薩推開老女人,驚惶地扶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倒在了梅薩懷裏。梅薩沒挺住,兩人一起摔倒在地。梅薩呼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老女人站到他們前邊,一臉憤怒,手指來人說:“你、你、你,殺人兇手。”
來人是王岩和碧秀,他們從南北兩個方向跑來,在離香波王子十步遠的交彙點上停下來。
王岩厲聲道:“你為什麽要開槍?他并沒有拒捕。”
碧秀茫然地說:“不錯,我開槍了,但在我開槍之前已經有了槍聲。”
王岩說:“那是因為我看見了你,我想用槍聲阻止你開槍。”說着,大步走向香波王子,就見藏經樓正殿前的昆侖石背後突然閃出了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快步來到香波王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想把攥在手裏的小型唐卡奪過去。香波王子攥死了不放。這時王岩過來,推開阿若喇嘛,在香波王子手腕上使勁一捏,手掌便自動展開。王岩一把搶過小型唐卡,看了一眼彩繪的白度母像和他不認識的幾個藏文字,問老女人:
“這是什麽?你為什麽要給他?”
老女人用預想不到的敏捷一把奪過來,指着他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你想打死他。”
王岩厲聲道:“誰?誰想打死他?你看清楚喽。”
老女人渾身一抖,瑟瑟縮縮離開他,走到一臉蒼白的梅薩跟前,把手中的小型唐卡塞給她,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什麽。
梅薩略一遲疑,拔腿就跑。
王岩沖她吼一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又對碧秀說,“先救人。”
王岩和碧秀擡着香波王子朝藏經樓的門外走去,剛到門口,就見喇嘛鳥卷塵而來。
邬堅林巴從喇嘛鳥上下來,沖着王岩和碧秀說:“罪人,原來你們才是罪人。”
喇嘛鳥帶着香波王子以及阿若喇嘛和警察王岩、碧秀,朝縣醫院駛去。
骷髅殺手躲在游客中看着,心說這次香波王子完蛋了,就算不死,也不能掘藏了。只是,還能不能唱倉央嘉措情歌呢?“一雙明眸下面,淚珠像春雨連綿。”是這樣唱的嗎?
搶救只進行了二十分鐘,香波王子就被推出了手術室。
王岩問傷勢如何。醫生說很嚴重,子彈打穿了肺葉,估計是沒救了。護士把昏迷不醒的香波王子推進了二樓的外科病房,撒手就走。
病房裏還躺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見了王岩和碧秀,忽地坐起來,指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王岩趕緊出去。那姑娘又指着碧秀說:“你看你把我打成什麽樣子了,看啊,看啊。”說着就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碧秀在馬路上見識過她的無恥,吓得喊一聲“哎喲媽呀”,轉身就走。接着是阿若喇嘛的離開,他看到那姑娘半裸着身子,露出了青青紫紫的兩肩和前胸,感覺一陣眩暈,搖搖晃晃出去了。
只剩下了香波王子和那姑娘了。姑娘躺平了自己,很安靜地望着天花板。香波王子把眼睛慢慢睜開了一條縫,看到沒有別人,再睜大,睜大,忽地坐了起來。他悄悄下床,路過姑娘的病床來到窗邊,朝外看了看,發現裏面是二層,外面的高度至少三層。好在下面是幾叢茂盛的修剪成球形、方形、菱形的冬青樹,正好可以托住自己。
他回頭,望着姑娘用眼睛說:我走啦病友,你好好養病。這一望不要緊,他的眼光就再也離不開姑娘了。披頭散發的姑娘莊重美麗得如同白度母,跟他在老女人給他的那張小型唐卡上看到的一般無二,連眉宇間的一顆小痣都不走樣。
門外有了響動,香波王子跳到自己床上躺下了。姑娘欠起腰,指着門口喊起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把伸進頭來的王岩吓了回去。
香波王子起身,再次望着姑娘,發現了更加奇妙的:姑娘裸露的傷痕,清清晰晰地變成了藏文字“伊卓拉姆”的排列。
他不禁輕輕叫了一聲:“伊卓拉姆?”
姑娘“嗯”一聲,笑了,笑得有點凄然。
“誰把你打成這樣,打出了伊卓拉姆的名字?”
