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怎麽啦?郎君推人家幹嘛?”
周禺夫瞧着,只是揚唇一笑,渾然不在意何曜刀子似的眼光投來,朝寶塔招招手,“塔塔來,爹爹怎麽說?準了嗎?”
何曜心裏頓時呈現三個字:你大爺!
這打漁的怎恁的惡心?!怎恁的不要臉?!
還塔塔.....還爹爹。
他看看寶塔,再瞪向周禺夫。
周禺夫卻是瞧見何曜吃癟心中大快,很是有意思!
寶塔見大個子臉色烏雲密布,恐怕是要對周哥哥發脾氣,心裏有些慌。有時候誰又能說她是真傻呢?就眼下她腦袋瓜轉得飛快,知道應該轉移話題的,拉着周禺夫白衣滾銀線的廣袖,一邊叫着周禺夫,一邊卻又眼睛緊緊盯着何曜,生怕他打人,“周,周哥哥,爹爹說可以。還說明日給寶塔換漂亮裙子和頭飾....”說到最後,寶塔沒了聲,她眼見着何曜那張不快的臉越來越黑,自己都快吓哭了。
寶塔:大個子怎麽這麽兇?
周禺夫在心裏拍着大腿都要樂翻了,左右這何曜是不能朝自己動手的,只能氣死他自己。
周禺夫忍笑拍拍寶塔的肩頭,“成,寶塔和周哥哥就這麽說定了。那明日周哥哥來接你。”
何曜以為他這是道別的話,擎等着周禺夫出去,他要好好教訓他一番。可誰成想,周禺夫話頭一轉,“寶塔方才在做珠算嗎?要不要周哥哥教你?”
櫃上還鋪着她看不懂的珠算題,寶塔一聽這個,高興地連連點頭,“要的要的...”說着就踮起腳尖将課業拖過來,細白的手指在算紙上戳戳點點,“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寶塔都不會....”
何曜在一旁,總算擠着插上了話,“這些我也會.....”我可以教你。
寶塔疑惑的望望他。
周禺夫截住了何曜的話頭,“何将軍不是還要陪這位姑娘逛街游湖嗎?禺夫與寶塔眼下有事,便不奉陪了。”
寶塔怕他們打架,适時接話,“嗯嗯,不陪了。”
何曜雖臉皮不薄,但是想不到周禺夫臉皮比他還厚!何曜離開的時候,胸口疼。
一出了朱玉齋,白玉自覺地放開了何曜,何曜臉本來就黑,受了氣之後臉沉如烏雲滾滾。
“郎君別擔心,明日奴家也陪您去踏青。秀恩愛,氣死他們!”
何曜深吸一口氣,今天到底是誰氣死誰?
何曜揮揮手說,“你走吧。”
白玉,“為什麽?”
“叫你走就走。”
“就這麽完事了?那錢奴家可不退,哦還有那些首飾。”
回答她的是何曜遠走的背影,那後背雖寬闊挺直,但怎麽瞧出了落寞的味道呢?白玉拿好了自己的戰利品,轉身離去。
陽春三月,桃花十裏。
落雁湖是薊陽最大的湖,藍天麗日,湖面波光澄淨,泛起青色的水光。這樣的晴空萬裏之下,波光泱泱,接連天際。岸邊垂柳抽芽,桃花怒放,人面沾染了桃紅,春光在臉上盛開。
寶塔與周禺夫就是在這樣的明媚中,分花拂柳而來。寶塔年紀小,長得又仙姿玉容,別看寶爹是個老丈,可他那打扮人的眼光半分不落後與年輕人。寶塔今日挽了雙髻,挽起的鴉發上随意點綴了幾支桃色小簪,着重攢了一支活潑的柳葉做墜的水晶釵。身上的裙子更是年輕鮮煥的荷葉留仙拖尾裙。
周禺夫衣着向來很有品味,把自己收拾得飄飄欲/仙,“寶塔今日很是嬌美。”
寶塔笑起來露出倆酒窩。
就在這兩人被旁人誇郎才女貌,很是登對時,何曜總算是換下了那一身銀甲戎裝,別別扭扭地穿了件天青色的大袖深衣,他身量高,穿這種衣服并不顯得矮挫,反倒是添了些斯文,減了些銳氣。只是這何曜擰着眉,廣袖被他甩來甩去,覺得很是麻煩。何老太太瞧不過眼了,“別甩了,你以為扮裝唱曲兒呢?”
