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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們聽說沒有?原本靳府與應遠侯府已經沒了的婚事又成了,時間就在兩天後。」

「怎麽可能,我聽到的是兩天後靳府庶三公子就要下江南任職了。」

「是真的,靳府大宅前都挂上紅燈籠了,有兩個老仆人忙進忙出的,說他家三少爺要成親了,只是這時間點尴尬,不可能大肆宴客,客人也極可能不會上門,所以成親完,夫妻倆就要直接下江南了。」

「這不對啊,我聽說應遠侯府與靖明王府的世子在談第一美人的親事,雙方很熱絡啊。」

天朗氣清,京城的大街小巷、茶館或客棧聚集了一堆興味盎然地交換着新鮮八卦的老百姓。

此時,一陣雜沓的馬蹄聲響起,還摻雜着憤怒的吼聲,「閃開,讓開!」

衆人紛紛順着聲音來處看去,就見靖明王府的世子溥堂騎着黑色駿馬,身後還有幾名帶刀的勁裝侍從策馬跟随,一行人很快的穿街過巷,朝着應遠侯府而去。

「有好戲可看了。」

不少好事之人連忙起身移動,有的還抄小路快步跑去。

溥堂一行人已經來到應遠侯府的大門前,溥堂繃着一張俊顏,飛快的翻身下馬,擡頭看着大宅門廊上方挂着的大紅燈籠,壓抑住胸口沸騰的怒火,踏上侯府門前的石階。

侯府小厮已戰戰惶惶的打開大門,拼命哈腰行禮。

溥堂粗魯的一把推開他,帶着侍從大步走進去。

同一時間,大門外也已聚集不少探頭探腦的老百姓。

應遠侯範留松收到消息後,快步的從廳堂到前院去迎接,但全身冒火的溥堂直接越過他,像陣風似的進入廳堂,迳自撩袍往椅子上一坐,幾名侍從在他身後一字排開,陣仗驚人。

範留松額冒冷汗,不敢怠慢,示意奴仆快快送上茶水,他則拱手行禮,但話都還沒說,溥堂已經冷冷開口——「到底怎麽回事,敏兒姑娘怎麽又要下嫁靳懿威?侯爺是不是該給本世子一個交代!」

範留松吞了口口水,以袖拭汗,尴尬的看着龍眉鳳目的溥堂,「這、這……真的不知該怎麽說,敏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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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範留松吞吞吐吐的,溥堂更是一肚子火。他對擁有傾城之貌的範敏兒心儀已久,但她是庶出,無法任他的正室,要納為側妃,範家又稱範敏兒已許配予靳府庶三公子,直到靳府家變,侯府退婚後,他才有機會,如今眼見就要成事,卻又生變!

「本世子要見她。」溥堂直言。

「這……」範留松一臉為難,但看溥堂一臉鐵青,也罷,是女兒自己不安分,罔顧禮教惹出來的禍,世子的怒火合該由她自己承受才是。

他回頭吩咐下人,将範敏兒帶到廳堂來。

不一會兒,溥堂就看見自己垂涎已久的天仙美人在丫鬟的攙扶下進入自己的視線,他全身都熱了起來。

範敏兒走進廳堂後,目光先與繃着一張臉的範留松對上,再走到溥堂面前,溫柔行禮,「敏兒見過世子。」

溥堂看着這似白玉雕琢成的美人兒,一身粉色絲綢衣裙,衣上繡着初綻的荷花,美得如夢以幻,恨不得将她擁入懷裏緊緊抱着。

範敏兒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渴望,或許原來的範敏兒見到這樣的眼神會嬌羞作态,但她辦不到,溥堂不過是一個空有長相,自命風流,投胎投得好的富貴少爺。

不意外的,溥堂劈頭就想知道她跟靳懿威的婚事為什麽又重新開始,是靳懿威做了什麽、以手段逼迫嗎?他展現出一副天塌下來,都有他頂着的磅礡氣勢。

範敏兒還真的什麽都答不出來。她只知道靳懿威兩天前來過一趟,約一個時辰後離去,之後她父親就寒着一張臉告訴她——「與靳府的婚事照舊,五日後就是吉日。」

天知道她聽到時先是不敢置信,接着是欣喜若狂,只是由于她父親丢下那句話就走人,她也沒機會再問細節,所以此刻除了無言的看着父親外,她能說什麽?

