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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熙朝豐陽十一年,初夏。

朱微茵靜靜看着梳妝鏡裏的自己,久久之後暗暗吐了口長氣。

銅鏡裏的自己,眉毛如畫,雙眸清靈,粉唇如櫻,看起來嬌滴滴的。

唉,即使看了一個多月,她還是不習慣這張陌生的新臉孔,即使這張臉比她原先的還要美上十倍,她卻沒有因此多了喜悅。

合上眼,她似乎仍聽得見夏黎跟春蘭的痛哭聲,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沒想到再度睜開眼時,不僅時間倒轉,就連她的身分、樣貌也全變了。

她一開始以為是作夢,到後來不得不認清自己确實是附體重生,從一名可以處理大筆生意的商家女主事搖身一變成為世府千金,更神奇的是,這位千金還是她站在某人的新墳前批評過的範敏兒!

這麽好的人,他的未婚妻卻執意退婚,看來是個不識貨的。

要是我是他的未婚妻,肯定不會退婚——她睜開眼,再次盯着鏡中的容顏,自從知道自己附體重生的原主就是靳懿威的未婚妻後,這兩句話就時不時的在她腦袋瓜裏盤旋不去。

多麽離譜又荒謬,她竟成了不識貨的範敏兒!

但就算有再多的困惑和不解,她糾結了一個多月,心思千回百轉的,也只能接受從今而後自己就是範敏兒!

好在這個身體仍保存着前身的記憶,她變成範敏兒後,生活過得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對京城近來發生的大小事也一清二楚,才能安排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

此刻日頭偏西,橘紅色的霞光灑進這座清雅又不失奢華的卧房內。

她再做了個深呼吸,從梳妝鏡前起身。

她這一動,原本站在一旁的兩名丫鬟不安的互看一眼,其中的雁子咬着下唇走到另一邊去拿披風,而玉荷則輕步上前,「小姐,您真的要去嗎?」她有些害怕的看着穿着一身藏青色褲裝,呈現店小二扮相的自家主子。

「好不容易才安排好,怎麽可以不去。」範家可是百年世家大族,宅中規矩多如牛毛,一個閨女要出門得過五關斬六将,一層層往上呈報。

範敏兒俐落的調整了下頭上的帽子,确定長發已完全包覆在裏頭後,回身接過另一名丫鬟遞過來的連帽披風穿上,從頭到尾将自己遮得嚴實後,才朝丫頭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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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只能硬着頭皮率先穿過隔開卧室與花廳的珠簾,步出房門後,注意到範敏兒跟在她們身後,兩人再互看一眼,随即照着自家主子先前的交代,一路快步往後院的方向走,若遠遠的見到有人,就趕忙繞路。

這裏可是京城的應遠侯府,範敏兒是正經主子,雖是庶女,但有着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也因而成了侯爺跟世族長輩們的心頭肉,養嬌也養刁了。

不過府裏的下人們都知道,範敏兒只是侯爺眼中一個足以攀上權貴,讓範家更加壯大的棋子而已。

此刻,在這又嬌又刁的主子指使下,主仆三人偷偷摸摸的總算順利來到後院門外,一輛馬車已在候着。

這是範敏兒拿錢要兩個丫鬟去外頭雇來的,因為範家馬車都印上獨有的家徽,不好辦事。

雁子和玉荷伺候範敏兒坐進馬車後,便跟着車夫坐在前頭,一邊替車夫引路,一邊不忘忐忑的交換眼神。

兩人私下聊過,都覺得主子忽然變得很不一樣,她們還往前推敲時間,記得是一個半月前,就在主子執意退了靳府婚約的隔天,與家中的嫡三小姐在水榭旁狠狠的吵了一架,也不知怎麽的,雙雙跌落水中,再被奴仆救起時,兩人都奄奄一息,她們這些貼身丫鬟因而被狠打了二十大板,說是偷懶,沒有護主,但明明是兩個主子要她們這些丫鬟走得遠遠的,誰也不許聽她們說話。

不過當時兩人争吵的聲音極大,她們還是聽到了,嫡三小姐心系靳懿威已久,而主子是庶出,卻仗着侯爺的疼寵如願與同是庶出的靳懿威成了未婚夫妻,後來主子又悔婚,還說些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嫡三小姐氣不過才動手推人。

