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天漢二年,夏。
漢朝派李廣利率三萬騎兵出酒泉,公孫敖出西河,向匈奴大舉進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單于主力,連戰八日,死傷過半,被迫投降。
單于庭,慶功宴。
純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滿醇香的馬奶酒,盤中各類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紅紅的火舌舔着一塊塊塗滿鹽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時滴在火中,發出刺刺的聲音,濃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歡快的鼓點,一群胡女圍着火堆載歌載舞,為首那少女明豔俏麗,發梢系着許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樣熱烈的紅色胡服,頸間挂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瑪瑙珠子,腰系彩绶。旋轉蹦跳之間,發梢彩珠跟随着上下跳躍,不時贏得周圍匈奴人的陣陣喝彩。
歡聲笑語中,一個年輕人默默無語地坐在角落裏。
幾乎所有人都喝得興高采烈,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單于旁邊的衛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觀察着他。過了一會兒,衛律湊到單于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單于把目光轉向那年輕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搖晃地站了起來。
“李将軍,怎麽不喝了?”且鞮侯單于走過去,用生硬的漢話微醺地道,“嫌我們……胡人的酒不如你們的好喝嗎?”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杯一飲而盡。
且鞮侯單于大笑,道:“好樣的!不過要、要小心,我們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後勁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會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不用這樣,你并沒有戰敗。”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開口說話了:“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沒什麽好說的。單于不必給敗軍之将遮掩。”
且鞮侯單于道:“我們匈奴人從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萬,你跟我打了八天,還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裏佩服你,真的。得到你這樣的英雄,是我們匈奴之福。”說完,提高聲音,用胡語對在場衆人道,“現在我在這裏宣布,我,且鞮侯單于,要把自己最心愛的珍寶賜給他!”說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為首的明豔少女立刻一個旋身,笑嘻嘻地轉到單于懷裏,“拓跋居次,我的女兒,以後她就是李将軍的阏氏!”
衆匈奴貴族中立時響起一陣驚嘆豔羨之聲。居次,就是胡語“公主”。顯然,許多人對這門人財兩得的親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沒想到這個剛來的漢人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占得了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個匈奴貴族站起來大聲道:“這不公平!”
且鞮侯單于回過頭道:“右骨都侯,你說什麽?”
右骨都侯道:“大單于,我早就向你求過親,你也答應過将拓跋居次許配給我的,為什麽現在卻許給了這個漢人?”
且鞮侯單于道:“放心,我有四個女兒,還有三個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誰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麗的花朵,單于為什麽寧可把她許給一個剛來的外人,也不嫁給本國的勇士?”
且鞮侯單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們匈奴的習慣,最美麗的女人一定要嫁給最勇敢的戰士,我還沒見過比李将軍更英勇的勇士。他訓練出來的士兵個個以一當十,他是漢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來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聽夠了!那就讓這個神箭手和我比試比試,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勇士!”說罷,也不等單于開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飛速掠過人群,人群中一陣驚叫,那箭卻一個人也沒傷着,噔的一聲,牢牢地釘在了遠處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動。衆匈奴貴族不由得一陣歡呼雷動。
且鞮侯單于沉下臉來,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請客人,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的貴客?”說完,又用漢話對李陵道:“李将軍,別見怪,他就是這麽個壞脾氣……”
李陵一語不發,垂着眼簾,好像根本沒聽到右骨都侯的挑釁,只是拿起酒壺,繼續自斟自飲。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酒壺。
李陵擡頭,看見一個頭戴鷹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聽得懂!”那人用一種低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久居隴西,精通胡語。別裝聾作啞,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誰?”
那人道:“衛律。”
李陵道:“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衛律的聲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為什麽來這裏!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贏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說什麽?”