說是父親,但她很難與他親近,以她商人的銳利目光看來,這個外貌慈祥的中年男子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權謀的味道。

範留松沒想到從來驕縱自我的女兒竟會将燙手山芋直接丢還給自己,他以為她至少會埋怨氣憤,說些千錯萬錯都是他人的錯等話。

「怎麽不說話?還是你爹不許你透露什麽?放心,有什麽事,本世子替你作主。」溥堂問着,注意到多日不見的她變得特別安靜,以為她受了什麽刺激,十分不舍。

範敏兒搖搖頭,「婚事一切由父親作主,敏兒無異議。」

所以問題出在範留松身上?!溥堂眼中冒火的看向臉色刷地一白的範留松,怒問:「侯爺為敏兒姑娘的婚事另作決定,原因為何?」

範留松早在這段時日看出女兒與過去不大一樣,但如此懂得将自己拉出風暴之外的小聰明,着實讓他愣了一愣,久久開不了口,還是溥堂怒不可遏的再度開口,他才有些回過神來,「呃,世子,其實是敏兒福薄,不适合世子,還是世子考慮我的嫡三女兒——」

「砰」地一聲,傅堂咬牙切齒的怒拍桌子,「侯爺當本世子什麽女人都要?今日要是不給本世子一個說法,我這就鬧到靳府要靳懿威回答,他一個小小的縣官,憑什麽跟本世子搶女人!」

範留松面露驚惶,「不行,不行!呃……世子,借一步說話。」他請溥堂走到另一邊,低聲說了些話。

溥堂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向範敏兒,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忿忿的甩袖而去,多名侍從也連忙跟着離開。

範敏兒皺起柳眉,看着同樣鐵青着一張臉的範留松。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她走向他,「敢問父親,靳公子前天來到府裏時,究竟與父親說了什麽,讓父親願再續翁婿緣?」

「重要嗎?反正你就是嫁定他了!」範留松恨恨的瞪她一眼,甩袖往書房走去。

她真是愈來愈好奇了,靳懿威到底說了什麽?父親、母親,還有一些長輩這兩日見到她都一副氣憤的神态,她聰明的沒多問,是清楚答案絕不會太好,這會兒藉機問了仍沒得到答案,那也就罷了,畢竟她婚後應該不太有機會再見到範家人,所以沒必要去糾結。

雁子跟玉荷靜靜的看着陷入思緒的範敏兒,連她們都能感受到老爺對主子的怒火,主子該怎麽辦呢?衆所周知,靳府如今只是座搬空的大宅院,婚宴有多寒酸冷清是可以預見的。

範敏兒轉身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兩名丫鬟也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在行經滿是亭臺樓閣、假山流水的造景花園時,主仆三人都能感受到府中人投射過來的異樣眼光,帶着輕視、憐憫、可笑,還有憤怒。

範敏兒連看都不想看那些眼光來自于誰,反正再兩天她就出閣了。

主仆三人回到所住的院落後,範敏兒就揮揮手要兩個丫鬟退出去,她想一人靜一靜。

不一會兒,一名穿着錦衣華服的三十多歲美婦走了進來,她身後還有兩名丫鬟。

範敏兒坐在窗邊,一見到她,連起身也沒有。雖然月姨娘是範敏兒的親娘,但她知道月姨娘空有一張好面皮,嫌貧愛富,頻頻灌輸範敏兒錯誤的觀念,說只有靠着嫁給皇親國戚,才能讓她擺脫身為庶女的命運,殊不知範留松另有安排,将範敏兒許給了靳懿威。

母女倆氣歸氣,也不敢真正翻臉撒氣,後來順利悔婚,她們樂不可支,沒想到現在情況又翻盤,月姨娘悶了近三天也沒來看她,這會兒終是忍不住過來了。

月姨娘的确很火大,獨生女兒承繼了她的美貌,她的未來能不能過得更好,可全看她嫁得好不好。結果呢?