伊卓拉姆小聲說:“阿爸。”
“你阿爸不是死了嗎?”
“阿爸死了,阿爸還有魂。”
“他為什麽打你?”
伊卓拉姆詭谲地說:“為了掙錢,為了訛詐,我訛詐了很多很多錢。”伊卓拉姆說着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鑲嵌着珍珠和綠松石的華麗錢包,用手指夾出一張鈔票給他看。
香波王子打了個寒戰,他看到的不是貨幣是冥幣,黃燦燦的冥幣。他說:“你拿這種錢幹什麽?”話音未落,眼睛就砉然一亮,發現冥幣又變了,那不是冥幣,那是僞裝的冥幣,僞裝的冥幣居然就是他來塔爾寺以命相求的“七度母之門”,是“七度母之門”裏的“光透文字”。陽光從窗外鋪進來,照耀着那一張泛黃的白紙,上面遏制不住地洇出了紅、白、藍三色文字。
香波王子一把搶過“光透文字”,激動地顫聲問道:“怎麽在你這裏?你這是哪來的?”說着,疊起“光透文字”,裝進了上衣裏邊的口袋,“這東西我要了,你要是度母我就給你磕頭,你要是凡人我就給你錢。”
但他什麽也沒來得及做,病房的門就被打開了。王岩再次探頭進來,一看香波王子居然站着,大吼一聲撲了過來。
香波王子敏捷地爬上窗臺,一步跨出去,正要跳,被王岩一把拉住了。
伊卓拉姆神經質地喊起來:“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不理她,她跳下床,沖過來撕住了王岩的領口。王岩只好騰出一只手對付她,趁着這個機會,香波王子身子一傾,借着重心的偏移,倏然倒向了窗外。王岩脫手了,眼看着香波王子從眼前消失。他推開伊卓拉姆,轉身出門,跑下樓,和碧秀一左一右朝樓後包抄而去。
香波王子從冬青樹上滾下來,正要往醫院大樓後面的樹林裏鑽,就見樹後蹿出一個人來,一把揪住了他。他一看,是警察卓瑪,立刻就軟了。
但卓瑪很快又松了手,傲慢地留給他一句話:“我早就知道你會來這裏,下次還會知道。別忘了,你永遠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為什麽要放我?”
“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發掘‘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繞過醫院大樓,在拐角差一點和王岩撞個滿懷。這時從樓上的窗口傳來一聲尖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接着潑下來一盆水,澆在了王岩頭上,就在王岩用手抹臉時,香波王子和他擦肩而過。
一出醫院大門,香波王子就聽到了梅薩的喊聲:“這邊,這邊。”他循聲而去,來到一家出售銅鹿、銅龍、銅幢、銅傘蓋的商店門口,鑽進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穿過魯沙爾鎮的街道,朝西寧飛奔而去。
香波王子問:“你怎麽知道應該在這裏等我?”
“那個國際刑警給我打了電話。”
“他?他怎麽知道你的手機號碼?”
“是啊,我也這麽問。”梅薩又問,“你真沒受傷?”
香波王子做了個挺胸動作,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地強健。他說:“老女人的鈞瓷寶瓶碎了,寶瓶裏的血灑在了我身上。我一見血,就感到疼,真以為自己要死了。上了手術臺,看到醫生坐在一邊只跟護士聊天不管我,還有些生氣。醫生說:‘我行醫這麽多年,不會連人血和羊血分不清楚。’我這才覺得自己什麽事也沒有,想給醫生解釋,醫生擺手制止了我,說:‘我是藏民,我看你也是藏民,藏民不幫藏民,釋迦牟尼會生氣的。’又說,‘我行醫的使命就是為了讓你做一個假傷員。’”
梅薩眼眶濕潤了:“那麽近的距離,怎麽就打不上你?”
