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願為你披荊斬棘(晉江首發) ... (1)
唐皎三人到達茶樓時, 老板一看三人身上校服,直接将人給送上了樓。
三晉茶樓的三樓獨有特點, 一面如同一二樓般開放式, 一面做成了包廂, 兩者之間僅餘一條小道。
包廂中的人, 既可打開房門加入對面,一同飲茶閑聊,也可關上房門自品。
徽城大學文會包下的便是對面的開放式,環境比一二樓優雅, 更适合這些自诩進步知識青年的學子。
此時辯論會已經開始, 一張茶桌放在中央,兩邊各坐着十來個學子,其中一面坐着四名女子,想來便是正方,同意女子入學,見楊之笙和唐皓南來了, 揮手讓他們過去。
兩人俱是身材高挑之輩,站在那将身後唐皎遮的嚴嚴實實,找到組織後移步過去,方才将唐皎露出來, 便聽傳來一陣吸氣聲。
四名女學生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都不認識這個介于青澀和成熟之間的美女是誰,偏偏她身上穿着徽城大學的校服。
唐皓南同他們打了招呼,領着唐皎坐在後面, 低聲囑咐一句,“只準聽,不準說!”
唐皎小雞啄米似地點頭,任由唐皓南用身子将自己擋了大半。
坐在反方學子,有同唐皎一起上過選修課,親眼見識過唐皎本事的,慌忙同身邊人說起,導致反方看着唐皎一陣騷亂。
正方四名女子冷哼,看不慣他們見了美女就方寸大亂的模樣,出言道:“輪到我們了,《桃花源記》都看過吧?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陶淵明所著,文中一個打漁人誤入沒有戰亂、賦稅、沽名釣譽、勾心鬥角的桃花源世界。”
“你別說那些沒用的,你這是偏離辯論中心,女人果然就是女人。”反方不耐煩的打斷她們的話。
正方來了火氣,四名女學生倏地站起來,從開始辯論到現在,他們反方一直都是瞧不起人的态度,剛剛又不講道理突然打斷正方思路,将她們氣的滿臉通紅。
唐皎在後面躍躍欲試,被唐皓南按住手,他側過頭,幽幽的說:“你要幹什麽?”
被抓個正着,唐皎眨眨眼睛,湊到哥哥身邊,“我心裏急啊,你說萬一今天正方敗了,反方鬧到學校去,徽城大學取消了女子入學的制度怎麽辦?”
見唐皓南動搖,她再接再厲,“你難道不想我考徽城大學,哥哥?”
“老實坐着,我來。”
唐皓南的手被唐皎死死拉着,死活不讓起,以她哥哥的毒舌功力,開口就能橫掃千軍,不然楊之笙會特意請他過來。
“我先來,我是女的,話更有說服力,萬一我敗了,哥哥你在出手,你可是咱們勝利的希望,最後關頭在出手扭轉乾坤。”
唐皓南成功被唐皎的馬屁拍舒服了,“行,你先來。”
唐皎輕咳兩聲站起來,她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渾身細胞都被調動起來,興奮極了。
見她起來,反方臉色都變了,只聽她順着剛才正方的話題繼續說:“作者通過描寫桃花源的安寧和樂、自由平等,表達了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現實社會不滿。”
“桃花源中的世界何嘗不是我們現今所向往的世界,時代在進步,我們的思想一樣不能落後,可總有那麽一些人,墨守成規,不敢跨出最關鍵的一步!”
最後一句話,她說的擲地有聲,正方的人紛紛鼓掌叫好,沒想到唐皎接的這般順暢。
話音一落,反方有人站了出來,“新式的東西未必可以推進時代進步,流傳了千年的傳承,也未必就不是好的。就如同女子理應在家相夫教子,男女七歲不同席,你們更加不應該和我們男的一起上課。”
反方附和叫好,帶着惡意的視線盯在自己身上,唐皎臉色一沉,她想為女孩子正名,不等她開口,一道壓抑不住的低沉笑聲從包廂中傳出。
“誰?”