她咬咬牙,走到範敏兒身邊,一臉刻薄的說着,「行啊,連姨娘也不叫了?敏兒,你這庶出的小姐架子愈來愈大,但怎麽會愚蠢的讓自己又賠給靳懿威?靳府那些人能搶的錢財都搶光了,我真不知道你跟他一路下江南,會不會日日餐風宿露。」

這話可真刺耳!範敏兒擡頭看着她,這是怎麽樣的母親,不想法子幫女兒,落井下石倒是挺快的。那張與自己酷似的美人臉此時表情尖酸刻薄,幾近扭曲,真辜負了上天給她的好容貌。

不過她倒是說到重點了,這一路下江南,路途遙遠,靳懿威的盤纏夠嗎?

月姨娘不知範敏兒的心思早已移轉,喋喋不休的說她是自作自受,庶出的婚事原本就稱不上隆重,而今下嫁的還是一個被貶的小官,婚事能有什麽氣派熱鬧可言等等。

「你父親做事向來有他的道理,你打亂他的一盤好棋,他要我跟你說了,這是你自找的,誰也別怪,自己做了什麽好事你自己清楚,是你把自己的價值給搞砸的,」她一臉厭惡,「出嫁從夫,未來你落魄無依,哪兒都能去,就是別回京城丢範家的臉!」

真絕情啊,範敏兒心寒的看着滿臉嫌憎地說完這一席話就轉身離去的月姨娘,她連想反駁的力氣都使不出來,話也說不出口。

突然間,她好慶幸自己走了兩次後門,成功的讓靳懿威再娶自己為妻,真的是萬幸啊!

兩天後,靳懿威與範敏兒成親了。

由于婚事辦得倉促,一切從簡,入夜之後,靳府大門紅燈籠高高挂,幾乎空曠的廳堂勉強擺上桌椅,挂上喜幛,貼些雙喜字,營造喜氣洋洋的氛圍,但甭說來的賓客有限,許多親戚朋友都不想在此時沾染上靳家,深怕遭到池魚之殃,因此并未前來,禮金、賀禮也自動免了,讓靳府眼巴巴的想再搶些財物的幾房人都臉色凝重。

一場婚宴不見熱鬧,倒是死氣沉沉,一身绫羅綢緞的新人在拜堂成親時寥寥無幾的掌聲下,被送入洞房。

整間新房貼滿紅色雙喜字,一桌子的花生、桂圓、紅棗、蓮子,龍鳳蠟燭照亮了卧房,襯得滿室紅光。

不一會,她的紅蓋頭被掀起,映入眼簾的是穿着一身紅通通新郎服的靳懿威。她沒想到他這麽适合紅色,整個人看來更加俊雅出色,只可惜俊臉不見半絲喜氣,黑眸只有熟悉的冷峻。

不同于她對他的驚豔,他早已猜到鳳冠霞帔的她會是如何的天仙絕色,尤其白裏透紅的肌膚在燭火的映照下宛如清透的琉璃,晶瑩純淨,微微顫動的長睫毛落下一排斜影,更添風情,美得教人銷魂,但再美,也只是他要應付某些人的工具而已。

這一趟下江南,在外人眼中是他的希望之旅,只有他自己清楚,這一趟是暗影孳生的開始,險惡難測,或許會以死收場。

他深邃的黑眸直直凝睇着坐在新床上的範敏兒,這一趟多她一人,是福是禍,他交給老天定奪,是她硬湊上來要當他的妻,若遇死劫也是她自找的,怪不了他。

明明有着旖旎喜氣的氛圍,偏偏新郎官自行喝了一杯交杯酒後,就将另一杯交到新娘手中,「喝吧。」靳懿威的聲音很冷。

範敏兒的心原本撲通撲通狂跳,這會兒反而平靜下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願意娶她,但她知道他可能不會跟她成為一對真夫妻,這是一種極強烈的直覺,她就是知道。

新房靜悄悄的,她一邊喝着酒一邊耐着性子任他打量,雖然已拜堂成親了,但她之于他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江南還很遙遠,她可一點都不想再被他推出門外。

沒過多久,就見靳懿威動手脫下外袍,同時跟她說:「你也将鳳冠霞帔脫了。」

她瞠目結舌,不會吧,她以為他不會跟她洞房的!