何曜蹬上雲頭履,這回改頭換面了。提上他的碧雲刀,出門左轉,揚鞭而去。
落雁湖上景色好,有錢人都喜歡駕一艘畫舫,飲酒湖上,暢談詩書很是痛快。當然,邀美人同往,這踏青便更有意思了。寶塔見了那落雁湖寬闊的湖面便頭暈,游走湖岸,險些失足。
給周漁夫驚出一身冷汗來。
周禺夫好友遍天下,他不可能與寶塔守在岸上不去別的地方。其實今日他有約,柳欽欽就在湖中最豪華的畫舫中等他,他都聽到她的琴音了。
只不過約寶塔出來是一時沖動,逞勝之心發作,想激得何曜發急而已。眼下寶塔不下湖也正合他意,堂堂崇陽侯府世子帶着一個傻女着實有失身份。
落雁湖邊上有大片的桃花林,周禺夫摸摸寶塔的雙髻,暗道可惜了這麽美的臉。他嘴角含笑,理了理衣冠,“寶塔且在此地稍等,周哥哥去去便回。你在這裏好生看着魚兒。”
周禺夫從垂釣者手中買了幾尾小草魚,裝在陶罐中,拿來給她玩。寶塔很喜歡,“周哥哥要去劃船嗎?那你去吧。”
她捧着養魚的陶罐,撿了塊白石坐下,“寶塔不亂跑,等周哥哥回來。”
周禺夫誇她懂事,便意氣風發地上了棧橋,等柳欽欽的畫舫來接他。
春風帶着暖意卷起了寶塔的衣袖,拂起的發絲掃過眼睛,觸過鼻梁,癢癢的,她就伸手撓一撓,眼睛笑眯眯地始終不離開陶罐中的幾尾小草魚,“哈哈,小魚....”
忽然!
一片黑影蓋過來,她眼前的陶罐被人蠻橫地搶了去。
“我的魚!”
“喲喲喲,怎麽小娘子一個人吶?要不要郎君我陪你呀?”
寶塔擡頭去追魚,發現拿走自己小魚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看皇帝老爺那日捏她腮肉的那個濃眉小眼兒。寶塔坐在石上看他,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人。
但是他還拿着自己的魚。
寶塔眼神惘惘,伸手跟他要,“那是我的魚,你還給我。”
“哈哈哈,你讓郎君我香一口,就還給你。”
寶塔雖然傻氣,但是并不野蠻。她不打人不罵人,只知道站起來去讨魚,那壞人卻拿着陶罐倒着跑,“來呀來呀,小娘子來追郎君啦~哈哈哈哈...”
很多人都看她,寶塔知道這不是好話,那人還搶了她的東西,她追不上,眼見着陶罐裏的水被灑出來好多。沒有水,小魚會渴死的。
她急得掉眼淚,轉頭去找周哥哥,可是周哥哥不見了。
好多人都在看着她笑.....
“那是我的魚...嗚——”
“哈哈哈,傻女.....”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傻女”兩個字,是別人叫她的。
她不明白,她沒有搶他的東西,也沒有罵人,為什麽對面那個人要捏她,還要搶她的東西,還叫她“傻女”。周圍人有的捂嘴竊笑,有的抱臂瞧熱鬧...
“傻女,你不是都城第一美嗎?你爹不是驕傲得很,拒絕了很多求親嗎?現在還有人去你家提親嗎?哈哈哈哈...”
周邊圍了好些人,她聽見大家悄悄說,“看來傻得不輕...”
寶塔轉圈看着他們,越來越暈眩,卻還要執着地告訴別人,“...寶塔不傻。”
“傻子來拿你的魚啊,再不來,郎君我可就要将它們倒出來踩死了,哈哈哈哈....