香波王子說:“那還不好理解,神佛保佑呗。”
正說着,就見幾個人拿着水槍站在路當中喊着:“洗車,洗車。”
司機繞了幾下沒繞過去,只好停下,小聲說:“我的車幹幹淨淨,洗什麽洗?媽的,車匪路霸。”他掏出五塊錢,開窗遞了出去,“錢你收好,車不洗了。”
有個胖子蠻橫地說:“不洗不行,髒車西寧不讓進,下來。”看裏面的人不下來,打開車門,把水槍對準車內一陣激射。
三個人淋了一頭一身的水,趕緊下車。司機是不敢得罪車匪路霸的,一聲不吭。香波王子卻沖那人吼起來。胖子突然換了一副笑臉,丢掉水槍,拿出一塊白布在香波王子身上擦起來:“對不起,對不起。”一捏衣肩,“哎喲,這兒濕透了,脫下來我給你擰擰。”不由分說扒下了香波王子的上衣。
很快擰幹了,香波王子穿上了衣服。胖子把車胡亂一洗,踢了踢車輪:“走吧。”
出租車再次飛奔起來。香波王子禁不住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大致兩種情況能讓他放開歌喉,一是得意,二是失意。他唱着摸了摸上衣裏邊的口袋,一摸就不唱了,然後渾身上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喊道:“回去,回去。”
返回的路上,梅薩問他怎麽了,他不吭聲。他知道肯定是那個強迫洗車又主動給他擰幹衣服的胖子偷走了“光透文字”,他一定把它當成錢了。
洗車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人影。香波王子呆愣在出租車裏,這才把他得到又丢失“光透文字”的事兒說了出來。梅薩長出一口氣,癱軟在座位上。香波王子問司機,以前見沒見過這幫洗車的。司機斷然搖頭。
抓捕香波王子未果的王岩和碧秀在醫院大樓後面碰見了卓瑪。
王岩問:“你也在這裏?怎麽樣,你的腳?”
卓瑪活動着右腳說:“沒事兒,好了。”
王岩說:“我記得你左腳崴了,怎麽又變成右腳了?”
卓瑪說:“其實兩只腳都崴了。”
王岩說:“你說我們不應該追蹤,應該攔截,醫院就是你攔截的地方?”
卓瑪說:“正好碰上,可惜沒抓着。”
這時阿若喇嘛從樹林裏鑽出來,審視着卓瑪說:“是沒抓着,還是不想抓?”
卓瑪回避着阿若喇嘛說:“王頭,我們追吧?”
王岩發火道:“追什麽追,每一次快要抓住時他都能逃脫,你們說為什麽?因為有人一直在幫他。”
碧秀問:“告訴我是誰,我把他和香波王子一起崩了。”
王岩更火了:“我再次提醒你,要活的不要死的,讓香波王子交代,比要他的命重要一萬倍。”說着,瞥了一眼卓瑪。
卓瑪說:“也許我們的目的應該改變了,不是抓捕香波王子,而是利用他打開‘七度母之門’,找到‘最後的伏藏’。”
王岩沒好氣地說:“這是你的目的。我的目的,不僅要懲罰香波王子,還要抓到烏金喇嘛,摧毀新信仰聯盟對佛教的進攻。”
卓瑪固執地說:“別忘了,正是烏金喇嘛首先對我們說:‘快打開《地下預言》,快開啓‘七度母之門’,正是他引出了香波王子和一連串的事件。”
碧秀問:“你是什麽意思啊?”
卓瑪說:“我是說,也許烏金喇嘛就在‘七度母之門’裏頭,也許發掘‘最後的伏藏’就是發掘烏金喇嘛,也許最終抓住烏金喇嘛的不是警察,而是香波王子。”
王岩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什麽也不用幹了?”