「你把陪嫁丫鬟喊進來伺侯更衣,我們待會兒就要離開,動作快一點。」

她反應過來,倏地起身,「靳公——夫君是打算新婚夜就下江南?」

他将新郎喜袍丢到一旁,回頭看她一眼,「還是你想洞房完再走?」

她粉臉漲紅,連忙搖頭,「不是,只是我們走之前,不用去向長輩們奉杯茶嗎?」

「套句你曾說過的話,咱們不過是庶出子女,又選在這非常時期成親,婚事辦得如此草率寒酸,雖有邀宴,不見客來,你道如何?」他走到另一邊,拿起蘇二已經備好的一套袍服,迳自套上。

她連忙将沉重的珠翠鳳冠拿下,放到床上,「靳家人在惱你吧,外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他們本想與你一起下江南,靠着你吃香喝辣,也能親眼看着靳家東山再起,沒想到你拒絕了,還選在這時候娶妻。

「這是要花錢的事啊,他們能閃多遠便多遠,閃不遠就一切從簡,用心思是不可能的,反正未來能否再見上一面都不知道呢,」她微微聳肩,「有些時候,親人遠比沒有血緣的朋友還無情。」

他蹙眉看她一眼,倒沒想到她看得那麽透澈,但凝視她的黑眸仍是一片冷然,口氣也淡淡的,「你還不換衣服?」

她這才看到他已經穿好衣服了,一身圓領鑲金線黑袍,很适合他,可惜還是繃着一張俊顏。她點點頭,頓了頓又道:「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究竟是說了什麽,還是用了什麽手段,我的家人才不得不點頭讓我嫁?」

「目的有達成就好,不是嗎?」

「好奇啊,我爹應該不是那麽好應付的人。」她很自在的解下霞帔,讓他咽下原本要叫丫鬟進來伺候她的話。

見她執意要問,他才回答道:「也不難應付,我直言聽到你極可能成為溥堂的側妃,溥堂既是皇親國戚,有件事便不好這般蒙混過去,與其讓他事後找範家跟我算帳,倒不如誠實告知,你我在婚前已有逾矩的行為。」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等着她冒火,畢竟這事關女子最在乎的清譽,沒想到她竟然笑了——「難怪他們一個個都一副氣到想殺了我的表情,這是大失血啊,偷雞不着蝕把米。」

要知道,靳懿威退婚後,先前下的聘禮範家全退了,但接下來還有溥堂這只肥羊啊,婚事只要說定,一堆聘禮就又會送往範家,沒想到靳懿威這一說,她不嫁給他也不成,偏偏靳府落沒,各房争財,沒人肯出錢下聘,且靳懿威兩袖清風,範留松想藉由她讓範家權勢及財富更上一層樓的希望全數幻滅,又怎麽會給她好臉色看。

「你不生氣?」他對她的反應倒真出乎意料。

「為什麽要生氣?」她嫣然一笑,「就說你不了解我吧,其實我在那個家待得也不怎麽快樂,跟着你下江南,展開另一場生活,光想就很舒心呢。」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叫丫頭們進來幫你,我去看蘇二馬車備妥沒。」

她欣然點頭。

不一會兒,雁子跟玉荷進房來服侍她梳洗換裝,知道此時要出發,心道:主子這婚結得已夠克難,現在連最重要的洞房花燭夜也跟着沒了。

「主子不覺得辛苦?才剛成親,也沒能休息就要馬上下江南。」雁子忍不住替範敏兒抱屈,雖然主子以前對她跟玉荷都不好,但這段日子是真的好啊,她不想見主子這般委屈。

「出嫁從夫。」範敏兒看着玉荷替自己梳了個婦人髻,笑意盈盈,「倒是連累了你們,父母都在京城,卻要跟我走那麽遠,不過你們放心,一到江南,我一定會為你們做最好的安排。」她有信心,江南是她的地盤,賺錢更是她的強項啊,有錢好辦事。

玉荷跟雁子互看一眼,過去那個對她們總是不假辭色又難伺候的嬌嬌女真的不見了。

此時範敏兒又說了讓兩個丫鬟傻眼的話——「把這套嫁衣連同鳳冠也打包帶走?」

範敏兒一身粉嫩裙裝,美麗動人,「當然,娘家給的最值錢的就是這套嫁衣跟鳳冠,這套嫁衣的繡功一流,鳳冠上各式珠寶钿花,價極不菲,拿去典當,肯定是一筆豐厚的財富。」

「典當?!」兩個丫鬟驚呼出聲。

「嫁衣只能穿一回,留着做啥?」範敏兒笑着點頭,瞧瞧這新房雖然寬敞,但除了床與桌椅外,僅有一個衣櫃,有些牆上、角落都可以看出曾有擺放東西的痕跡,可見前一陣子靳家人搶搬東西,連這裏也沒放過,但能怎麽辦?