包廂門被拉開,懶洋洋斜躺着的人向他們望來,笑的一口貝殼般的牙齒露了出來,嘴唇上下一碰,直指反方,一句接着一句,根本沒給他們反應時間。
“我倒不是有意打擾,實在聽你們所言,有些話不吐不快,各位就當聽個笑話。”
“中國唐朝有女皇武則天,新羅有善德女王和真德女王,吐蕃有攝政太後赤馬倫,日本有推古女皇齊明女皇和持統女皇(注1)。”
“如果你們不是生活在民國,去私塾上課,你需要向老師行拜師禮,交束脩,全家勒緊腰帶供你讀書,就為了你能考上科舉,可八股文制式絕非一日之功,你埋頭苦學十載都未必考上秀才,到最後還要靠娘子養活。”
“而你,是被你的姆媽生下來的。”
“你們如此口誅筆伐女性,可有想過在家裏為你擔憂的姆媽和你的姊妹,若是有一日你有機會讓你的姊妹讀書明理,你難道不希望她們更加優秀,不必困于後宅。”
“口口聲聲打着追求自由與平等的口號,我且問你們,知道什麽是平等嗎?”
“平等是,在你們的思想裏,将女性擺放在和你同等地位上,我問你們,看過胡适所著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注2)嗎?新式标點用的舒服嗎?”
根本沒給他們說話的機會,“我替你們回答,舒服,再也不用猜測這一句話到哪裏斷句,也不會發生烏龍事件,既然你們能接受它的改變,為什麽不能接受和女子一起上課?”
“還是,你們怕女子比你們優秀?”
“要我說,四個字足以形容你們,’自私、狹隘’!”
這一番話砸下來,反方同學一個個被說的臉色通紅,坐下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再不敢吱聲。
剛才熱鬧的都要撸起袖子打人的場面,就在這人引經據典、辯口利辭之下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張若靖,他怎麽在這?”唐皓南低聲呢喃,鼻孔朝天的對着張若靖,他還沒忘記他妹妹披過這人的衣服,話說那衣服還了沒有。
唐皎疑惑地看着盯着她的臉,像是要盯出朵花來的唐皓南,這人又犯什麽病了?
包廂裏的張若靖若有所思盯着那個如同鶴立雞群,低頭同唐皓南說話的女孩,不自覺笑了起來。
小女孩身材嬌小,還沒長開,不知借的是誰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卻更顯得她纖細、孱弱,讓人忍不住升起一股保護欲。
可他卻知道,這個女孩,不是什麽心慈手軟之輩,只怕那顆心比之自己都有餘,也不知剖開來,是不是黑的。
想到這,他覺得有意思極了。
正巧那張臉緩緩擡起,落進了他戲谑的眸子中,他張嘴無聲。
唐皎卻認了出來,他叫的是:“小表妹。”
真是三分鐘沒個正行,她心亂如鼓抿起嘴來,今日巧遇的張若靖,一身黑色西裝熨帖在身上,白色襯衣幹淨整潔,胸前還別着一根金色鋼筆,整個人文質彬彬。
偏生他不好好坐着,那股子文藝氣,就變成了溜貓逗狗、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硬披西裝裝秀才,卻裝不好的流氓氣。
加上額前碎發滑落,恰巧遮住他半張臉,側臉線條硬朗明顯,沒有明目張膽的勾人之姿,可卻令她為之心顫。
剛才他那番話,還在胸口回蕩,一股熱氣控制不住般上湧,将她臉蛋染的嫣紅。
張若靖動了,他起身整理一下自己衣服,最後一眼饒有興致的落在唐皎身上,離去了。
眼見這場辯論會因為張若靖的出現要告一段落,反方徹底被訓的沒話說,唐皓南拉着唐皎同正方這些人告辭。
“剛才那人,誰啊!”反方有人惱羞成怒,出言問道。
“你惹不起的人,”唐皓南嗤了一聲,語氣中盡是嘲諷,“天天高舉愛國大旗,怎麽,連報紙都不看,那可是咱們徽城的大都督,少帥張若靖。”
攪亂辯論會回到都督館的張若靖,自是沒理身後事,随手将自己的黑西服扔在沙發上。
剛剛被他解開扣子的領口,鎖骨若隐若現,引人遐想襯衣下方是什麽誘人場景,兩條袖子被粗魯撸至手肘,露出強健有力且帶着傷疤的手臂。
充滿野性的美,注定得不到他身後副官欣賞。
他緊跟在張若靖身後,嘴裏一直沒有閑着,不斷請示,“少帥,都查出黃四龍安插兒子在咱們軍中了,是不是趕緊把他踢出去?”