但嫡三小姐當天就醒了,休養幾日,一如過往般雍容大度,她們家主子卻是昏迷數日才清醒,整個人變得安安靜靜的,即使侯爺跟主子的親生母親月姨娘多次探視,她仍是意興闌珊,話也極少。

那時候她們就覺得主子變得不一樣,脾氣變好了,不會動不動就打罵她們,且她對侯爺為她跟京城望族靖明王府中的世子溥堂議親一事本是興致勃勃,充滿優越感,而今誰要提起,她便一臉凝重,而今個兒要做的事,她們更是想都想不明白,主子到底想做什麽?

馬車裏的範敏兒正靜靜的看着竹簾外的京城街景,回憶她的前世。

其實她初掌宜和洋行外出經商時,曾來過京城一次,對皇城的繁榮留下深刻印象。這裏店鋪林立,人車熙來攘往,金碧輝煌的宮殿就座落北邊,高聳的宮牆隔開了坊市,店鋪的規模一家開得比一家大,而靜巷裏也有不少風格各異的小店,物品琳琅滿目,價格則貴得令人咋舌。

眼前所見與幾年前看到的街景并無不同,大街上不少人高談闊論,茶棧裏也有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說話,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她猜得到內容。

豐陽十一年,一件皇室醜聞傳遍大江南北,震驚了全朝百姓。

這事始于去年秋季,因湖北蟲害,糧食缺收,幾個月後,許多百姓淪落為饑民,三皇子主動向皇上表明願押送米糧前往赈災,積極與當地農民面對面了解蟲害緣由,思索防疫之道,同時也請當地米商釋出囤積的米糧,好接濟從相鄰城鎮湧入的其他饑民。三皇子愛民仁慈之名迅速在各地傳開,更有不少人私下議論,若由三皇子繼承皇位,是熙朝百姓之福,只是誰也沒想到一把無名大火竟将統一堆放在倉庫中的米糧焚燒殆盡。

事後皇上派人追查,查出這一切都是因皇子間的奪嫡內鬥而起,原來成了東宮太子的二皇子擔心原本就備受皇帝寵愛的三皇子立下功勞,儲君之位會有變,他才從中阻撓,派人放火燒毀倉庫。

這火來得太猛太快,上千名等着領米的饑民争相推擠逃命,最終造成數百名百姓走避不及,葬生火海。

這事皇上原本是要壓下來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放火造成百姓重大傷亡、赈災的米糧付之一炬的罪魁禍首就是當今太子一事被傳了出去。

全國上下衆怒難消,輿論嘩然,為此,皇上不得不廢太子,好平息百姓怒火。

但事情未了,皇上在廢太子之餘,也趁機整頓朝中派別,幾個被視為立場分明、擁戴二皇子及三皇子的世家大族都在名單內,皇上直言,他治理的熙朝不許結黨營私、不許拉幫結派,朝野若無法齊心,又如何富國強兵,百姓安康?

于是,世家大族、三代當官輔政的靳家,因擁戴三皇子,也被卷入這次的奪嫡之争,一家子當官的,除了靳懿威外,全被摘了烏紗帽。

不知內情的會覺得靳懿威很幸運,知情的就知道他是最大的苦主。

才學過人的他在靳府是不受待見的庶子,生母早逝,直至中舉才在家族中受到重視,也因為他是世家子弟中少數靠自己中舉的,格外入皇帝的眼,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卻因為這件奪嫡之争被波及,錦繡前程沒了,議好的婚事也沒了,且再半個月就得動身前往江南當一名小小縣官。

範敏兒想到這裏,不由得閉上雙眸,卻無法壓抑胸口間翻湧的心驚膽顫。

這個時間,前世的她還活着,可她現在卻在範敏兒的身體裏重生,那在江南的朱微茵會是誰?範敏兒嗎?她在那裏又在做什麽?家裏的人跟洋行都好嗎?她心裏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解。