靳懿威是個庶子,冷峻孤傲,絕對不屑加入搶錢的行列,而她身上也沒多少銀兩,值錢的發釵珠寶在今天出閣時,月姨娘又毫不客氣的派人拿走,說那原本就是自己給的,如今她真的口袋空空。

不一會兒,靳懿威回來了,身後多了蘇二。

範敏兒上次在迎賓大客棧就曾見過他,于是她親切的朝他一笑。

蘇二的臉瞬間漲紅,「呃——夫人好。」

「走吧。」靳懿威示意範敏兒跟着他走。

成親不過一個多時辰,但靳府已是靜悄悄,很多地方連燈也沒點,整座府邸帶了點陰森感,但範敏兒不在乎,她想的是——「既然要走了,我還是去見一下公婆吧,免得日後有機會相遇卻不相識。」

「除了幾名奉命留下打掃守着宅子的奴仆外,靳家人全走光了。」靳懿威淡淡的丢了這句話,繼續闊步往前走。

範敏兒腳步一停,呆了,接着又往前走。想想也是,這座宅子還有什麽可搬的?靳家人的顏面早丢光了,肯留到今日,圖的也是來客的禮金及禮品,沒客人,什麽好處也沒有,留下來有啥意義?

靳懿威以為她會說什麽,但她只是靜靜的走在他身後,後方兩個丫鬟俐落的提着大包小包,一行人步出靳府大門,幾名奴仆在門口目送,神情哀恸,靳家真的人去樓空,沒了。

大門外停了兩輛外表樸實的馬車,一行人以主仆之分,分乘兩輛,随即上路。

靳懿威與範敏兒共乘一輛,馬車內相當寬敞,幾個軟墊、一張磁石桌子,桌上竟然放着幾份熱騰騰的飯菜。

由于碗盤全是鐵制的,十分沉重,因此即使馬車在行進間也不會搖晃。

如此看來,他們夜宿馬車或在車內用餐的次數顯然不會太少,範敏兒心想。

他說:「吃吧,另一輛車上也有晚膳。」

她用力點點頭,努力的壓抑着頻頻要往上勾起的唇瓣,腦海浮現的是——要我說,能嫁給靳大人多好,一個自律又善待百姓的人,肯定也會是好丈夫。

從小事看性子,範敏兒心情愉快,想來往後的日子應當不錯。

靳懿威靜靜的用餐,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充塞在胸臆間。

入夜的官道,兩輛馬車漸行漸遠。

接下來的日子對範敏兒來說,如果不去在乎新婚丈夫的寡言沉靜、不去介意多次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于馬車內過夜,甚至好幾頓都只是買些能填肚子的包子、饅頭的話,可算是極為輕松自在的。

當然,這等窘境也透露出靳懿威的确沒有太多盤纏,所以她趁着一回在一個小城的客棧過夜時,讓玉荷拿了嫁衣跟鳳冠去當鋪典當,當了五百兩銀,這還是她堅持的數字。當鋪的人還算識貨,幹脆的給了銀票。

接下來他們可以住客棧,吃食也有改善。

靳懿威對她拿銀兩支付衆人食宿一事沒說什麽,她也不多邀功,反正夫妻同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依然不要她這個妻子近身伺候,晚上也不必她替他暖床,夫妻還是分房睡,在她看來,他純粹就是讓她當擺飾,但她一點也不介意。

畢竟兩人還很陌生,做那麽親密的事,誰都不自在,更何況這個婚姻是她求來的,連和離、休書都談開了,要真的當不成夫妻,日後當朋友也是好的。

只是每每看到雁子、玉荷跟蘇二那想問又不好問、想提又不能提的尴尬神情,她也會困窘。夫妻不同房不是她一人的事,靳懿威待她是一貫的冷傲,一開始在客棧住宿就要了四間房,她及雁子等人還有點搞不清楚,直到他接着說了兩間上房,衆人才恍然大悟。

上房是主子睡的,但此行只有兩個主子啊,怎麽新婚就分房?可是主子的事,下人哪能多嘴。

馬車搖搖晃晃的,範敏兒坐在車內也搖搖晃晃的,睡意愈來愈濃,但她的腦袋仍在轉動。

靳懿威到底是怎麽想的?難道跟她成親,只是在路上多個伴,然後到江南上任後再休了她?