“傻子過來呀——”
“傻子美人快來瞧瞧你的魚,喲喲喲要死了.....”
寶塔的腦中天旋地轉,她捂着頭蹲下去,柳葉水晶釵砸在尚未來得及返青的枯草叢中,“我不是傻子....不是....”
周哥哥救救寶塔....
爹爹寶塔要回家......
☆、你還瞪我
清淩淩的湖水載着鮮靓的畫舫在春光中悠游,崇陽侯世子才情卓卓,一首美人簫惹得柳欽欽羞紅了面,身姿嬌軟地依附過來....
落雁湖邊,桃花林中,李巴兒手中倒提着魚尾,那尾小草魚大力地扭動着身子,最後力氣用盡了,它幹渴卻只能倒吊着大口大口地喘氣,“嘿嘿~這魚可真不争氣。”他甩甩手中的魚,“這麽兩下就完了,啧啧。”說着手又伸進了陶罐中,“小娘子,郎君我再耍一條好不好呀?”
李巴兒自顧自地調笑,在寶塔看來那面相太可惡。
她蹲在地上,兩手捂着頭,眼中含淚。眼睜睜地瞧着李巴兒禍害她陶罐中的小魚,她今日穿着寶爹荷葉留仙曳地裙,妥帖的裙擺因為她蹲在地上而鋪散在了泥土地上,地上有落花,有的被碾成泥,平白糟污了她的新裙子。
李巴兒笑得越發髒污,寶塔盯着他的眼神兒卻越來越不對勁,染了怨恨的顏色。她就像是一只受了威脅的流浪貓兒,豎起了爪上的根根利爪。
“喲呵,你還瞪我?傻子也知道生氣呀?”
圍觀的人群中終于有人看不過去,出聲指責,“你這人心腸怎如此歹毒,與一個小姑娘過不去。”
“就是,這姑娘好生生地燒傻了已經夠可憐了,你還要來欺辱。”
李巴兒目露兇光,指着周邊說話的人,“都給老子滾啊,再他娘的雞貓子叫喚別怪爺手上不留情!”
寶塔手裏抓了身邊的石子,那石塊有棱角,咯疼了她的掌心。腦袋很疼,腦中嗡嗡亂作一團,她的眼中只有地上缺了尾巴的死魚,她恨死這個人了,大滴的眼淚滾落下來,“打死你——”
恁大的石塊,突然兜頭朝李巴兒砸去。
寶塔胸口劇烈起伏,眼睛赤紅赤紅。此刻昏頭昏腦,她不能思考太多,熱血直沖腦門,不知朝着誰嘶喊,“我不是傻子——”
石塊準頭不夠,歪歪斜斜地擦過李巴兒的肩膀,然後愣頭愣腦地落在了泥土地上。可是寶塔這一舉動卻惹怒了他,李巴兒龇牙咧嘴指着寶塔一通罵,單單那一句“臭傻子”就已經把寶塔狠狠打擊到。
李巴兒是薊陽街頭的地痞無賴,混賬得很,寶塔還沒有生病的時候他曾經癞蛤/蟆不要臉,甩着倆膀子去寶家提過親,被寶爹趕了出來。從此便記恨在心了,一度去寶家鋪子裹亂,被官府抓住了狠狠打了一頓,大抵是寶五在這裏面使了錢財才叫他吃盡了苦頭。
山不轉水轉,如今是給他遇上了。
寶塔拿石塊丢他,李巴兒生了氣,一手便将手中的陶罐撇了出去,那罐子碎在了遠處,魚和水全部濺了出來。寶塔要跑過去撿她的魚,可李巴兒擄了袖子,滿臉橫邪之氣,“臭娘們兒!”
寶塔抽着鼻子,不懼他,李巴兒更是惱上心頭,蘊着蠻力的拳頭堪堪朝寶塔的腦袋砸來....
寶塔被野蠻地扯倒在地,她呆住了,眼睛裏映出越來越近的拳頭。
“啊——”
寶塔只看到一個黑乎乎的物事從自己眼前翻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啊呀,打人了....”