她好不安,唯有去一趟江南才能找到答案,可偏偏範敏兒已經退親了,所以她只能硬着頭皮走這一趟,希望能重新開啓前往江南的大門。

「小姐,已經到了。」

馬車外傳來雁子忐忑的聲音,接着,長長的繡簾被玉荷揭了開來。

範敏兒傾身,踩着雁子搬來的矮凳下了馬車,擡頭看着眼前這間位于靜巷內的大宅子,認真說來,它其實是京城迎賓大客棧的偏僻後院。

雁子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舉手敲敲緊閉的後門,後門随即打了開來。

範敏兒眼中悄然浮現一抹淡淡笑意,她重生後辦大事,好像都只能走後門呢。

繁華京城中,如今最熱門的八卦當屬靳家,靳家大宅前總有些好事者駐足觀看,對裏頭指指點點,畢竟靳家雖然被抄家丢官去職,但皇上厚道,念在其三代為官,給了靳府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們打包離開,除了房舍土地不得買賣變現外,大宅裏的東西并未扣押,任由他們處置。

自那之後,每日都可見到一些價值不菲的家具、古董字畫被搬出來,接着就是靳家幾房在衆人面前你搶我奪,争執不斷,于是古董花瓶碎了,字畫被撕了,衆人張牙舞爪地指着對方,露出互相怪罪的醜陋嘴臉。

等到大宅被搬得差不多後,各房接着搶的就是彼此私藏的金銀珠寶。據被遣散的奴仆說,平時雍容華貴的幾房夫人、女眷光為了一包首飾就搶成一團,還差點将一名夫人的眼睛給抓瞎。

不意外的,靳家成了京城人眼中的大笑話,靳家這個世家大族也終于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開始思考,将目光放到安靜獨居在後院一隅的靳懿威身上。

雖然他從朝廷新貴被貶到江南的定容縣當知縣,但與家族的其他人相比,皇上對他絕對是特別寬待,他們心裏有底,靳家若要從谷底再爬起來,只能靠他,因此他們開始搶人,假裝心疼的說靳懿威平時孤家寡人,只有一名小厮随侍,倒不如一家子同下江南,彼此住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但這個如意算盤沒成,靳懿威不配合。一個沒有親娘的世家庶子在家族中備受冷遇,就連親爹也不曾關愛,多年來,他冷眼看着家中幾房争奪權力、勾心鬥角,對人性失望,對古今贊頌的親情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眼中,人與人之間沒有單純的付出,只有算計、利與欲。

一連數日,他面無表情的看着拼命擠到他眼前說他是家族中最優秀的苗子,靳家日後只能靠他光耀門楣的一張張嘴臉,反感到只想吐。

為圖個清淨,他離家搬到迎賓大客棧小住,但家人不死心,尤其是他的父親,時不時上門游說,說着那些身為靳家子孫該有的責任義務。

他煩了,累了,索性拒絕見外客,這幾日也已經将該處理、該辦妥的事都解決了,明日就能提早下江南,遠離這一些所謂的「家人」。

只是眼前這個頭垂得低低的,端着托盤緩緩踏入他房裏的店小二,怎麽看都不對勁!

範敏兒一雙玉手微微顫抖,将托盤上的茶水跟冒着熱氣的飯菜一一挪到桌上後,這才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粉妝玉琢的臉蛋,神情緊張的看着坐着的靳懿威。

「是你!」靳懿威表面平靜,但心裏是訝異的。他已經順她的意解除婚約了,一個世家閨女又為何要打扮成店小二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範敏兒先是有禮的福個身,再尴尬開口,「是我,我知道我的穿着很奇怪,但如果不這麽做,便見不到靳公子。」

她話裏有點小小埋怨,她寫過帖子讓人送來給他,看能否見上一面,但這家夥連帖子也不收,她只好派人守在客棧前,只要見他外出,便一人跟上,一人回報,可這家夥根本消失,連客棧也不出,她能怎麽辦?

