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知過了多久,時沂爬出衣櫃,貼身的秋衣上已經一層薄汗,像個濕透的潮熱塑料袋把他裹了起來。他進浴室洗澡,洗完澡出來,正聽到敲門聲。
他打開門,是個提着藍色購物袋的矮個子的中年女人,她說:“鐘先生雇我來做家政。地址沒錯吧?”
時沂愣了一下才道:“沒錯。”就放她進來了。
家政阿姨非常有經驗,手腳勤快做事利落,不僅把房子收拾了一遍,還給時沂做好了午飯。
“這房子可真幹淨。”家政阿姨誇時沂把家裏打點得很好,又把廚餘垃圾帶走,請時沂用軟件打分,算是結束工作了。
時沂道一聲謝謝,有些呆呆地坐到餐桌前。
餐桌上擺着三菜一湯,一道香菇菜心,一道番茄牛腩,一道絲瓜炒蛋,還有一海碗的蛤蜊湯。熱氣蓊郁,鮮香撲鼻,最家常也最暖人心肺。
“家裏沒有我也沒有關系啊。”他自言自語。
他覺得頭很疼,草草吃了飯就上床睡覺了。他難得睡得這麽沉,短暫的甜睡過後,卻陷入半夢半醒之間,他掙紮着想要醒過來,卻好像有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他釘在了床上,手掌蓋住了他的眼睛,他怎麽也睜不開,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等他好不容易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他打開手機,看到鐘俊同給他發了好幾條短信。
【我到了。】
【家政上門了嗎?】
這兩條發在兩點鐘。而時沂因為睡覺沒有回。
下一條卻在四點鐘。
鐘俊同隔了兩個小時,發了一條無關痛癢的話:“我這裏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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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沂打開倫敦的天氣預報,看到下雨的小小圖标。隔了八個時區的倫敦依然在下雨。
沒過一會兒,又有人敲門。時沂透過貓眼望去,門外站着的是鐘俊同的二助。
時沂開了門,二助喊了一聲時沂先生,然後遞給他一個塑料袋,“這是小鐘總給你的。”
時沂接過,裏面是藥,內服外敷的都有。
“謝謝。”時沂笑了一下。
二助沒來由地有點臉紅。他倒沒見過這樣溫柔和氣的男人,笑起來眼睛彎起來,五分的相貌也有了七分的炫目。
時沂送人關門,把藥盒拆開,進浴室上了藥。
他穿上褲子,站到鏡子前,看到自己蒼白面頰和眼下的淡淡青黑,困倦又疲憊,沒有一點血色和人氣,活像具形容枯槁的幹屍。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覺得自己實在太醜,拼命擰開水龍頭往盥洗盆裏放了水,猛地把臉浸了進去。
白色的瓷盆底像是淺淺的銀白沙灘,他掙紮着把眼睛睜開一條細縫,看到昨夜鐘俊同憤怒的眼睛,冷淡,又瘋狂燃燒着他看不懂的情緒,把他燎成了一堆飛灰。
他為什麽生氣?他為什麽突然讨厭我?
