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鐘俊同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點。
時沂發短信問他想吃什麽宵夜,鐘俊同也說不必。
等鐘俊同洗完澡上床睡覺,卧室裏只留了一盞小燈。
兩個人躺在床上,誰也沒說話。時沂轉了個身背對着鐘俊同,枕芯填充物窸窸窣窣地響,刺得耳朵發癢。
“在家裏做了什麽?”
鐘俊同開口了。
時沂立刻轉過身來對着丈夫,眼睛亮亮地說:“我把家裏打掃了一遍,把你那只有點問題的手表拿去修了一下,你訂的那雙靴子也到了,我幫你收起來了。我還給你做了蛋糕,明天早上做早餐好不好?”
鐘俊同抱住他,半晌說:“不要這麽辛苦。”
不要讨好他,只要愛他就好了。
時沂眨眨眼睛:“不辛苦。”
“等出了正月,我帶你去度假。你可以先好好考慮一下要去哪兒玩。”
時沂微微笑起來:“等你這個大忙人有空吧。”
“時沂。”鐘俊同的聲音有點啞,“我經常很忙。是不是分給你的時間太少了?”
時沂心裏一暖。俊同真的很努力很認真地想要做一個好丈夫。
“沒有啊。”時沂把額頭蹭在他的手臂上,黑發微微淩亂,軟綿綿地說:“你工作辛苦。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一天到晚陪着。”
鐘俊同沉默幾秒,手撫上時沂的脊背,一下一下用力地撫摸,像是安撫柔軟的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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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月初,南方最冷的時節到了。萬物染霜,緘默着顫抖着。整座城市都是淡淡的灰白,偶爾有邊邊角角的雪青,雞蛋殼一樣薄薄一層。
時沂前幾天去超市購物的時候遇到了大學裏教授兒童文學選修課的教授。
他問:“時沂,你還在寫嗎?”
時沂面對師長的詢問,羞愧得擡不起頭來,只是幹巴巴地說:“沒有了。”
兩鬓染霜的教授很溫和地對他說:“為什麽不繼續寫呢?還有繪本,你大學的時候自己做的那本《春天裏的泡泡》非常棒,我現在還會在課上給學生們展示。”
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寫寫看吧。”
時沂一句辯解或者推脫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感受着肩頭的力道,面紅耳赤地點頭,還像當年那個青澀乖巧的學生。
可是寫什麽呢?
時沂思緒紛雜,一時回憶起大學時代植根的一些靈感構思,一時又是某些傳統的神話故事和經典童話。
可是它們對時沂來說,不夠新,不夠個性化,不夠獨一無二。
時沂恍惚了好幾天,鐘俊同自然發現了,問他怎麽了。
時沂挺不好意思地說:“我待在家裏有點悶,想寫點東西。”
他都不好意思把這件事情稱之為創作。
誰知鐘俊同脫下外套轉過身,很認真地說:“那很好。你的确很會寫。不要擱置自己的才華。”
時沂愣了一下,耳根發紅地說:“不是什麽才華,随便寫寫的。”
“不可以随便寫寫。”鐘俊同直視着他的眼睛,“要盡全力寫。”
當天晚上,時沂做了個夢,夢裏是藍汪汪的海,他變成了一只橘粉色的寄居蟹,藏在一只椰子殼裏,開始了自己的流浪之旅。
他遇到了很多奇異島嶼上的特殊生物,遇到了海面上各種詭谲兇險的現象,甚至一度被風浪擊落沉入深海。
他要去找什麽東西呢?
他還不知道,他交了一些朋友,缺了一只螯的龍蝦,一只灰色的胖海鷗,一條色彩斑斓的毒蛇。
龍蝦渴望只用一只螯擊敗自己族群裏嘲笑自己的同類。
胖海鷗渴望能和自己赫赫有名的父母飛得一樣高一樣快。
毒蛇渴望來自人類的觸摸和贊嘆。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麽。
直到他無意間跑進了一個男孩兒的廢棄水缸,男孩兒問他,太陽從哪裏升起來?月亮在哪一片海域落下?星星是不是藏在閃閃發光的珊瑚裏,到了夜裏才被吐出來?
他也很想知道,這一次,他帶着疑問上路了。
第二天醒來,時沂就把這個故事梗概寫了下來,開始細化和潤色。
他每天都寫兩三千的稿子。這樣寫了三天之後,他突然問自己,這個故事是寫給誰看的呢?如果是三到六歲的孩子,不應該這麽複雜。
他嘗試着删删改改,最後留下來一堆骨架和片段。他又立刻意識到,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渴望的是完整的任性的自我的表達。
他什麽也不管了,鉛筆寫完了一支又一支,稿紙寫了一張又一張。
就在他初稿大致成型的時候,顧勉來找他了。
他正在家裏給自己做簡單的青菜面,顧勉突然打電話給他:“我到機場了,你住在哪裏?我能來找你嗎?”