春風穿過桃花林,桃色花瓣無聲飄落在她的眼前,只聽見她喃喃叫了聲,“大個子...”
李巴兒的拳頭沒有機會落下來,而衆人卻見這市井無賴反被提刀少年捶翻在地。少年眉目如刀鋒,很有一股久經沙場的氣派。
何曜方才撥開人群見着寶塔被打一幕,怒極,那一拳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李巴兒不是行伍出身,受了這一拳倒在地上半天不會動彈。
何曜回頭見寶塔受了驚吓,整個人呆呼呼的倒在地上。自己放在心尖上憐愛的姑娘光天化日下被人欺負,何曜心裏很是心疼和憤懑。緊走幾步将她打橫抱起來,“起來,他有沒有弄傷你?”
寶塔看着他,看着看着就放聲哭了出來。沒有什麽心思的姑娘,就連哭都是豪放的無忌憚的,她緊緊摟着何曜的脖子,找到了救星一般,眼淚湧作幾行,叫嚣着擠出眼眶,淌過兩腮,在下巴上彙集,淌進了何曜的衣領中。
“嗚——”
寶塔哭得很是凄慘,何曜沒有經驗,不知道怎麽哄這樣的孩子似的寶塔。以前她也哭過,但從來都是默默無聲的,他都會替她擦眼淚,兩人心平氣和說開來。
何曜試着用以前的辦法,伸出袖子給寶塔擦眼淚,可那一雙杏眼就好像決了口子的江河,有無盡的淚水洶湧而來。寶塔委屈地厲害,說出來的話斷成片兒,他聽也聽不明白。心中慌亂,想了想,這禍頭還是出在那無賴身上。
何曜氣得牙根兒癢,他是沙場上歷練出來的,那種逼人的煞氣久而久之似乎就成了天性,瞪起眼來便叫人生怕。看熱鬧的人自覺讓出一條道兒來。
何曜抱着寶塔來到李巴兒跟前,居高臨下。
李巴兒是欺軟怕硬的主兒,他嘴裏還含着兩顆被打落的牙。現在何曜殺氣騰騰地又找上他,李巴兒怕得出汗珠子,“大大大大人....饒命...”
何曜是正氣凜然的軍人,眼睛裏容不得這種宵小,那只着了雲頭履的腳狠狠踹上去,“你方才不是很威風嗎?”
李巴兒被一腳踹出老遠去,圍觀的人識相,站得遠遠的,大氣不敢出,更別提有誰會幫他說話。
“啊喲喲,要死人了,大人饒了小的吧,小的該死,小的欺軟怕硬,小的再也不敢了,您饒了我吧....”李巴兒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求饒,眼淚兒都出來了。
懷裏的寶塔摟着他的脖頸一陣陣倒抽氣,何曜豎起劍眉,很是唬人,“往日裏你欺老淩弱、作奸犯科當真以為無人敢管嗎?今兒你給老子聽清楚了,這是天子腳下,容不得你他娘的耍大爺。這京城裏稱爺要論資排輩,你他娘的算哪撮毛兒?”
李巴兒連連甩自己巴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何曜冷眼瞧着,這類人就這臭德性,沒有骨氣,求饒讨命的勁兒賤的很。他就是把自己抽成個陀螺,骨子裏依舊是個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宵小之徒,若是給他個機會,他能将親姊妹賣了。何曜猛然出手,揪住了李巴兒的前襟,低聲警告,“寶家姑娘是我何曜未過門的夫人,你若是還想要這條爛命,往後就給老子放尊重些!聽明白了嗎?!”
顯然巴兒是知道何曜此人的,立馬點頭哈腰,“聽..聽明白了,聽明白了!謝小将軍饒命,謝小将軍饒命。”李巴兒連滾帶爬的跑了,嘴裏少了兩顆牙,希望他以後能記住這教訓。
人行不善,自有天在看,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人群裏不知什麽時候爆發出了一陣掌聲,“郎君好樣的!”