張若靖雙手插兜,晃晃悠悠地回了句:“不踢。”
剛才那一場辯論會,着實讓他罵的異常開心。
副官不敢違抗張若靖的命令,但還是小心的說出了自己想法,“這,豈不是養虎為患?”
“虎?不過是只還沒斷奶的貓。”張若靖不在意地搖頭,帶着副官去了書房,将自己整個陷入椅子中,舒服的嘆了一聲。
随即想起了像只小豹子的唐皎,眯了眯眼。
耳邊副官又給了建議,“他是不足為懼,但若是告訴黃四龍咱們的部署,那咱們不就危險了?屬下覺得,還是盡快找個理由将他逐出去。”
張若靖今天心情不錯,便耐心的解釋,“打蛇打七寸,你現在把他踢出去,不就是變相告訴黃四龍咱們發現他的手腳了,驚蛇卻沒打到七寸會被狠狠咬上一口。”
他拿起書桌上的鋼筆,放在純白紙張上,手指輕輕一彈,鋼筆旋轉出殘影,“既然他都被咱們發現,也就不足為懼,黃四龍能安插探子,咱們為什麽不将計就計,擺個迷魂陣?”
“少帥你的意思是?”
“當然是讓他發揮出足夠作用,在某些重要時刻,帶些足以致命的假消息回去。”他突然抽出白紙,卻見那鋼筆依舊旋轉,不知疲倦。
副官被說服,一路跟随,對張若靖愈發敬佩。
“少帥,還有件事需要您拿主意。”
張若靖擡了下眼皮子,“說。”
“名妓魏家淇給少帥遞了帖子,說後日邀您聽曲,您也知道當今一個未出嫁的名妓,受人追捧之下,身份高貴。”副官揉揉鼻子,少見的臉紅了。
這事确實重要,他靠在椅子上,利弊在腦中分析一通問:“這些風場女子一向避我如蛇蠍,一個個都怕得罪黃四龍,她為什麽給我遞帖子?”
伸手打開副官給他準備的文件,夾出掉落請帖,扔在桌上,看了上去,“楊之笙?他和魏家淇什麽關系?”張若靖疑惑。
副官給予答複:“兩個人表面上沒有半點聯系,但我卻查出魏家淇年少時,其母曾帶着她住在楊之笙家旁邊,兩人稱的上是青梅竹馬,後來家中出了變故,這才當起了□□,但兩人一直沒斷了聯系。”
他點點頭,所有細枝末節在腦中串聯,他讓副官去接觸楊之笙,助其在《徽城早報》發表文章,确認是個有才的人,起了拉攏心思。
打聽到他母親病重,還特意拜托醫院關照,付清醫藥費,終得了楊之笙投靠準話,這魏家淇想來是因為楊之笙才邀請自己。
不管她是想試探自己求庇護,還是想助楊之笙一臂之力,對他來講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同她一起去聽曲,再讓早報大肆報道一番,他這花花公子的形象怕是要深入徽城人心中了,完美遮掩他最近整治徽城治安的種種行為。
屆時,不需他解釋,這些行為都會被有心人,自動腦補理解為軍二代的心血來潮,對他整個布局只會起到推進作用。
是一劑強有力的□□。
既然有利,當然要再确認一番,“魏家淇給過楊之笙錢嗎?”
“給過,楊母看病錢多是她在付,楊之笙是個窮學生,也就從唐皎小姐那裏得了些銀元。”
他合上文件,看來魏家淇倒是對楊之笙一往情深,“你去回複魏家淇,她若同意最近一段時間和我捆綁在一起,日日見報,那我定去赴約。”
他利用她在徽城的名氣,她利用他給楊之笙鋪路,兩全其美。
副官一副極信任張若靖決定的姿态,“她如何會拒絕。”
說到給楊之笙錢的唐皎,張若靖腦中浮現出三晉茶樓中牙齒伶俐的小女孩,想着她身上穿的徽城大學校服,不知唐皓南搞什麽鬼。
皺着眉頭問:“唐家又發生什麽事了?怎麽唐皓南會帶着唐皎去茶樓參加辯論會。”
話題突然跳轉,副官愣了一會兒,才在腦海中想起了什麽,“這……唐大少為什麽帶唐小姐去茶樓,屬下不知,但卻查出了唐家姑爺想為唐皎小姐退學。”
“今日,瑪利亞女中的校長夫人組織了一場牌局,唐小姐的母親去參加了,想來這件事會被解決,我就沒跟您說。”
退學?太陽穴突突跳,要真任由王柏松給唐皎退學,他估計幹媽能立刻殺到唐家。
別以為他不知道,幹媽正暗搓搓的觀察唐皎,心裏喜歡的不行。
“我知道了,”張若靖揉揉額頭拿起桌上電話,“我給校長去個電話,你先去忙吧。”
還有幾件事情沒有彙報,但絕不敢在少帥處理唐家事情時摸老虎毛的副官,默默退了出去。
看來下次,唐家的事無論巨細都需禀告。
而另一邊,送唐皎到唐公館門口,唐皓南跨在自行車上,偏頭問她:“今日在學校感覺如何?”