卓瑪說:“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調整思路,重新開始。”
阿若喇嘛突然說:“重新開始,必須依靠佛法。”
王岩不屑地說:“你的佛法在哪裏,拿出來看看。”
“一切都是法,山川地貌,人來人往,物高物低,每時每刻,都是佛法的表達、禪機的顯露,就看你有沒有證悟了。”阿若喇嘛仰頭望着上面,好像不是說給人而是說給天的,“塔爾寺讓你們丢失了路虎警車,這是物空;沒抓到你們要抓的人,這是人空;烏金喇嘛寂然無聲,這是聲空;‘七度母之門’似有似無,如同幻象出現,這是幻空。物空、人空,聲空,幻空,四色皆空,這就是‘金剛不壞’。所謂‘金剛不壞’講的就是一個空。金剛是光明、鋒利、堅固的象征,損害它的辦法就是抹去光明,鈍去鋒利,毀去堅固。但如果連光明、鋒利、堅固都沒有,損害又從何談起?金剛已經無存,它的‘壞’又在哪裏?金剛不壞,就是金剛不在。佛法出現了,只可惜你還不是一只悟眼,穿不透表層,不知道塔爾寺已經啓示了你們的追捕和未來。”
王岩一臉茫然地望望碧秀和卓瑪。
卓瑪說:“喇嘛的意思是,我們跟香波王子是金剛之戰,香波王子既不光明,也不鋒利和堅固,甚至都看不出他發掘‘七度母之門’的動機,所以他是不在的。不在就能不壞。你也是金剛,你面對的是‘四色皆空’,但你卻處處存在。你有警察的身份,你存在過于明确的目的——抓住香波王子,懲戒烏金喇嘛,摧毀新信仰聯盟,保衛佛教等等,所以你的結果只能是‘壞’。中國人不是常說‘無為而無不為’嗎?意思是當你不為什麽的時候,你就無所不能了。”
王岩面向阿若喇嘛:“太玄了,來不及學習,你就說下一步怎麽走。”
阿若喇嘛說:“往空處走,大空在上,小空在前。”
王岩說:“還是玄的,卓瑪,聽明白了嗎?”
卓瑪說:“聽明白了,大空是佛,小空是經,不空是僧,原路返回,去藏經樓。”
王岩說:“先要把路虎警車找回來。”
他們走出醫院,一路打聽,走向了真正的派出所,遠遠就見路虎警車停在派出所門口。
把車交給王岩時,派出所的警察說:“怎麽樣,我們的效率?你們的車丢失不到三個小時,我們就幫你們找回來了。”
王岩說:“比起我們辦案,你們效率高多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又回到魯沙爾鎮,下了出租車漫無目的地走動着,希望能看到那個偷錢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這樣的希望渺茫得幾乎等于零,就沮喪得一搖三擺,像抽去了渾身的筋,連饑餓都忘了。梅薩買了面包讓他吃,他把面包順手給了一個要飯的老頭。心想自己為了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殚精竭慮,連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敗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薩問:“你怎麽又來醫院了?”
香波王子這才意識到他走來走去,就在醫院和鎮街頭的塔爾寺之間穿梭。似乎潛意識裏,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現的軌跡,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時間能倒流,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貼肉揣到胸懷裏。
他們走進醫院,來到二樓外科病房,看到病床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經不在了。香波王子去問護士,護士說她走了,她說她交不起住院費。問護士她去了哪裏,護士說誰知道。
香波王子說:“我們去藏經樓看看。”他很想再見見那個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門”一樣吸引着他。更何況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讓他見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經樓的院子裏已經沒有了那個穿着黑色彩邊氆氇袍的老女人,也沒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燈盞。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後一批游客們就要離去,一個女孩正在推搡轉經筒,一個男孩準備給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當時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個明光閃閃的黃銅轉經筒的中間,銅鏡似的光亮強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細長的身子變形移位了。從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會偏離真實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這就是為什麽警察開槍沒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親那個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薩警惕地觀察着周圍:“快走吧,我感覺這裏很危險。”
他小聲道:“‘光透文字’丢了,我等着他們一槍斃了我。”
梅薩從口袋裏掏出老女人交給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說:“‘聖門之內,萬瑪之蹤,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設計好了的。”
香波王子說:“伏藏當然是設計好了的,但我們呢,我們的行動呢,包括丢失’光透文字‘,難道也會由別人設計?”
梅薩嚴肅地說:“按照伏藏學的理論,歷史和時間是一種設計,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種設計。出生、死亡、福禍、榮辱、相遇、分手、敵人、朋友、愛情、仇恨、所有的狀态、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種設計。歷史早在發生以前,人生早在開始以前,開端和結果早在出現以前,就已經在冥冥之中設計好了。每種物、每件事、每個人都是被設計的一員。人類在天衣無縫的設計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設計中掙紮着,奮鬥着,苦悶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設計走向了終結,走向了新一輪設計的起始。”
“可我的行動全是随心所欲。”
“所有的随心所欲都是設計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從她手裏刁過繪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塞給一個正從自己身邊走過的神情矍铄的喇嘛:“送給你。”
矍铄喇嘛看了看唐卡,驚喜地“啊唷”一聲,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問:“剛才這個行動也是設計?誰設計了我?”