何曜不喜這麽多人圍着,“都散了吧。”
寶塔止了哭聲,她想下去。
何曜收了外放的兇悍,放緩了聲音,“怎麽了?想幹什麽?”
寶塔聲音糯糯的,還帶着委屈過後的哭腔,“我的魚....”
何曜放下她,轉身去找,看到不遠處一只打碎了的陶罐,破陶片裏還有餘水,一尾劫後餘生的草魚尚在茍延殘喘。何曜了然,“哦,是那個呀。我去幫你拿,你等着我。”
寶塔還是跟了過去。何曜撿了那魚,“它還活着,我去再找個陶罐過來。”
寶塔抓着他的手把魚接過來,捧在掌心裏,小小一尾魚還不及她手指長。寶塔搖頭說,“讓它回家吧。”自己捧着魚往湖邊走去,将魚放了生。寶塔站在湖邊上,看着那尾小小的魚身融入水中,款擺幾下不見了蹤影。她覺得小魚方才一定很害怕,因為她剛剛就很害怕很想回家,所以小魚一定也想回家。
何曜見不得她這麽難受,從地上撿起那支釵重新給她戴上。拍拍她的肩頭,笨手笨腳地哄人,“寶塔不怕,那人以後見了你繞道走。若是他還敢欺負你,只管跟阿曜說。”何曜揚了揚自己的鐵拳,“阿曜收拾他!”
寶塔低頭耷腦的,這才想起來,原來大個子是叫阿曜。
“還不開心?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說要送你一對大黑鲶魚的事兒?”何曜低下頭去問她,見她兩眼濕噠噠的,便拿自己的額頭去頂她,“愛哭鬼?還哭?”
“噗嗤”一聲,寶塔笑了個鼻涕泡出來,立馬就臉紅了。
何曜:“哈哈哈哈,笑了就好,走,咱們瞧大黑鲶魚去!”
寶塔:“大黑鲶魚長什麽樣?”
何曜:“通身烏黑,滑不溜手,尾巴特別有力道,有回它一甩尾甩了我滿臉水!”
寶塔聽了咯咯笑。
何曜,“還有啊,它長相奇怪,”指了指自己的鼻孔下,“就這裏,長了兩條須,你一定沒見過。”
何曜臉上說得很高興,可是他心裏卻想着把周禺夫揍一頓。
☆、寶塔不傻
塔不傻
何曜說要給她弄一對大黑鲶魚來,這就要領着她去魚塘。薊陽城有很多處魚塘,鲶魚這玩意生命力很是頑強,北關有,在薊陽也有。
何曜領着寶塔出了桃花林,沿着落雁湖往東邊去。瞧熱鬧的人也散了,只是又少不了有流言傳開了。許是方才何曜神勇,替她出了頭。寶塔對他無形中親近了許多,就連現在走路她居然都不自覺的牽着何曜的袖子。
他個頭高,垂眼往下一瞧就能看個全景。寶塔跟在他身邊兒,走路緊挨着他,白嫩的一只小手伸出來絞着他的大袖一角。何曜往哪兒邁步,那大袖無形中就把寶塔引過來。何曜沒敢多看,瞧一瞧甜一下心頭就趕緊收回眼睛來,免得被她發現了又離自己好遠。
高大的千牛衛暗自高興:今兒這礙手礙腳的衣裳沒白穿,總算有點用處。
寶塔雖然不慧,但是她也有自己的小世界,心裏受傷會難過。她掖掖眼睛,忽然收回手掰着手指數起數來,“一個加一個是倆,一個加倆是仨....”
何曜才透着高興沒多久,這姑娘就不牽他了,數數是什麽意思啊?
寶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很介意方才那個小眼兒罵她傻子。何曜個頭高大,目光從上方落下來,只見她眼睫顫呀顫,紅潤的唇開開合合,他不解。
寶塔掰着手指做了好一會兒算術,然後又開始念她學的那些個字。許是學的字不多,來來回回也就那幾個,不止念她還在手心上比劃,“塔...這樣寫...”
何曜湊眼一看,她寫的都對。
他苦着眉頭,“今兒不用念書還要這麽辛苦嗎?”