靳懿威勾唇,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見了也是白見,請範小姐離開。」

這麽快就下逐客令!她咬着下唇定眼打量,他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一身質料極佳的黑色圓領袍服,俊美無比,只是眉宇間始終散發着冷峻及疏離,明擺着他就是這麽不好相處。

怎麽辦?認真算起來,此時的他未下江南,跟她是尚未見過面的,與原主範敏兒也只見過兩次,怎麽這麽難親近,她能成功說服他嗎?唉,她的額際都隐隐疼起來了。

見她只瞪着自己卻不說話,靳懿威冷冷開口,「範小姐,需要叫人進來幫你離開?」

要叫外頭守門的小厮攆她走?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可是瞧他這張冷冰冰的俊顏,她過來前醞釀好的情緒、準備好的說詞,全被他打亂了。

靳懿威突然站起身準備往外走。

範敏兒想也沒想的快跑到他面前,雙手大張攔阻他,「聽我說些話,你可以邊吃邊聽我說,不然,我、我今晚就賴在外頭不走了,真的,拜托。」天啊,他真高,而範敏兒這身形實在太嬌小了,她得仰頭看他,可真是費力。

見她眼中閃爍着堅定,他的黑眸迅速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錯愕,而後随即冷冷的看着她。

她則勇敢的仰頭凝視,雖然脖頸真的好酸啊。

他重新落坐,而她連做幾個深呼吸,走到桌子旁,從袖子裏拿出一個雕刻精巧的小小木盒,放到桌上,打開後,裏面是好幾根銀針。

他蹙眉看着她。

「靳公子與我一樣出身世家大族,同是庶出子女,該是見慣宅中的爾虞我詐,對沒事獻殷勤的人一定會特別警戒,這盒銀針是我送給靳公子的第一份禮物,我今日來,有兩份禮物要送。」她拿起一根銀針,一一在飯菜上試了一輪,銀針都未變色。她擦拭好銀針後,對着他嫣然一笑,「靳公子可以放心用晚膳了。」

但他不領情,仍是冷冷的看着她。

好吧,是她多事,但她真的是好心啊,他下江南約半年就會死掉,偏偏她拼命回想也想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麽死的,但一個好好的官會突然猝死,她想來想去也只有可能是中毒。

他定定的注視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麽,對她這突如其來的禮物覺得莫名其妙。因為生長環境,他的确生性多疑,但就算疑心再重,也不認為她會在如願悔婚後還想方設法毒殺他,他們之間并沒有那麽大的仇恨。

「開門見山吧,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

他願意聽了!範敏兒大大的松了口氣,微笑着拉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你吃啊,呃,我要說的有點長,怕飯菜涼了,那就不好了。」

他微微蹙眉,總覺得眼前的範敏兒與他過去的印象有些不符,神态及說話的口氣都不同,不過他又有什麽好驚訝的?那些所謂的家人不也是全變了樣。

至于範敏兒,的确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眉如畫,面如桃,眸如星,巴掌大的臉蛋完美得讓人無法挑剔,穠纖合度的身段,一手盈握的小蠻腰,有出身世家的嬌貴氣息,可更特別的是那天生楚楚動人的氣質,更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然而他比誰都清楚此等氣質是老天爺慈悲下的錯置,那張柔軟得引人憐惜的美麗容顏下,是一個只想攀附權貴、享受榮華富貴的膚淺靈魂。

範敏兒見面前這張俊容愈來愈冷然,頭皮不由得一麻,但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輕咳一聲道:「我、我想收回……收回悔婚的話,呃,就是,我要你……娶我。」天啊,她結巴了,只不過是換了個身體,怎麽她和原來人巧、心巧、嘴更巧的朱微茵差那麽多?

經商多年,她知道以誠相待就有好果子吃,所以她定定的看着坐在對面的靳懿威,表情能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但這神情看在靳懿威眼裏就是個笑話,低沉的嗓音吐出,「一下子悔婚,一下子求娶?範小姐是健忘還是覺得如此反覆很好玩?」

這麽嗆!真尴尬,若可能,她也很想直白的說:很抱歉,這身子的靈魂換人了,所以悔婚的不是她,請他萬分見諒。

她蹙眉看着他,一手拿起茶杯,迳自替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舒緩緊張後,再次勇敢的直視那雙冷得能凍傷人的冷峻黑眸,「我這次是很認真的。」

「悔婚當日,範小姐也說自己很認真,還向在下坦承,你就是愛慕虛榮,而靳某被貶至江南當個小官,是絕對無法給你過好日子——」

「我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靳公子不必重複。」她一臉無奈的打斷他的話。

就原主的記憶,她很清楚範敏兒說了什麽毒辣的話,什麽他要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要有點魄力的自動退了這門婚事,別讓她瞧不起等等。

靳懿威漠然的看着她,對她這突如其來的言行舉止十分不解。

老天爺待她太好了,即使女扮男裝,且巴掌臉上滿是懊惱與無措,她仍美得無懈可擊,無形中散發的柔弱氣質,更是惹人憐愛,令人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保護欲,當然,他絕對不會是其中之一!