也不對,這沒意義,還是他要在走馬上任前先休了她,以單身之姿在定容縣當某大官的乘龍快婿?那也不可能,就她前世的記憶,靳懿威沒成親,不過卻是佳婿的熱門人選。

定容縣商家多,在世人眼中,士農工商,為商的地位卑微些,靳懿威出身世家,即使被眨也還是個文官,所以不少富商都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将自家的嫡女、庶女送到他面前,任君挑選。

但他誰也不要,無妻無妾,倒是印象中,有幾個官硬是送了幾個通房丫頭給他,他好像就沒推辭。

思及至此,她已頻頻打盹,冷不防的,馬車猛然減速,她先是往後傾,接着又無法控制的朝前撲去,整個人撞向坐在她對面的靳懿威。

他倒厲害,仍坐得直挺挺的,對她則沒半點憐香惜玉,雙手及時扣住她的手臂,成功止住她的投懷送抱,可無法避免的也弄疼她的雙臂。

她痛得叫了一聲。

他眉頭微蹙,連忙放開手,沒想到馬車突然又動了,範敏兒都還沒坐回去,這一次再度撲向前,也成功的撞上靳懿威的身子。

他臉色一變,渾身僵硬的一把扣住跪跌在他雙腿間的新婚妻子,忍住胯下之痛,大手一扯,将她丢回對面去。

這家夥!雖然馬車內都鋪了軟墊,但他這順手一扔,撞跌間她也會疼啊!她在心裏嘀咕,揉揉疼痛的手臂,擡頭看去沒想到他還好意思冷冷的瞠視着她。她嘟着嘴解釋,「靳懿威,我可不是故意往你身上撞的,是馬車一下子停、一下子又動的。」

他們南下已有七天,她叫他「夫君」拗口,叫「懿威」又太親密,索性連名帶性的叫了,而他就是冷傲,完全不發表意見,她卻愈叫愈習慣,玉荷等人也從原本乍聽時的困惑到現在習以為常了。

他抿抿薄唇,看着邊瞪自己邊揉着手臂的範敏兒,明白她意有所指她手臂疼全是他害的。就這幾日的相處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她比他想像中還要好相處,甚至可說是容易親近、大方直率。

此時,車夫已将馬車停靠路旁,收住缰繩後,挑開車簾,一臉歉然的道:「對不起,是前方一輛馬車突然失控切入,爺跟夫人沒事吧?」

靳懿威搖頭。

範敏兒笑道:「沒事。」她倏地住口,因為從半開的車簾外,她正好看到一個長着八字胡的中年人粗暴的将一名女子拖下馬車,街道四周已圍聚不少百姓在指指點點,忙道:「我下去看看。」

不等靳懿威說話,範敏兒嬌小纖細的身子已鑽過車簾,也不等車夫拿矮凳墊腳,俐落的下了馬車。

此等行徑在這幾日靳懿威已見過幾回,見怪不怪,但對那雙澄澈明眸閃動的仗義之光,倒是令他訝異,不自覺的跟着她下車,走在她身後。

範敏兒發現後面傳來追趕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就見蘇二及雁子、玉荷全快步跟上來了。

街道這隅已圍了高高的人牆,偏偏範敏兒特別嬌小,啥也看不到,只隐隐聽見男人的喝斥聲,問道:「請問前面發生什麽事?」她幹脆拍拍前面一個婦人。

該名婦人聽得正津津有味,本不想理,回頭卻見是個貌若天仙的姑娘,在她身邊是一名俊美不凡的男子,這對俪人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輩,她連忙陪着笑臉将前面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原來是這丁城一對剛和離的夫妻,男的是個脾氣極差的莽夫,女的脾氣好,是莽夫的繼室。兩人成親兩年,莽夫不時對妻子動手,妻子受不住,上個月才在第三人的協調下和離,男的卻對婦人糾纏不清,婦人決定離開此地到其他地方生活,沒想到男的還是追過來,粗暴的将婦人從馬車上拖下來。

一個女子的哭泣聲及一個男人的咒罵聲響起——「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已經跟你和離了!」