梅薩想說肯定也是設計,突然閉嘴,推推他:“快走。”
已經走不了了,黃昏的藏經樓門口,停靠着路虎警車和喇嘛鳥,王岩、碧秀、卓瑪、阿若喇嘛和他的幾個随從喇嘛立在車前,虎視眈眈地面對着香波王子和梅薩。
香波王子沒有逃跑,聽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過不去的人,心說撲過來抓吧,我無所謂。或許還是好事兒,能告訴我“光透文字”的去向。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會不遺餘力地尋找那個洗車的胖子。
梅薩說:“就這樣結束了,你難道會甘心?”
香波王子說:“不甘心又有什麽用。”
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叫,回頭一看,藏經樓偏殿和正殿之間的木門前,那個矍铄喇嘛一邊喊着“伊卓拉姆”,一邊揮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薩幾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铄喇嘛的意思,轉身跑了過去。
矍铄喇嘛指着木門說:“往這邊跑。”
香波王子說:“你是誰,為什麽救我?”
矍铄喇嘛說:“在拉蔔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來你忘了,不要緊,我知道你就行了,為救你我等了幾十年。”
香波王子說:“沒忘,沒忘,你是木匠紮西的哥哥,你們兄弟兩個都是‘七度母之門’的守護神。”
來不及多說什麽了,王岩、碧秀、卓瑪和阿若喇嘛已經撲到跟前。梅薩拉着香波王子鑽進了木門。加洋博士迅速關上木門,咔嚓一聲鎖住了。
就聽門那邊,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來。
阿若喇嘛說:“看來你是叛誓者的傳人,你正在叛變你的本尊,佛法密宗會清除你的,文殊師利在上,趕快讓我過去。”
加洋博士說:“你過去幹什麽?我在苦行殿給了你開啓‘七度母之門’的‘授記’和機會,可你卻荒廢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應該追随他協助他,卻生出滿懷的瞋忌之念,做了一個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個十惡不赦的叛誓者。”
梅薩說:“還說不是設計,他等你都等了幾十年。”
香波王子說:“頂屁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來。”
三個警察踹開門追了過來。香波王子和梅薩順着石階往山上跑,跑上半山腰的車道就聽有人打喇叭。擡頭一看,吃驚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馬人。
幾乎同時,王岩也看到了牧馬人,他對碧秀和卓瑪說:“繼續追。”自己轉身往回跑,心說你有牧馬人,我有“路虎”,看誰跑過誰。
逃跑的人上了車。牧馬人在坑窪土路上走起來。
香波王子問:“你怎麽知道應該在這裏等我們?”
智美摸了摸臉頰上的傷疤,把懷裏的勝魔卦囊朝靠車門的那邊拉了拉,算是回答,又問:“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往西走,繞一圈,返回塔爾寺。”
這條道往前走會經過漢東,到達多巴。多巴是國家高原體育訓練基地所在地,中國最優秀的田徑運動員大部分都在這裏集訓過。香波王子的意思從多巴東返西寧,再從西寧南來塔爾寺。他還是想再去找找那個洗車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爾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邊的梅薩,從勝魔卦囊裏摸出一張泛黃的白紙,丢到了後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來看看,心裏一抖,吼道:“原來是你啊,半路打劫,為什麽要這樣?”