離得落雁湖越來越遠,寶塔搖搖頭,不知道她小腦袋裏在想些什麽,過了會兒才仰起頭來。寶塔生的美,如今又傷了腦子,全然一副孩童的天真模樣,她那般水波似的眼睛望着他,欲言又止。何曜不知道怎麽去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好像,就好像他在北關時親手養的一只小狼狗。那小狼狗才降生不足兩月的時候,瞧他的眼睛也是這樣,可愛的、可憐的,不能用大力要輕觸,捧在心裏的,可又叫人想狠狠疼愛。
大概是這麽個比喻。何曜被她瞧得心跳亂了陣腳,開始橫沖直撞。實在受不了,想抱又不敢,何曜在大袖底下攥了攥拳頭,說話竟也成了口吃,“幹...幹什麽?”
寶塔重新牽着何曜的袖角,何曜眼睛被她的雙眼占着,渾身的感覺卻又集中在那大袖的一角上,□□不乏術。寶塔聲音幹淨,帶着詢問和尋求認可仰望着他,“寶塔會數數,先生教的大字寶塔也會寫了....寶塔不是傻子。”
那眼神裏滿是渴望。
何曜神識漸漸歸位,原來她是在想這事兒,那混蛋還是揍得輕了。他站住,真想疼疼她,“阿曜也只會數數和識字,寶塔覺得阿曜是傻子不?”
寶塔使勁搖頭,“可阿曜還會打拳。”
“我從軍多年,自然要會打拳的。不會打拳不代表就傻。”何曜撓撓頭,舉了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你看你爹也不會打拳,你覺得你爹傻嗎?”
寶塔眨眼想想爹,她爹也只會數數和識字,可是爹爹的鋪子每天來好多人,大家都對爹爹笑呵呵的,“爹爹不傻。”
“那不就成了?寶塔不傻,只是聰明得不明顯。誰說寶塔傻誰自己就是傻子,因為他不會識人,分不清傻還是不傻。”何曜說的一本正經。
她腦袋轉得飛快,“那方才的壞人是傻瓜嗎?”
何曜點頭,“自然是!”
她恍然大悟,“那我不生氣了。”那人好可憐,以後要是再見着他不拿石頭丢他了。
“我們快去摸魚。”
“走呀走呀。”
結果還沒走兩步,她拉着何曜就要回去,“忘記了,周哥哥說要寶塔乖乖在那裏等他的。”
果真是這樣!提起周禺夫何曜就沒好臉色,“寶塔寶塔,你別忙着跑。”他一把拉住她,這姑娘跑得氣喘籲籲的。何曜沉下脾氣去,牙縫裏擠出個她對周禺夫的稱呼,也精了一回,“你周哥哥,他要娶婦了。眼下正與他的未婚妻游湖呢,不能分心。不然他就讨不到婦人了,咱們不去與他添亂好不好?”這麽問,何曜也是捏着一把汗。因為他不知道寶塔是不是對周禺夫有點好感或者過于依賴。
她與周禺夫的相處,何曜是見過的。
還有何曜最不願意承認的一點就是,周禺夫确實長得...還過得去。他怕寶塔....何曜咽了咽嗓子,觀察寶塔的表情。
咦!沒想到這孩子先是一愣。
她這一愣,叫何曜的腸子凸地打了個結。
寶塔問他,“周哥哥娶婦就不能與寶塔玩了嗎?”
何曜閉眼點頭,“自然只能與自己娘子玩。要是與你玩,他娘子會生氣。”
“可是你不是也要娶婦了嗎?”她還記得昨日何曜帶着一個漂亮姐姐去她家。
何曜臊紅了臉,急忙解釋,“那不是,那是逗你玩的。她是..是遠房表姐。”
寶塔想想,表姐呀,表姐不是娘子,“可是她抱你了呀,劉媽說故事裏的娘子與書生成親才能抱抱。”
何曜惱,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她那不是抱,她站不穩,總想找個東西抓着。眼下她回家去了。”
“表姐走了嗎?”