時沂吓了一跳,想到顧勉獨自一人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心有戚戚,還是告訴了他地址。
顧勉到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雨夾雪。雪籽滾落,噼裏啪啦地響。
時沂開了門,讓顧勉進來,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等顧勉喘勻了氣才說:“你不應該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過來。”
顧勉挺委屈地說:“我打了招呼,你還讓我來?”
時沂皺眉:“你在詭辯。”
顧勉還是更習慣大哥哥一樣的時沂,有點撒嬌地說:“我來看看你嘛。”
他打量了一下房子:“地段裝修都蠻不錯的。你老公蠻有錢的嘛。對你好不好?”
“當然好。”
顧勉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明明還是那麽瘦,一點兒也沒有幸福肥。”
時沂笑罵他:“好了,你來找我肯定有事,快說吧。”
顧勉說明來意,依然是要挖他去北都的文化公司。
“北都兒童文學的發展趨勢比這裏好得多。幾所高校的兒童文學研究所也日趨成熟,成為北方的研究重鎮。我老爸在學校裏有人。你來北都,不僅能有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而且能直接接觸兒童文學核心研究所。你不是一直想多念兩年書嗎?這也一樣的。”
時沂聽得心頭一跳,但還是拒絕了:“不了,你也不用再說了。我不可能走。”
顧勉再三相勸,但時沂巋然不動,給他續了杯茶,又安排了酒店,這才送走了他。
送走顧勉沒多久,門鎖轉動,是鐘俊同開門回家了。
鐘俊同把大衣脫下,正解開領帶,眼尖地看到茶幾上還冒着熱氣的茶杯,随意問:“家裏來客人了?”
時沂接過他手裏的包,實話實話:“嗯。顧勉來看看我。”
他沒看到,鐘俊同漆黑的瞳孔驟縮,竭力壓制着自己的不快與不安。
他狀似無意地問:“看看你?他不是一直在北都嗎?”
時沂渾然不覺地應道:“嗯。小孩子一樣,想來就來了。”
“找你有事?”
時沂矢口否認:“沒有。”
鐘俊同沒再繼續追問,洗手吃飯,然後進了書房。
他當然願意給時沂信任。他只是不信任自己而已。
鐘俊同拿起時沂放在床頭櫃上未整理的廢稿。
他還挺喜歡讀時沂寫的故事。
他正看到“寄居蟹撿到了一根牙簽。他聽胖海鷗說,牙簽是用來剔牙的。他沒有牙齒,但是他還是把牙簽藏了起來。因為萬一他的房門堵住了,他就可以用這根牙簽撬開。他想,這真是一根有用的牙簽!還可能是世界上最有用的牙簽!”
鐘俊同輕輕笑出聲來。
他的愛人腦袋裏總是有這麽可愛的想法。
時沂正在浴室裏洗澡。電話突然震動了一下。
鐘俊同探身去拿他的手機,翻過來随意看了一眼,看到備注是顧勉的對話框裏一長段文字。
“哥,你好好考慮一下。你的才華不應該宅在家裏,也不應該拘泥在這座城市。我也很想重新回到大學的時候和你一起學習一起工作的時光。”
鐘俊同眼前又驀地浮現一幅刺眼畫面。年關的道路邊堆着紅紙屑,角落裏還有煙花爆竹的刺鼻味道。時沂和來過年的顧勉走在林蔭道上,兩個人踩得紙屑啵畢啵畢作響。時沂擡頭,顧勉低頭,邊走邊說。好像有說不盡的話似的。
還有過年時端湯的時候,時沂端着一鍋玉米排骨湯,燙得手指發紅,鍋裏的水好像又燒開了。他去關煤氣,回來就看到顧勉攥着時沂的手腕,用桌上的冰可樂給他冰發紅的手指。
鐘俊同很讨厭顧勉。
顧勉和時沂在一起的時候,所有的親昵和撒嬌都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不對,是他先認識時沂的,是他先來的。
他小氣得要命,恨不得時沂把自己的每一份好都均分量化。他要獨占其中的百分之九十,只把百分之十讓給這個世界上枝葉相連的人。
時沂從浴室裏出來鑽進被窩裏。
他那半邊被窩有些冷,他小心翼翼地往俊同邊上挪了挪,用腳蹭了一下俊同的小腿。
按照往常來說,俊同會問他的腳怎麽這麽冰,然後捂暖他。
可是今天,鐘俊同一動不動,好半天才轉過來問:“時沂,如果我當時沒有向你求婚。你是不是就去北都了?”
時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了?”
“我在問你。”
“我會走。”時沂慢吞吞地答道。
如果不是俊同,他不可能繼續留在這個城市。
但是鐘俊同心裏自嘲地想,果然,如果不是自己杜撰的謊言,時沂早就和顧勉去北都了,過那種一起學習一起工作的快樂生活。
他們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精神伴侶?有共同的愛好志趣以及奮鬥目标?
反正他不是。
他乏味,沒有文學細胞,讷于表達,脾氣又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