沒來由的,一把無名怒火陡地在胸口燃起,他看着她的目光更冷了。

天!那雙黑眸冷得吓人,她額際更疼了,以纖纖玉指輕揉,并說道:「我一開始悔婚,其實只是想試驗靳公子會不會努力争取,畢竟我的選擇很多,呃——京城第一美人嘛,就是有些小小的、無聊的虛榮感。」她說得心虛,但她總得想法子讓他願意再娶她。

他黑眸一眯,「範小姐真的記得自己說了什麽?你說因為我是庶子,你對這門婚事原本就不滿意。」

她兩手一攤,「這樣吧,我就是想嫁給你了,請你別再提我以前說了什麽蠢話,好好思索一下,在什麽條件下,你會願意娶我。」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此路要真的不通,她也只好另想法子。

他冷漠的看着她,這是硬要賴上?哼,早就知道京城千金無論嫡庶都是我行我素的嬌嬌女,唯一不舍的就是臉面,他就瞧瞧她的臉皮能有多厚。

「那就請範小姐說說自己是多麽娴淑溫良、還是有什麽當賢妻良母的能力,值得在下求娶。」他頓了一下又道:「瞧我糊塗了,全京城誰人不知範小姐除了過人的美貌外,好像也沒什麽值得拿出來說嘴的。」

指她空有美貌,一無是處?她是半點也不在意,她的靈魂可是朱微茵,在江南定容縣的洋行主事多年,什麽難聽話沒聽過。

「我這是隐藏鋒芒,身為庶女,光芒大露,在那樣的世家大族裏豈不是找死。事實上,婦之四德,婦德、婦容、婦言、婦功,我可是全數兼備呢。」她大言不慚,自信滿滿,楚楚動人的臉蛋上沒有讓人讨厭的驕縱之色,反而有一股慧黠的俏皮之态。

他微微皺眉,這實在不像是他印象中範敏兒會說的話。

她縱橫商場多年,最擅長察言觀色,見狀馬上加強說服,「其實靳公子不曾真正了解過我,從婚事定下後,我倆不過只見了兩次面,一次是下聘前一日,在我父親的允許下,于我家廳堂見上一面,第二——」

「第二次就是範小姐派人攔下在下的馬車,趾高氣揚的進到車內,一臉鄙夷的說着要悔婚的話,但那些內容已足以讓在下了解範小姐的內涵。」他冷笑一聲。

她腆着臉,讪讪的道:「如果我說那時是心情差,說的都是言不由衷的話,」陡地站起身,雙手合十請求,「行嗎?你可不可以重新認識我?呃——你可以多問我一些問題再下判斷,好不好?」

靳懿威深邃的黑眸一斂,其實可以不理會她,但那雙清澈明眸中的請求是那麽強烈,他竟然不由自主地點頭了。原來,紅顏禍水是這個意思!他的黑眸掠過一絲嘲弄,「好,我問,一題矣。靳某即将赴江南任職,定容縣雖小,卻被稱為‘富賈之地’,商業活絡,進出口貿易頻繁,對前往該處,範小姐可有什麽建議或見解?」

她聽懂了他話中的弦外之音,她如此費心的想要成為他的妻子,就算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官夫人,也該腦中有物,不然江南商業活絡,官商宴席頻繁,官員偕妻應酬,官夫人與富商妻妾更是三天兩頭聚會聊天,她若什麽都不懂,憑什麽跟他下江南?