衛律已不再回答,若無其事地向別處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聲,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擡頭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剛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這弓箭就是她拍下來的。她眼中有一種堅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慢慢掠過周圍那些匈奴貴族,個個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眼神,且鞮侯單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輕輕嘆了口氣,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搖搖頭放下,從旁邊地上拿起自己那張樣子看起來已經很舊的黃色大弓,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很随意地彎弓搭箭,幾乎還沒怎麽瞄準,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聲,木屑紛飛。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右骨都侯的箭整齊地劈為兩半,随後穿木而過,飛出數丈方才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聲,從箭射穿之處折斷倒下。
一陣死寂,很久以後,人群中才爆發出比剛才更驚天動地的歡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發亮,抱住李陵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又将自己頸間的瑪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頸中,然後便咯咯笑着逃開了。
單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結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沒有,連我的女兒也看出來了,誰是真正的英雄。”又轉向李陵,舉杯道,“來,李将軍,讓我們……”
“別叫我将軍,”李陵低聲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個騎都尉,并且現在已不是了。”
◇◇◇◇
時間一天天過去,李陵終日百無聊賴地帶着幾名親信飛鷹走馬,四處游獵。
開始,還有一些匈奴貴族對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讪。但漸漸地,他們發現這個年輕人只對游玩打獵感興趣,跟他聊行軍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發百中的箭術,都用在飛禽走獸上了。
時間一長,他們終于對這個據說曾以區區五千之衆力敵八萬精兵的年輕人失去了興趣。
秋高馬肥,蹛林大會。
匈奴各部貴族騎着自己最好的駿馬,各率一部人馬,奔馳于林木間,擊鼓吶喊,将林中各種野獸驚吓出來,然後追逐射獵。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驚慌失措,被驅趕得無處可逃,向早已設下的埋伏圈沖去,被早已守候在那裏的獵手射中斃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會,是匈奴貴族最愛好的游戲。既為課校人畜,也為聚會射獵,以示不忘祖先。
單于和衛律并肩站在山上,看着正興致勃勃地指揮部下圍捕一群馴鹿的李陵。
“他要是練兵也有這份興致就好了。”單于嘆道,“他練出來的兵是我所見過的最勇猛的。可現在他只對打獵感興趣,單于庭的野獸都快讓他獵光了。”
衛律微微一笑,道:“他還年輕,就讓他先玩一段時間吧。大單于聽說過他祖父打獵打昏頭把一塊石頭當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嗎?他游獵的愛好大約是家傳。對了,拓拔居次近來好嗎?”
單于道:“你去問問李陵吧,他到現在還沒碰過我女兒一根指頭。這小子,在那邊有相好的嗎?”
衛律眼中掠過一絲警惕的光芒,但一閃即逝,若無其事地道:“他是娶過妻室的,可能心裏還有點別扭吧。單于不用急,時間一長就好了。說到練兵,上回來歸降的那個塞上都尉呢?可以請他來試試嗎?”
單于不屑地道:“他?那個軟骨蟲,成天就會拍我母後的馬屁!”
衛律道:“單于只是想讓我們的人熟悉那邊的戰法,這個他也做得到。”
單于嘆了口氣,點點頭。
衛律又道:“大單于,這段時間,您還是……少去李陵那裏吧。”
單于詫異地道:“為什麽?”
衛律道:“他的家人還在朝廷的監押之下,他是個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歷年蹛林大會,尤以今年的獵獲最為豐盛,因此一天下來,人人興高采烈,意猶未盡。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獵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衆人炙鹿烤羊,談笑風生。
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師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語調吟唱着祭歌。那巫師音色清亮,音調時而激越、時而婉轉,衆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樹下,靜靜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師,一語不發。
衛律托了一盤鹿肉,向李陵走去。
“為什麽不吃?”衛律道,“你今天箭無虛發,大展神威啊。這次的獵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來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遠處,道:“我不餓。”
衛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給你帳中那個女人帶點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師,道:“你好像管得太寬了吧?”