唐皎心中激蕩,聽唐皓南問她,眼有迷離,出神般回道:“心緒澎湃久久不能平靜,哥哥,你的同學們一直都是這樣嗎?遇到不認同的事情,便勇敢的站出來辯駁。”
唐皓南第一次沒動用他的毒舌功力,細心為她解釋,“是!大學的生活就是那樣,都是徽城的人才,傲氣禀然,自是誰都不服誰的。”
看着眼前嬌嬌小小的妹妹這幅樣子,聽見父親要給她退學時的怒火、擔憂,終于放下了一半。
妹妹變得比以前堅強、獨立,這是過去以往他最喜歡看見的,可卻伴随着心痛。
不管是父親和盧芊芊的事情,還是那些掌櫃們逼迫她的事情,她全都自己一個人消化了,這本應該是他做的事情。
她既然有了改變,做哥哥的自然舉雙手贊同,願意為她掃清成長路上的所有障礙,退學一事事關重大,他希望她能親身體驗一下大學的生活,慎重考慮之後做出決定。
她要嫁人婦,他是可靠的娘家人;她要讀大學,他是領路人。
“回去好好想,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哥哥都支持你。”一只大手撫了她的發。
唐皎低垂着頭,今天的一切令她感到新鮮之餘,更帶來了一種震動,是前世她從未體會過的,來自知識的力量。
她痛恨前世那些在報紙上對她鞭撻的文人,從他們和秦清貴身上知道讀書重要,對讀書她懷着利用之心。
今日所見所聞,讓她清晰的認識到,讀書真的可以改變未來,她就像張若靖說的那般,自私、狹隘。
她沉迷于過去遭遇,對其耿耿于懷,卻從沒想過,除了抱負他們,她能為自己做什麽,她能為這個國家做什麽。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席卷了她,不知為何想到了張若靖僅靠一人一張嘴,将所有人說的啞口無言的畫面,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她腦中盤旋回蕩。
像是對哥哥說,更像是對自己、對這個國家、對這個世界做出承諾:“我不退學,要考上大學,做我自己。”
她的眼中盛着星辰大海,此時那名為希望的星,一顆、一顆接連點亮。
猛地上前一步撲入唐皓南懷中,“哥,謝謝你。”
謝謝你遞給了我這把鑰匙,謝謝張若靖和那些學子們為她描繪了未來的藍圖。
晚飯時,她興高采烈的跟唐冬雪說起辯論會,在唐冬雪慈愛的目光下,不知不覺就将張若靖如何出現,将那些反方訓斥的體無完膚說的一清二楚。
那話裏話外,拐着彎的誇贊,引起了唐冬雪的注意。
她自己對張若靖是一萬個滿意的,“皎兒,你覺得你表哥人怎麽樣?”
唐皎話一頓,差點咬到自己舌頭,手無處安放地放在耳朵上攏過頭發,“什,什麽怎麽樣?人家可是徽城的大都督,誰敢說句不好。”
輕輕咳了一聲,躲避着唐冬雪的視線,卻見一席長衫映入眼中。
“父親?”
“老爺,你回來了,可食飯了?”
唐冬雪放過唐皎,幫王柏松将包放下,親自為他盛了一碗雞湯,“你嘗嘗,這是新來廚娘煮的,味道很不錯,幸虧你回來了,不然我還要犯愁怎麽給你送到學校去。”
王柏松沉默地接過雞湯,一飲而盡。
他們家人口少,也就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他不言語,唐皎也咽了話,老實吃起飯來。
飯畢,王柏松接過傭人遞來的漱口水,對唐皎說:“一會來父親書房一趟,為父有話跟你說。”
唐冬雪柔柔的說:“老爺,什麽事啊?就在這裏說好了。”
“沒什麽事。”王柏松神情平緩,俨然一副學者的樣子,但卻讓人覺得這是火山噴發的前兆。
唐皎給了姆媽一個放心的眼神,跟着父親去了書房。
王柏松手裏摩擦着他和盧芊芊用來傳遞情書的《紅樓夢》,等唐皎坐在了他對面,方才開口,“你覺得,父親讓你退學是害了你嗎?”