何曜擡眼皮偷瞧她,“走了,再不回來了。”
“哦哦,那寶塔不添亂,讓周哥哥好好娶婦吧。走啦,曜哥哥,我們去摸魚。”
前一句話沒毛病,何曜細細品了品,真的沒出毛病。她不喜歡周禺夫!真是太好了!
後一句,後一句,曜哥哥.....
何曜另一只手上提着刀,好甜呀,好想舞刀啊怎麽辦?
寶塔見他不動,臉還好紅,便不停地曳他的袖子,“你怎麽了....”
何曜摸頭憨笑,“你方才叫我什麽?”
寶塔重複一遍,“曜哥哥我們去摸魚吧,快點。”
何曜簡直心花怒放啊!老淚縱橫啊!嘔心瀝血這麽久,他在寶塔這裏終于有地位了,混上曜哥哥的頭銜了。再努力一把,絕對可以趕超周禺夫!
這陽春三月,真是個好時令啊!
何曜帶寶塔在近郊處尋了一處魚塘,魚塘邊上有柳正抽芽,黃鹂踩着柳枝叫起來。何曜一笑,将路邊上買來的木盆裝了水放她腳邊,“你就在這裏等着,等我摸條大個頭給你瞧瞧。”
鲶魚喜歡生活在水塘的中下層,這下水摸魚少不了要沾水。
何曜軍營裏長大,下水摸魚上樹掏鳥兒,中間獵野豬,這些事都幹過。當下便剝了自己的衣裳,眨眼的功夫,光溜溜的脊背就露出來了。
寶塔沒有避嫌的意識,默契得很,何曜把衣裳一丢她就接住了。眼巴巴地看着何曜赤身下了水。
何曜緩緩地沉進了水中,他在水下閉氣有一段時間。好一會兒沒上來,寶塔很怕他淹死了,抱着他的衣裳噌的一下站起來,“曜哥哥,曜哥哥...”
叫了好多聲他也不回應,寶塔吓哭了,以為他死了。
“嘩啦——”
水裏冒出個人來,寶塔隔着眼淚定睛一看,從水裏露出半截肩頭的正是何曜,“曜哥哥...”
春天的水還是冰涼的,何曜大掌抹一把臉上的水,“寶塔別哭!我沒事,方才摸着一條可大的,就是滑不溜就的叫它跑了。你別哭,我一會兒就上來!去守着盆。”
“哦。”見他沒事,寶塔含着眼淚應一聲,乖乖回去,抱着衣裳蹲在木盆前。又是好一會兒沒上來,但是她能看到水在攪動。
水下動靜越來越大,突然又是“嘩啦——”一聲,何曜逮了一條黑不溜就的大魚就躍出了水面,很是興奮,“寶塔快來看!”
那扭動身子的大魚被何曜丢進了木盆中,魚身與盆地一樣長,寶塔一下子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睛去瞧,“好大的魚.....”
何曜很是高興,心想着今兒他倒是成了打漁的了,但是這漁夫他當得高興,當得心甘情願,“你等着,我再去摸一條。”說好了給她兩條的。
哪知道寶塔趕忙把衣裳遞給了他,怕他淹死,“一條,就要一條吧。曜哥哥快穿衣裳。”見他不接,她往前湊了湊,拿衣裳蹭他,“曜哥哥穿衣裳,冷。”
知道心疼他了,何曜好感動,還是想舞刀怎麽辦?
他接了衣裳過來,寶塔便馬不停蹄地圍着木盆瞧魚去了。
寶塔歪頭打量,這大黑鲶魚長相很是奇怪,粗黑的魚身,長着一張扁闊的大嘴,卻又偏偏配了兩只綠豆小眼兒。更有意思的是,嘴邊兒還像模像樣地長着兩根須,很是得趣。
寶塔回頭朝何曜笑,“醜萌醜萌的。”
見那魚除了初始時候扭動了兩下,眼下靜靜地呆在木盆中,“它還好懶。”
何曜人高馬大地蹲在她身旁,瞧着她心滿意足,“你摸摸它,滑溜溜的。方才抓它,費了好大勁,就因為它身上滑膩膩的。”
寶塔新鮮,眼睛滿是新奇。她也是膽大,依言伸出一根手指去,在魚身上輕輕滑了一下,“呀,真的,滑溜溜的。曜哥哥太厲害了!”