靳懿威知道他這個問題極刁鑽,一個處在深閨大院的女子,除了琴棋書畫外,怎麽可能關注到商業的應對進退上。

範敏兒想起定容縣官商間的複雜牽制及合作,還有他走馬上任半年後雖然成了百姓愛戴的清官,但她記得他出席的邀宴不多,外傳他除了專注在改善一些弱勢百姓更好的生活外,他是孤僻冷傲的——「答不出來,你可以走了。」他迳自拿起碗筷,慢條斯理的吃起飯來。

「誰說我答不出來!」她瞬間回神。

他拿筷子的手一頓,平靜無波的眸子掃了她一眼,繼續吃他的飯,估計她也說不出什麽有內容的話來。

「自古以來,官場殘酷,權力鬥争不在話下,而江南繁華,其中的定容縣更是造就多名家財萬貫的富商,因而被稱為‘富賈之地’,同理,那裏的利益糾葛更盛。

「你是當官的,不必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要占有一席之地卻是真,畢竟那裏有不少大官都不敢小看的商業巨擘,」她朱微茵就是其中一位呢,「更甭提你只是個小縣令,他們若用鼻子看你,我都不意外。」

他放下碗筷,挑高濃眉,再度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

自己說的太直白了?她咬咬下唇,「實話難聽,但忠言逆耳,要你占有一席之地,是因為不能讓那裏的富商視你為一個擺飾用的官員,一旦有什麽要事,迳自越過你往更高的巡撫或總督那兒呈報。」

見他黑眸沒有任何波動,無法窺視他此刻的想法,她繼續說:「你是個有想法也有能力的好官,我只是希望你能為老百姓做得更多——」她頓了一下,在心裏再加句「也能活得更久」後,接着道:「所以搶得先機是必要的,這個先機便是一開始就得讓那些富商刮目相看,此外,行事作風更要雷厲風行,絕不能拖泥帶水,讓下方做事的人無所适從。只要上下齊心,其利斷金,你在定容縣肯定也能混得風生水起,備受百姓愛戴。」其實說到後來,就全是她的經商經驗了。

一席頭頭是道的話出自一個以驕縱出名的侯門庶女口中,實在讓靳懿威難以置信。他對她前面說的有能力、有想法的好官倒沒多想,家人說的那些狗腿的奉承話他已聽得夠多了,現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們跟範敏兒都是同一路人,心中皆有籌謀與算計。

「不管你在玩什麽把戲,刻意強記這些話來讨好我,都只是白費心機。」他面無表情的再度起身,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強拉着她往門口走。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而且君子動口不動手。」範敏兒掙紮着要甩開他的手,但徒勞無功,一下子就被他拉到門口。

靳懿威一手打開房門,打算将她推出去。

不成,事情尚未轉圓,她心急如焚,靈機一動,先一腳将房門給踢回去,再硬着頭皮,想着他就是日後要跟她共度一生的男人,便貼身上去投懷送抱。

情勢大逆轉,靳懿威全身僵硬的低頭看着一手仍被他扣着,一手卻用力環住他腰際的她。

範敏兒仰着頭,一雙水靈黑眸閃動着淚光。她知道自己得寸進尺了,所以也做好被他用力推開的心理準備以及承受他的勃然大怒等等,但臉皮厚一點,這是商人成功的訣竅之一,她不願意認輸。俗話說,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先上哭招,硬是逼出兩滴淚,「靳公子,我承認過去是我不成熟,悔婚了才明白自己對你的心意——」

他一臉冷峻,「謊話連篇,範小姐忘了自己說過什麽?‘大丈夫何患無妻!若你承認你不是大丈夫,你就可以不悔婚。’範敏兒,你那時的跋扈猖狂去了哪裏?」

「我——」她的手腕陡然一緊,下一秒,就被拉離那個溫暖厚實的胸膛,再然後,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她沒看到他動手,但「砰」地一聲,身後的門被打開了。

她詫異的回頭看,他像是輕推了她一把,但一股無形力量已穩穩将她推送出去,而後在她困惑的在門外踉跄站定時,房門已經關上了。

「店小二,你送飯菜進去也太久了吧?天都要黑了,可我家爺怎麽這會兒才趕你出來——咦?你、你、你不是——」

靳威懿的貼身小厮蘇二一邊念着一邊要進房掌燈。夕陽餘光映在範敏兒那張美麗嬌弱的容顏上,那一雙淚光閃閃的明眸教他移不開視線,呆呆的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初夏的夜晚,空氣仍然微涼。

幽靜的院落裏,一個小小的身影有時站立,有時在石階上坐着,有時來回走動,不時做着哈氣、搓揉冰涼雙手的動作。

燈火通明的房裏,靳威懿坐在桌前翻着書籍,但心思卻不在書上,而是回想着剛剛蘇二進來說的一席話——範小姐讓兩個丫鬟到客棧去吃飯,自己披了披風仍守在爺的房門外,冷得直發抖呢。