唐皎一時摸不準他的意思,卻從自己以往的表現來回答,緊緊抿唇點了點頭。
“父親昨日的話說的嚴重了,但是皎兒,平日裏你的學習狀态,父親最清楚,你根本沒有那個向學的心,家裏也不需要你去讀大學。”
他停頓一下,“父親是為了你好,你有個幸福美滿的家,父親和你姆媽才能真正放下心來。”
自己近日來天天都在看書,可他熟視無睹,“可是父親,我是真的很想讀書。”
她剛說完,卻見王柏松緊緊盯着她,“就在我回家之前,校長找到我,跟我說,要給你轉班,手續他已經全都辦完,等你開學,你就可以去謝老師班上了。”
唐皎心裏一驚,後背寒毛豎起,她還以為讓校長給她轉班,還需要她再出出力,可校長今日竟然就同父親說了,這……母親參加牌局,校長夫人也不會這麽快就同他說了。
看父親竭力壓制自己的模樣,她從這話裏,嗅出了風雨欲來。
心裏警報升至最高。
只聽王柏松接着往後說道:“不止如此,校長他還親自跟我交談了一番,讓我能支持你讀下去,家裏若有什麽困難,盡管跟他提。”
唐皎心裏同樣不明白發生什麽,讓校長如此轉變,但這确是一大好事,臉上不禁露出疑惑,“父親,我……”
“唐皎!”
話未說完,王柏松一聲怒喝中斷,儒雅清隽的臉上,青筋攀岩,甚是恐怖,“你是不是以為,就你聰明,其他人都是傻子?”
“是你把盧芊芊的照片投給報社,逼她遠走上海的?”
“是你将家裏傭人,唐家掌櫃大換血的?”
“是你讓校長威脅我,讓你退學就辭退我的?”
這劈頭蓋臉的幾句質問,差點将唐皎砸暈,可她本就心中升疑,尚有一絲精明在,此時抓住王柏松話中漏鬥,回道:“女兒不知道父親此話怎講。”
她憋紅了眼圈,深吸一口氣,一副被氣壞的模樣,“盧芊芊是自己做下錯事無言待在徽城才會搬家去上海的,家裏傭人是他們先欺瞞在先,至于,說要把您辭退,我一個學生,怎麽會知道校長心裏怎麽想。”
最後這話她是真委屈了,她哪知道校長為何要辭退父親,不過甭提多解氣了。
“你還不認?是不是要我把所有的證據扇在你臉上,你才說你錯了?”王柏松雙手握拳狠狠砸在紅木桌面上。
那被自己親身女兒看破心底最肮髒,最隐秘的羞惱,頓時爆發了出來。
“唐皎,你怎會如此惡毒!不,是歹毒!我真是萬萬沒想到,我王柏松,竟有你這樣的女兒,真是令我面上無光!”
惡毒!歹毒!
這話竟然出自自己親生父親之口,唐皎死死咬住自己後牙根,閉上了眼睛。
他的話繼續萦繞在耳,令人如此生厭。
“你是不是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這徽城不止瑪利亞女中一所學校!我明日就去給你辦退學,你麻溜給我嫁去秦家!”
唐皎倏地把眼睛睜開,氣極反笑,“我不嫁,我也不退學,父親,你要不要先經過姆媽的同意?”
唐,東,雪,王柏松入贅唐家自以為恥,胸中郁氣經此一點,燃得徹底!
高高地手臂舉起,眼見就要落在唐皎不閃不避白皙的臉頰上。
“住手!”
在門外默默聽着,心疼自己女兒,再一次清醒的認識到枕邊人并不是自己以為樣子的唐冬雪沖了進來,“老爺,你這是在做什麽?快把手放下。”
她将唐皎護在身後,“你要是打她,就先打我,多大的事,何至于你生如此大的氣,皎兒若是喜歡讀書,那便繼續讀,秦家若是不能等,那就将婚事退了。”
王柏松還要維持他那儒雅風範,終究沒有打下去,“夫人你都在門外聽見了,你看看你教出了一個多麽狠毒的女兒!”