「不要可以,當初我可是花了五十兩給你那個嗜賭的母親,才将你娶回來,不過兩年,你就想跑?除非還我五十兩,不然就跟我回去。」

範敏兒聽不下去,想也沒想的擠進前方擁擠的人群,「不好意思,請讓讓,謝謝。」

一個個看熱鬧的百姓在看到她美麗出塵的容貌,還有走在她身後偉岸英挺的男子後,主動讓開路。

範敏兒一行人很快的走到前面,也清楚的看到那名八字胡中年人,他橫眉豎目的抓着一名年輕婦人的後衣領,粗暴的拖行她。

由于那男子另一手拿了把刀,周圍圍觀的人沒人敢阻攔,就怕刀子不長眼。

「放開她。」範敏兒柔柔開口,這一聲不大,但她的相貌氣質,還有身後高大的靳懿威,都讓周邊百姓看得目瞪口呆,連那暴力的男子及悲泣的女子也怔怔的看着她,一時之間,原本鬧烘烘的街道頓時安靜下來。

她無畏的走到那名一手仍揪着婦人後衣領的男子身旁,沉聲道:「放開她,五十兩給你,但你得當衆立誓,從今而後,只要碰到這婦人一根汗毛,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再也當不了男人。」

「姑娘,這——」中年男子臉色漲紅。

「要不要銀子一句話,這事本就與我無關,更甭提我家夫君還是個大人——」她刻意拉長語調,目光轉向一看就冷峻非常的靳懿威。

中年人不是笨蛋,跟着瞧過去,一對上某人懾人的寒眸,便一陣哆嗦,不敢再有半點遲疑,急急發了毒誓,收了五十兩,笑咪咪的離去,至于衆人鄙夷神情,他可不在乎,有錢要再買個婆子回家有何難?

婦人淚流滿面的向範敏兒及靳懿威千恩萬謝,卻不知如何還那筆錢,十分凄苦。

「五十兩買回你的人生,我覺得很值得,請你好好過日子,也不枉我今日幫你。」範敏兒說得真誠。

靳懿威盯着她,黑眸裏有着思索的幽光,對于這個妻子,他是益發看不明白了。

圍觀的百姓頻頻贊賞她是人美心也美,難怪老天爺賜她一名俊美不凡的夫君。

在婦人感激的一再行禮并乘車離去後,戲也散了。

蘇二、玉荷跟雁子的情緒很複雜,範敏兒救了那名苦命婦人,他們也很高興,但是五十兩不是小數字啊,此番他們本就手頭緊,何況現下離江南還很遠呢,不知之後盤纏夠不夠用,但連靳懿威這個主子都沒說話了,他們哪敢多言。

其實對範敏兒來說,只要是錢能解決的事,就不是難事,那點錢她還付得起。

一行人随即往馬車停靠的方向走去。

範敏兒聽見街上還有人在談論剛剛那名貪財、不怕丢臉的中年人,忍不住有感而發,「丈夫有很多種,有像剛剛那樣貪婪可憎的,也有把妻子當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的,自然也有珍惜呵護、深情無悔的,但還有另一種——」她突然想到一直走在自己身邊的靳懿威,「看似冷情,什麽都不做,但心中有情,貼心靜伴的。」

主子這是在贊美——走在她身後的玉荷跟雁子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到英俊挺拔的靳懿威身上。

蘇二也不由得看向自家主子,搔搔頭,心道:主子不該回應半聲嗎?

靳懿威縱然成為目光焦點,一張俊臉仍波瀾不興,對妻子意有所指的贊美,沒太多感覺,他大多的心思都放在另一件秘密上。

範敏兒拜前世之賜,早知道靳懿威冷情寡言,卻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父母官,所以對他的冷淡也不以為意,對他突然轉變心思娶她為妻,更是充滿感激,因此她是很願意說好話的。

範敏兒的目光落到對面那條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剛剛一出手就花了五十兩,得想法子賺回來才成,于是她說:「靳懿威,這裏挺熱鬧的,既然我們都下車了,就逛一逛吧,好不好?」

靳懿威低頭看向她,明眸靈動,閃耀着率真之光,與渾身散發的柔弱氣息交錯矛盾卻更加吸引人。他的心裏陡然一動,脫口而出,「好。」

聞聲,她笑靥如花,他心裏一怔,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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