此時,敲門聲再度響起,蘇二又尴尬的走進來,頭垂得低低的,「呃——小的不小心跟範小姐說出爺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的事,爺,您罰小的吧。」

「出去,別再跟她交談了。」

蘇二欲言又止,但還是走了出去。他真不明白,爺怎麽能這麽狠心,讓範小姐在外頭站那麽久?他看着在回廊燈籠的暈黃燈光映照下,愈加令人憐惜的無助神情,實在無法狠心不去理她,「範小姐,您還是走吧。」

範敏兒真誠的道:「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

蘇二不知該說什麽,但又不好意思盯着她那張花容月貌看,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到另一邊去守門。

屋內的靳懿威清楚聽到兩人的交談,在他眼中,蘇二一直不聰明,但他認分努力,對他的命令不敢不從,沒想到範敏兒那張明豔動人的禍水容顏也會讓蘇二無力抵擋。

他從窗戶看出去,一個小小的身影确實輕輕顫抖着。

範敏兒才十五歲吧,比他想像中的還不簡單,她善于利用外貌上的優勢作出楚楚可憐之态,恐怕連最鐵石心腸的人都無法拒絕她的請求,只可惜他是一個連心都沒有的人,所以拒絕得了她。

此時,小小的身影靠近門板,接着,門上再度傳來輕敲聲,「我說些話,真心話,靳公子就隔着門板聽着吧。」她不确定他能聽到多少,可在此靜夜,聲音特別清楚,何況他若仍不願理會,她見面再說也是沒用。

「我想跟靳公子下江南,的确有一個一定要離開的理由,靖明王府的世子在我與靳公子悔婚後,數度糾纏,這幾日已找媒婆上門說親。」

這一席話對世子有欠公允,畢竟範敏兒是心甘情願被他糾纏的,甚至還刻意制造幾次相遇的機會。

同樣也是拜這身體的記憶之賜,她知道世子即使已經三妻四妾,卻依然滿口甜言蜜語哄騙範敏兒。她只在乎他是未來的王爺,光這個尊貴身分就讓她開心得想嫁了。

只是旁觀者清,範家長輩都是有心機、有手段的人,這麽積極的與世子合議婚事,範家內部暗潮湧動,處處可見摻雜了家宅争鬥的算計,要不,這麽好的事,家中還有幾個嫡女待字閨中,豈會讓她這名庶女中選。

「靳公子,世子妻妾成群,我又是庶出,在那裏當側妃能如何?我不笨,何必好好的正室不當,去當側室,所以就算要我吃回頭草,我也吃。」

回頭草?她也說得出來!莫名的,門後的靳懿威竟然有點想笑。

「靳公子,我過去的确有眼無珠,膚淺短視,自負又任性,但人貴在懂得反省,有自知之明不是?」說完,她等了片刻,怎麽還是靜悄悄的?她垮下雙肩,眨眨眼,卻忽然清楚看到房內有一道身影緩緩移動到門前,果真,房門打開了。

「你承認自己有眼無珠,膚淺短視,卻沒意識到自己驕縱刁蠻,硬是杵在靳某門前,強迫靳某不得忽視。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省?所謂的自知之明?」

夜風拂來,她臉色微白,但仍勇敢的正視着因為背光,讓她看不清楚神情的靳懿威。不怕,不怕,內心強大就油鹽不進,如今能附體重生,她內心充滿了感恩,無恨無怨無懼,只想再進江南看看她挂心的家人過得可好。

外面真的太冷了,她搓着冰冷的雙手,主動跨過門檻不請自入。

莫名的,靳懿威發覺自己想笑,但原因不明。在他身邊敢這麽厚臉皮的女子,範敏兒是第一個。

「是,我是有眼無珠才悔婚,也有點驕縱刁蠻,或許靳公子打從心裏認為我和你的家人一樣,知道你入了皇上的眼,到江南任官亦是短暫,也許一年半載就會被皇上提拔回京,這才黏乎乎的巴着你,」她邊在雙手哈着氣,邊看着站定不動的靳懿威,「但我保證自己成為靳公子的妻子後,絕對會謹守一名妻子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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