衛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為你好。李少卿正當盛年,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擺在你帳篷裏半年多,一次也沒享用過。人家會怎麽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時收回目光,盯着衛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嗎?”
衛律聳了聳肩,道:“我沒這麽說。不過一般來說,想不利于人家父親的人,确實是不願意和那女兒發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閃,道:“你剛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來說,心裏有鬼的人,确實是怕酒後失言的。”
衛律淡淡地道:“這世上不能飲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況且我拒絕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廬,一盆冷水把自己澆個渾身透濕!”
李陵怒道:“你監視我?!”
衛律笑笑道:“說實在的,我挺欣賞你。你怕有朝一日對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現在這樣的人不多了。不過,太有良心的人都幹不成大事,你其實真不合适接這檔子差事。”
李陵勉力鎮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衛律向那巫師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麽忽然對巫歌感興趣了?”然後壓低了聲音道,“因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認為,她會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即轉過頭去,看着遠處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師,道:“我只是覺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聽她唱的:‘九頭惡魔将九個頭化為亮星,和太陽一般明亮。于是天上亮起了十個太陽……’這讓我想起我們那邊‘十日并出,禾苗焦枯’的傳說。是不是不開化的民族,就只會抄襲漢家文化呢?”
衛律倒也不生氣,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這裏最古老的神谕,相傳起源于天庭的一場戰争,整個故事寫下來能有十幾萬字。可惜匈奴沒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賦異禀的巫師才能傳唱解說。這位大巫是在十五歲時發了一場高燒後,突然會唱這故事的。從那以後,她占蔔醫藥,無所不精,名聲越來越大。”
李陵道:“發燒發出異能來了,啧啧,真夠能耐的。”
衛律聳聳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來自恃有過目不忘之能,可聽她唱過好幾遍了,還是記不住,那長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來的。像她這樣獲得異能的還非止一二。重病、昏迷、異夢……都會使一些人突然自發地會唱這漫長的故事,還能占蔔治病,成為巫師。這種奇事,除了神授,無法解釋。這裏不比中原,巫師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聽花言巧語,只重實效。像栾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騙騙你們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師,道:“你們稱她大巫,她是這裏最有名的巫師嗎?”
衛律道:“是的,不過真正的讀音是‘達烏’。胡語‘達’是偉大的意思。‘烏’就是烏爾根。烏爾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師家族,世代以巫醫為業,他們中最出色的巫師,才會被冠以‘達烏’的稱號。因為讀音,有時中原人會誤以為是‘大巫’。不過也沒大錯,現在烏爾根一詞,也差不多成為‘巫師’的代稱了。其實巫師一詞,在胡語中真正的讀法是‘珊蠻’,少卿精通胡語,或者聽說過。”
李陵點點頭道:“嗯,那你們這位偉大的烏爾根,無師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麽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聲音裏充滿了戲谑,衛律卻并不在意,道:“我只記得大致情節,說的是一場發生在天庭的戰争。極北冰空有位天神,因為歸屬未定,引發了東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争奪。北方神戰敗,部下懷恨在心,化為九頭惡魔,為害人間。神魔之間鬥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大地被冰雪覆蓋,百獸淪亡。人類饑寒交迫、疾疫橫行,還被各種怪異的蟲獸吞噬。後來惡魔雖被制服,卻噴出洪濤惡水,淹沒了蒼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鷹,降臨世間,和一位女子結合,生下了人間第一位珊蠻。神鷹施展神技,誘導珊蠻,使其成為能通曉人神陰陽各界的萬能神者,平息洪水,濟世安民,傳承百代。”
李陵道:“這麽說,你們這裏的巫師都是那只鷹的後代?”
衛律道:“嗯,各個部族的巫師,不是敬拜鷹隼,就是以燕雀為祖先,總之都是鳥類。”
李陵歪着頭看着那巫師,道:“我看不出她哪裏長得像鷹。”
衛律道:“不錯,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處。不過,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結合起來看,會有有趣的發現。我在我的駐牧地有些藏書,少卿可有興趣?”