智美迅速回頭笑了笑,沒說什麽。
“你知不知道我們就像死了爹娘一樣痛苦?玩笑不是這樣開的。”
梅薩知道智美決不是開玩笑,他安排洗車的胖子盜走“光透文字”,是想證明自己不光會占蔔。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種警告和預示:盡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發掘“七度母之門”,但最後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點過分了。”她小聲說。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從來沒有這樣心疼過我。
香波王子繼續數落着:“以後千萬不敢這樣,我都有了自殺的念頭。當然我不會一個人自殺,梅薩已經說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薩?”然後“哈哈”一笑。
“胡編亂造,又不是瘋子,誰給你說這種話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薩是說給智美聽的,報複智美似的唱起了倉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龜,
能将水乳分開,
我和我的情人,
沒有誰能拆散。
梅薩從香波王子手裏拿過那張泛黃的白紙,放到太陽下面,看着漸漸顯露的紅、白、藍三色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來。
智美厲聲道:“別唱了,趕快翻譯。”
但顯然現在不是翻譯的時候,往西的路上,蠻橫地堵擋着路虎警車。
只要王岩駕駛“路虎”,那就是飙車的速度,牧馬人不可能是對手。智美無奈地剎住了車,車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卻是彎曲的,彎到了路虎警車的保險杠下,那兒躺着一個人,一個被路虎警車撞倒撞爛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爛的晚霞。
香波王子驚叫一聲,他認出被撞的人就是那個曾經沖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個披頭散發、滿身傷痕的白度母,那個莊重美麗、和小型唐卡上的繪像一模一樣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開車門,跳到地上。
梅薩喊道:“小心警察,回來。”
香波王子不聽她的,跑了過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臉安詳,表達心跡似的把一只白花花的手捂在胸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驚肉跳,它曾經出現在菩提大銀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聖門之內,引誘他和梅薩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廟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牆啓示,走向了後來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邊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戲裏的諾桑王子呼喚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倉央嘉措呼喚伊卓拉姆,每一個字都飽含悲怆和凄涼。
王岩掏出手铐走過來:“她死了,都是因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來:“你為什麽要撞死她?”
王岩說:“是她撲過來的,她想自殺。”
香波王子說:“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來。”
王岩說:“是有點說不清,車速太快了,來不及剎車。”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舉起來的手铐,一拳過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梁上。王岩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一只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鮮血裏。他撐着血泊站起來,準備撲打時,香波王子已經鑽進了牧馬人。
香波王子說:“智美我來開。”
智美不緊不慢地說:“還是我來吧。”
牧馬人啓動了,朝着警察王岩開了過去,那種暗綠色的堅硬和執着像是告訴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們就撞死你。
王岩拔槍舉铐挺立在車前,寧死不讓的樣子。牧馬人沖了過去,也是寧折不彎的姿态。較量的其實是心理,堅定者勝,賭命者勝。
香波王子鼓勵着智美:“沖,沖,沖,沖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無表情的冷漠告訴同伴,他可不會沖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對方已經撞死了別人,那就應該以牙還牙。梅薩似乎想阻止沖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頭埋進懷裏,閉上了眼睛。
王岩終于讓開了,牧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嘯而過。但一瞬間誰也沒注意王岩的手,那只手飛快地扔掉手铐,把滿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馬人的保險杠上。王岩說:“媽的亡命徒。”朝着牧馬人開了一槍,打穿了後面的玻璃,打碎了懸挂在車內的金剛鈴。
香波王子喊道:“沒打上我們,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齒地說,“操你個殺人犯,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機撥通了110:“一輛路虎警車撞死了伊卓拉姆,正準備逃逸。司機以為他是警察就可以執法犯法,人民群衆是不答應的。”後一句話他連說三遍,心說但願在下來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統統絕跡。
王岩開着路虎警車返回塔爾寺,拉上了碧秀和卓瑪,沒開多遠,就被一個黑臉交警攔住了。黑臉交警拉開車門,一把将王岩拽了下來。碧秀和卓瑪趕緊來到車外。
黑臉交警說:“早就聽說我的同行有執法犯法的,今天終于碰上了,什麽叫罪加一等知道不?就是警察撞死了人又駕車逃逸。現在給你們一個贖罪的機會,自己把自己铐起來。”
王岩、碧秀、卓瑪面面相觑。卓瑪問:“什麽意思?”
黑臉交警說:“裝,還要裝,早就有人報案了,你們撞死的人叫伊卓拉姆,你們和她是什麽關系?”
對這樣一個詢問陷阱王岩輕易躲開了:“你先要搞清楚報案的人跟她是什麽關系,誰報的案?你連誰報的案都不知道,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