時沂從水裏擡起頭,不管浸濕的發梢開始滴滴答答地流水,他用手蓋住臉,指縫裏也全是冰冷液體。
時沂晚上獨自出門去了醫院,挂了號找了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是個年輕人,乍見到時沂還有點驚訝,傻兮兮地說:“這個科蠻久沒人來挂號了。你好。”
“你好。”時沂坐下,遞上自己的病歷卡。因為房間裏空調開得很暖和,他脫掉了外套攏在臂彎。
心理醫生一邊翻看病歷卡,一邊偷偷打量他。
三十歲了。不能說年輕,也絕不能算老。
長相清秀,眉眼溫柔和氣,看起來很好相處。很瘦,不知道有沒有營養不良問題。
衣着得體,沒有昂貴配飾,生活水平應該在小康以上小資以下。
很平凡的一個男人。
心理醫生照例問了時沂一些問題,時沂也認認真真回答了。
心理醫生下結論:“先生,您并沒有任何心理疾病。你只是服務型人格占據主導,很少考慮自己的感受。但是情況沒有嚴重到幹擾生活的地步。”
這個答案跟他大學時候去學校的心理咨詢室得到的結果一樣。
時沂起身微笑:“謝謝。”
心理醫生舔了一下嘴唇,口快道:“或者你有什麽幹擾到你生活的事情,也可以跟我說說。”
時沂搖搖頭。這是他和鐘俊同的事情。
時沂裹着大衣走在路上。濃黑天幕裏沒有一顆星,但是城市上空一片灰白,像是彌漫開的霧霭,又是燈火和霓虹的腐朽的影子。
時沂其實很清楚自己的問題。他習慣讨好別人,習慣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是他的成長經歷深深烙印在他的行為習慣裏的,比應激反應來得更為根深蒂固。但是他也笨拙地在人際交往中摸索出了盡可能不讓自己受傷害的辦法。但是這套方法在他的婚姻裏是不管用的。
因為是鐘俊同,他理所當然地付出更多。更可怕的是,他開始在付出後開始期待回報。在得不到期待中的回報後,他的失望和痛苦是轉瞬即逝的,因為他立刻開始思考是否因為自己對丈夫期待太多,是否給丈夫施加了太多的壓力。因為愧疚,他付出更多。
這就成了一個死循環。時沂繞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一個環節努力一下,也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可以成為突破口。
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在嘗試,他勢單力薄,也開始力不從心了。
他的頭又開始痛。
一個聲音逼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麽?”
另一個聲音又細又弱,像是深夜的嗡鳴,一記輕微的嘆息:“想要愛。”
但是他不可能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湊到鐘俊同跟前,攤開雙手,眼巴巴地任性要求:“我想要你愛我。把你的愛放在我的手心裏好不好?我會好好保管的。”
他今年都三十歲了。比鐘俊同還要大三歲。
他不年輕,不美貌,不有趣,不可愛。如果放在婚戀市場裏,他就只能算個廉價次品,只有被待價而沽的份。
他抓不住自己年輕英俊、雄心勃勃的丈夫的心。
鐘俊同還來不及倒時差就開始立刻工作。
秘書和助理已經習慣了他的工作狀态,心無旁骛,脾氣極差。他習慣拿着一支簽字筆,坐在主位上盯着所有人發言。
那支簽字筆在紙面上一頓一頓的,像是某種判決的前奏。
一旦停下來,就完蛋了。
此刻鐘俊同同樣如此。他穿着筆挺精致的西裝三件套坐在位子上,冷淡的深色瞳仁緊緊地盯着電子屏。
但是秘書發現了他的不一樣。他今天在頻繁地看手機,每隔十分鐘一次,越到後來越心浮氣躁,甚至直接盯着手機。
秘書輕聲問:“鐘總,會議要暫停一下嗎?”
鐘俊同這才回了神,淡淡一句:“不用。”
小會開完以後就是和英方船舶公司的見面會和詳談會。
兩方對于船舶核心技術的歸屬問題争執不下,難以達成統一意見。會談一時陷入了僵局。
鐘俊同本就心情低沉,唇槍舌劍後更是疲憊不堪,又碰上英國佬一定要喝下午茶,只得整裝再戰。他喝不慣紅茶,但是他喉嚨焦灼,好像渴得厲害,只好用紅茶灌進去。直到晚上,合作細則依然沒有得到一致通過。
鐘俊同頭昏腦漲地躺在酒店套房的床上,用力扯開領帶扔在地毯上。他的手抓到手機,不死心地打開信息,猛然看到時沂回了他一句:“記得撐傘。”
鐘俊同一下子從床上翻坐起來,劃開手機通訊人。他想要給時沂打電話,随便說些什麽都好,立刻,馬上!可是他還未按下通話,餘光裏看到此刻9點。東八區現在應該剛好是淩晨五點。
時沂肯定在睡覺。他昨夜被自己折騰得都沒怎麽睡過覺。他混亂的記憶裏只有時沂累極了蜷縮在他的臂彎裏,不時地痙攣發抖,像是損壞失靈的玩具。
鐘俊同放下手機,捂在胸口。
他眼前又浮現時沂被淚水浸泡得水亮的眼睛,灰蒙蒙的瞳仁有一種璀璨迷離的奇異光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自責折磨得他心口飽脹欲裂,折磨得他心神不寧。但是他又不合時宜地想,哭着的時沂很漂亮。
鐘俊同自己都愣了一下,毫不猶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醒了神,轉身進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