李陵冷冷地道:“對不起,我沒興趣。你剛才說,有了九頭怪後,人間出了吃人的怪獸,你不覺得和中原‘十日并出’之後,出現猰貐、封豨、修蛇這些怪物的說法很像嗎?我聽說你學問不錯,宮裏兩間藏書閣的書都讓你翻遍了,到這裏是不是太無聊了,這種東拼西湊、拾人牙慧的蠻族故事,也撿起來當個寶了?”說完不等衛律答話,便自管自揚長而去了。
衛律卻毫無惱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間居然流露出一絲欣賞的味道。
◇◇◇◇
天漢四年,漢朝派李廣利、路博德、韓說、公孫敖率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直撲匈奴。
這是一場比兩年前更激烈的戰争。匈奴把所有辎重悉數運到餘吾水之北,單于親率十萬騎兵,與漢軍接戰。
十多天的時間裏,餘吾水南屍橫遍野,河水被鮮血染成紅色。漢朝以衆擊寡,卻沒撈到半點好處。
這一戰,雙方都損失慘重,元氣大傷。
戰後很久,雙方才開始遣使和談。
接待漢使的穹廬前。
李陵提着劍,兩眼通紅,問穹廬門口的匈奴守衛:“漢使是不是在裏面?”
守衛看着李陵的樣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這是……”
李陵一掀帳門,就進去了。守衛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帳篷裏,一群漢朝官吏模樣的人正摟着幾名侍女飲酒作樂,吆五喝六,時不時爆發出陣陣放蕩的大笑。
李陵道:“你們中誰是正使?”
一時間,那些人立刻靜了下來,一齊向他看來。居中一個身形壯碩、滿口酒氣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誰?單于派你來的嗎?”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宮裏的谒者?我怎麽沒見過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麽人?你小子進、進過我們大漢的皇宮?!”
旁邊幾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湊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趙國人,上個月剛被封為谒者,出使匈奴。怎麽?有什麽事要說?”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麽了?”
江充懶懶地道:“斬首,一個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該知道結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粗重了。江充卻毫無眼色,滿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厲聲道:“我做了什麽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橫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殺傷的超過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為沒有救兵接應而敗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點對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誅殺我全家?”
說着,嚓的一聲,手中的劍狠狠地斬在了幾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幾案上的劍,酒一下醒了不少,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聽說你教匈奴練兵,一怒之下才……”
“我給匈奴練兵?”李陵吼道,“是哪個混賬王八蛋說的?我什麽時候給他們練過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孫将軍在戰場上捕獲的幾個‘生口’,說李都尉給匈奴練兵……”
李陵一時怔在那裏,隔了一會兒,猛地一腳踹翻了幾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個?公孫敖這個廢物!不會問問清楚?我要是給他們練過兵,他還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訴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緒幹的好事!”
◇◇◇◇
衛律單人匹馬站在山岡高處,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遠處,一塊岩石後,一支箭無聲地瞄準了他。
嗖的一聲,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标。
衛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從馬上摔了下來。
岩石後,李陵抛下弓箭,跳上早已準備在旁邊的戰馬,催馬直向衛律那裏奔去。
就在快要到衛律面前時,忽然嘩啦一聲,連人帶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應極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馬坑,不等整個人落進去,便伸足往馬背上一踩,縱身躍起,騰身半空之時,又拔劍向衛律斬去。在這樣倉促之際,李陵的幾個動作毫不猶豫一氣呵成,可以說是應變極快。然而恰在此時,一張大網忽然從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無法再騰挪躲閃,連人帶劍被那大網罩住。幾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樹叢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來,一齊收緊網繩。李陵奮力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轉眼間便被那張大網捆了個結結實實。
衛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拔下胸口的箭,箭頭拔出時微吸了一口冷氣。
“就知道這兩天你會來找我,還以為收了你的‘大黃’弓就沒事了。”衛律解開外衣,看了看裏面被刺出一個小口的金絲軟甲,贊嘆道,“都說你們李家的人,天生膂力過人,果然名不虛傳。想不到隔了這麽遠,還力能貫甲。”
李陵掙紮着目眦欲裂地道:“要殺便殺,廢話少說!”