唐皎自是不忿,卻見唐冬雪死死攔在自己前面,不讓出聲。
“女子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唐皎這學必須退,退完馬上跟秦家辦婚事,沒得商量。”他那雙像是沾了毒的雙眼,隔着唐冬雪狠狠向唐皎刺去。
他絕不能容忍,知曉他秘密的女兒,不聽他的話,如果不聽,那就得讓她聽,不能讓她破壞自己的計劃。
“夠了!我覺得挺有用的,至少能讓她明事理,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唐冬雪盯着王柏松,眼眶裏水潤潤的,有一種要盈滿溢出的感覺,“比如教會她,若有人欺負到她頭上,不能自己硬抗,她的姆媽,哥哥全都是站在她這邊的。”
“我雖念顧舊情,但唐家的那些掌櫃,千不該萬不該诋毀皎兒,只是将他們交給警察處理都是便宜了他們,我唐冬雪自知沒什麽能耐,但我的女兒絕不允許任何欺負。”
“辭退掌櫃和傭人,是在我縱容之下做出的,這件事你不能怪在皎兒頭上。”
“校長那裏可能有什麽誤會,我和皎兒都不知情。”
“啪”一聲,唐冬雪拿起桌上的《紅樓夢》翻到一頁砸在桌面上,如同狠狠扇了王柏松一個巴掌。
她輕輕眨眼,淚水順流而下,“比如告訴她,好朋友的父親是長輩,不能招惹,王柏松,你是不是也以為我是傻子?”
“夫,夫人?”滿腔怒火似是突然被針紮破,呲溜,全都放跑了,王柏松怔愣在原地。
唐皎猛地擡起頭,有什麽東西在腦中炸裂,她給芳梅尚未找到的照片,姆媽房間裏燃盡的灰燼,她姆媽知道盧芊芊和父親的事了!
夾雜着凝重和怒火的氣氛,在唐冬雪聲音出來下,突然靜谧下來,壓着人喘不過氣。
唐冬雪顫抖着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旗袍,拉着唐皎起身,“老爺,已經民國了,女孩子還是需要讀點書的。”
“除非皎兒她自己說不想上學了,誰都不能替她做決定。”
婀娜的背影消失書房門口,将唐皎送回自己房間,渾身緊繃的人關上自己屋門的那一刻,無聲的哭花了臉。
門外的響動讓唐皎回過神,悄悄探出頭去,只見她父親腳步虛浮,管家上前詢問,“老爺,這是要去哪裏?”
王柏松似是沒有聽到,在管家詢問了三四遍後,才沙啞着聲音說:“去學校。”
唐皎轉過頭,望着姆媽的房門,心痛萬分,重生回來後,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露出馬腳,所有的害怕,在這一刻通通都變得不在重要。
她的姆媽知道了,那她就不用再顧忌那麽多了。
三天後,安靜的水面下隐藏着洶湧的暗流,每一個人都沒在提那天的争吵,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苦夏的小尾巴即将過去,星空閃亮,唐冬雪一身寬大的輕羅衫袴,淺綠色的衣裳上面繡着點點蘭花,沖散了那最後一絲燥意。
半黑的屋裏看不出她眉目如畫,只聽到她淺淺的呼吸聲,輕手輕腳地掀開唐皎的被子擠了進去。
唐皎覺輕,前世戰亂之下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将她驚醒,重生後這個毛病也沒改掉,察覺到身邊的人,心中一驚,随即被熟悉的溫暖包圍,沙啞着嗓子問:“姆媽?你怎麽過來了?”
“吵醒你了,”唐冬雪親了親唐皎額頭,“你高燒前從來都沒有早睡的習慣,如今倒是睡的一天比一天早了。”
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老了才知道身體好是多麽重要,如今重活一世,自然是不能再同以前相比。
她頭向下一偏,滑進了唐冬雪的肩頸,整顆心都漲漲的滿足。
唐冬雪将她摟進懷中,說:“你病好後,姆媽還沒好好和你談過心,皎兒,陳醫生說你憂慮重,你,是因為你父親才憂思嗎?”