這句誇是何曜至今為止聽得最飄飄欲仙的一句話。
不行,今日的歡喜太多,沖擊太大,何曜體內的熱血膨脹得厲害,要炸了怎麽辦?
寶塔見這魚不肯動,便又伸手去戳,戳魚身不動,再大力戳一下,大黑鲶魚猛地扭動身子,魚尾甩了寶塔滿臉水點子。她一愣,随後便與何曜咯咯咯地笑作一團,笑歪了身子。
玩夠了,何曜端起木盆,“走了,送你回家。”
寶塔站起身來跟上,“嗯,回家給爹爹看大魚!”
不提她爹還好,一提何曜就心裏打突突:別又被打出來,罷了罷了,被打就被打吧,一回生二回熟嘛。
☆、定情信物
快到飯點的時辰,頭頂上明晃晃的日頭照着。暖春的時令,正午時分是暖意十足的。何曜手托着個大木盆,裏面盛了他給寶塔捉的大鲶魚。
寶塔兩手抱着他的碧雲刀,跟在何曜身邊。很有幾分夫唱婦随的味道,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何曜覺得就跟做夢似的,不,做夢他都沒敢想能這麽神速。
寶塔說話的時候就會仰起臉看他,暖陽照在臉上一片燦爛。
何曜與寶塔之間隔了不遠不近的一道空隙,他有心跨過去補上,可是因為太珍重這得來不易的親密,掙紮良久他始終不敢越雷池。在行軍打仗方面,他可以雷厲風行,可以行事果決,但追姑娘不比行軍用兵。在這事兒上他愣是一個新手,畏手畏腳,或許是因為太在意,才不敢貿然上前。上輩子談感情笨,這輩子還是有些拙。
前面不遠就是寶塔家大門了,何曜垂首問她,
“寶塔,你爹爹晌午回家吃飯嗎?”
寶塔邁着小四方步子,看樣子得了大魚她很開心,搖頭晃腦的,“爹爹不回,有劉媽。曜哥哥來吃飯吧,劉媽做飯可好吃。”這孩子說風就是雨,一旦覺得誰和善了,唠上兩句話就要請人家回家吃飯,何曜從前還沒發現她有這特點。
她眼汪汪的邀請他,何曜也想答應的,但寶爹不待見自己,他不想偷偷摸摸去她家。要去也得光明正大的去不是。這時候到了家門口,不等他答話,寶塔一條腿邁進了大門檻,騰出一只手來使大力氣把大門推開,“曜哥哥快來。”
何曜被她這麽叫了一路,黝黑的臉面竟浮起了紅暈,“嗳,就來。”
木盆裏的鲶魚一點都不鬧騰,全然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神态,胖呆呆的魚身,唇上兩撇小胡,瞧着很像個有福的老丈。何曜将鲶魚替她搬到了滴水下,他甩甩胳膊,“你現在住這裏?”
這是寶爹給寶塔新換的閨房,閨房靠院落的中心,當初可不就是為了防止他越牆騷擾她麽?這會兒倒好,還不是又讓他知道了她的住處?
寶塔跑進自己屋子扯了巾枳出來,“這是我的新屋子。曜哥哥擦臉。”
何曜難得笑一笑,乍一笑,這肅臉的少年很有一番羞澀的模樣。他接過寶塔遞過來的巾枳,巾枳是月白色,幹幹淨淨,湊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同她身上一樣的甜香味兒。
難怪人家都說女兒香、臭男人。
何曜覺得自己臉上混着池塘水和汗水,這幹淨的巾枳被他拿在手裏舍不得用。巾枳在手中握了兩下,幹脆用大袖在臉上掖了兩把。寶塔覺得很奇怪,倒也沒出聲,只是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看他用袖子擦臉。
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