衛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啧啧,好像是你要殺我吧?我什麽時候說要殺你了?”
李陵眼裏像要噴出火來,道:“栽在你手裏,我認了!是我技不如人,沒法為他們報仇!”
衛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報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幹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賜,我老母幼弟、妻子兒女,死了個幹幹淨淨!你滿意了?”
衛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掃過李陵身上星星點點的血漬,最後落在李陵手中的劍上。那劍上還殘留着新鮮的血漬。
衛律伸指沾了一點那血漬,撚了撚,道:“你剛剛殺了李緒?”
李陵道:“是你殺了他!”
衛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給單于出的主意,讓他來給你們練兵的,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習俗稱姓不稱名,你故意讓這些李緒訓練出來的胡卒跟漢軍作戰,一旦被俘,招認是李都尉所訓練,對吧?”
衛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無恥小人!我殺了李緒才知道,是你在背後搞鬼!你才是罪魁禍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殺了,否則總有一天……”
“等等,等等!”衛律擺擺手,道,“我是不是聽錯了?明明是你們皇帝殺了你家人,你卻說是我殺的;明明是你殺了李緒,你還說是我殺的,是我耳朵有問題,還是你腦子有問題?”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殺人,我會……”
“借刀殺人?”衛律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讓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裏握着!你冒死為他潛伏敵國,他只為一句謠言便殺你全家!你怨恨我給你設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說什麽?不是你以詭計挑撥離間,朝廷怎會殺我全家?你卑鄙!”
衛律淡淡地道:“你又錯了,我不是離間,是反間。說到卑鄙,詐降和反間,誰比誰更有道德?本來就沒人逼你投降,更沒人逼你詐降,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便要承擔這後果!”
李陵渾身一震,道:“什麽詐降?什麽反間?你瘋了!”
衛律道:“誰瘋了?在匈奴,像你這樣的降将幾十上百,既然選擇了投降,便準備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從沒一個像你這樣要死要活的!肯死,當初就不會投降了。你不會是今天才知道大漢律吧?可你的表現,就好像原本拿穩了朝廷不會殺你的家人,結果卻意外地殺了!究竟是誰向你承諾,會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緒做的,是任何一個降将都會做的事。你為什麽要殺李緒?不就是為了用另一種方式向那邊證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噴人!我是兵敗勢窮,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擔,但不是我做的,誰也別想扣我頭上!”