一個哈欠打到半道被這突然的問話憋了回去,生理性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滴在了唐冬雪的薄衫上。
柔軟的手摸索到她的臉上,拭去那抹淚,頗為心酸的說:“這麽說,竟真是因為這個,你發現了盧芊芊和你父親的事為什麽瞞着姆媽?”
唐皎眨巴兩下眼睛,決定不把這滴眼淚的真相告訴姆媽了,真是一個美妙的誤會。
接二連三的問題,沖淡了她的睡意,她也想同姆媽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她雖希望姆媽一如既往的天真善良,但她怕,怕她姆媽在她不在時受了父親的欺負。
在心裏組織了一番語言,這中間的沉默倒是又讓唐冬雪誤會了,只聽她嘆道:“也是,你當女兒的發現了父親和自己的好友有龌龊,只怕是對我說不出口。”
唐皎張了下嘴,又無聲的合上,自己重生後處處小心,但性情已變,再怎麽藏也會露出馬腳,若是讓姆媽認為自己是因為發現了父親和盧芊芊的事情才有了變化,日後行事,會更加方便。
如此過了半晌,她才開口:“姆媽猜的沒錯,這事壓在我心裏,已然成為我的心病,我總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讓他們湊到了一起。”
“瞎說!”唐冬雪低呵一聲,少見的有了怒氣,“他們自己行為不檢點,有這個心才會做出那樣的事,與你何幹!”
接着便說:“從你和盧芊芊絕交時,姆媽心裏就有了懷疑,芳梅入獄姆媽特意去瞧了她,要到了她要挾你父親的照片,心裏猜測成了事實。”
那語氣帶着低落和委屈,唐皎心疼,安慰說:“姆媽,父親那樣的人,不值得你傷心。”
唐冬雪摸摸唐皎的頭,“你父親以前也是個風光霁月的人,不然如何能入的了姆媽的眼,他就是,自卑罷了,再就是,怨姆媽沒給他生個兒子。”
唐皎蹙眉,問道:“兒子,難道哥哥不是父親的兒子?”
“當,當然,但,皓南終究姓唐不姓王,皎兒,如今盧芊芊一家搬去了上海,也算是同你父親斷了聯系,姆媽這兩日和你父親說明白了。”
她看不見姆媽的表情,卻從她慌亂的想要轉移話題,察覺到了什麽,什麽叫沒給他生個兒子,哥哥怎麽可能不是姆媽生的,哥哥和她長的那麽像,難道哥哥身上還有什麽問題?
想要再接着問問,唐冬雪卻不給她這個機會了,“你近日一直沒有放下書本,姆媽心裏自是開心的,也同你父親商量好了,退學之事不逼迫你。”
看來哥哥的事情是問不出來了,同姆媽說:“姆媽,我……”
“聽我說完,”唐冬雪将她摟的更緊了些,“姆媽就你一個女兒,你可是姆媽的命根子,你最近的變化姆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是姆媽平日裏太懦弱了,才将你逼成了那個樣子。”
“報紙上那些說你’惡毒、狠辣’的話,真真是刺到了我心裏,我就希望我的女兒能快快樂樂的活着,自有姆媽替她遮風擋雨。”
唐皎閉上了眼,她何嘗不是如此,她也希望自己能為姆媽遮風擋雨。
“但姆媽知道,那是在折你的雙翼,你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想做什麽便去放手做,姆媽在你身後,如同退學一事,你說退那便退,你說接着讀,那便讀。”
嗓子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姆媽……”聲音中已是帶了些哽塞,“哥哥帶我去體驗了大學風景,我,我也要考大學。”
母女之間不言謝,她的感動全在那一聲顫抖的叫喚中了。
唐冬雪回道:“好,那咱們不退學,開學你直接去新班級上課,但是皎兒,他終究是你父親。”
父親,她早就沒了父親,埋首在唐冬雪的懷裏,眼淚決堤一般噴湧而出,她若是原諒了王柏松,前世姆媽的那條命又讓誰來賠。
“我只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姆媽,你不能心軟的,有一就有二,我怕,怕這偌大的唐公館變成王公館。”
她借着哭音,小孩子似的提點唐冬雪。
聽見唐冬雪保證自己會留個心眼,這才放下心來,可悲上心頭,這淚水卻是止不住了,直将自己哭的睡了過去。
母女兩人的一番交心談話,讓唐皎自重生來就憋的一口濁氣放出大半,加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