衛律微微一笑,道:“好一個兵敗勢窮!問題是,你是怎麽兵敗的?怎麽勢窮的?你是他們中最能打的,李廣利那個酒囊飯袋都率領了三萬騎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還沒糧草、沒後援,直往單于庭送死!你們皇帝吃錯藥了?!你們從浚稽山退到鞮汗山,離邊境只有百裏之遙,連我們單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們的誘敵深入之計。眼看你們就快逃出生天了,在這個關鍵時候,你最親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軍紀的軍侯打了一頓軍棍。啧啧,行軍法為什麽非要揀這個時候?還非要褫衣行杖?結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軍侯一怒投奔了我們,把你們缺糧缺箭、沒有後援的實情悉數供了出來!我們這裏一片歡騰,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戰敗投降後,我特地私下去找那個頭腦發昏的校尉,結果跟着你的降卒裏沒有他。後來,我在戰場的死屍裏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從背後射來的暗箭射死的,由後背直貫前心!除了你李家獨有的箭法,誰能射得這麽準、這麽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時,心裏是否有過一絲猶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這個龐大的計劃,不能容許有絲毫纰漏,你只能殺人滅口,對吧!我終于明白你們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裏是不會用兵!他實在是太精明了。兩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聲,容易叫人起疑。一兩萬吧,代價太大,舍不得。而且萬一打贏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數字,拿得出,喊得響,打不贏。加上是步卒,深入敵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們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訓練出的這支軍隊,在面臨絕境時竟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戰鬥力,差點就壞了你們的大事。血戰八日,轉戰千裏,幾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壯慘烈,卻功虧一篑,恐怕千古之後,都會有人為你扼腕嘆息。只是很少有人會想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本應半道接應你的路博德,見死不救,嚴重贻誤軍機,怎麽到現在還好好地做着他的強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縛在網繩中的手緊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時臉上閃過各種不同的神情:憤怒、疑惑、不安、矛盾……
衛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議你先冷靜一下,那邊既已殺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還能相信你嗎?當今天下,能與漢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殺了李緒,已經得罪了大阏氏。再來殺我,讓單于知道,你在這裏還有容身之地嗎?你要殺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後路也斷絕了……”
李陵道:“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斷。你有什麽證據?”
啪的一聲,一卷羊皮地圖落到李陵腳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轉悠,打獵?嗬!”衛律冷笑道,“畫得真夠細致的,單于庭的地形人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個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單于庭!就算你帶了這份地形圖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場。況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單于庭的位置,每年都會變!”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圖,臉色刷地變得異常蒼白,沉默許久,才道:“為什麽不把這交給你們單于?”
“我暫時還不想你死。”衛律道,“你也許會對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會為匈奴訓練一兵一卒,也不會告訴你中原的關防兵力!”
衛律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麽?”
衛律道:“你到這裏來,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李陵沉默。
衛律道:“你們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帶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麽都知道,何必問我!”
衛律道:“我自然什麽都知道,但你卻有很多事還不知道。比如,皇帝讓你找到他,不是為了救他,而是為了殺他……”
李陵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衛律道:“不可能?西征甫畢,興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當朝良将,冒險投諸蠻夷,只為了救出一個無足輕重的使節,你覺得正常嗎?區區一個使節,有那麽重要嗎?到底要什麽樣的人,才會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價?是因為那人太有用了,還是因為那人太危險了,以致皇帝必須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點,你們皇帝曾經說過:這世上從來就不缺什麽人才。所謂人才,不過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殺,沒什麽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漢使,就是辱我大漢!陛下說過,如果此次漢使再陷胡中,以後将再無人願意為使。國威何存?”
衛律道:“嗬,‘國威’?之前被扣押過的漢使有十幾批,也沒見你們皇帝發瘋一樣非找回不可。為什麽唯獨這次突然想起‘國威’了?事情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并把他帶回去,一入塞你們便會被皇帝派來的密使殺死滅口!我到底是害你還是救你,你早晚會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說你在救我?”
衛律道:“随你怎麽想,我沒有必要騙你。為什麽你出征之時,你全家就被‘請’進宮‘保護’起來?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經有多少人死在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話,我可以放了你,腳長在你身上,你回去試試看!”
李陵眉頭一挑,道:“哦?話可是你說的!”
衛律嘆了口氣,道:“你喜歡送死,我還能強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紀輕輕,不忍見你自投死地。這件事情裏,包含了太多皇帝絕不想讓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況他們劉家的人生來骨子裏就有猜忌和多疑!從韓信、彭越到周亞夫,幾個有好下場?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鳥盡弓藏,你李陵跟他什麽交情?又沾上這麽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會有任何顧惜!我在中原的諜報剛剛探知,太史令因為幫你說了幾句公道話,幾乎被處死!”
李陵驚叫道:“什麽?”
衛律道:“他犯了什麽罪?他只不過無意中說出了真相!他說李陵有國士之風,不像會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隐情,或許是為了尋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