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分列兩側的鐵門整齊地依次排列,從門上的方格小窗裏透出幾近慘白的燈光,投射在樓道裏更顯幽暗。盡管她已經很小心地放輕腳步了,那有節奏的回音,還是清晰地在這空曠的走廊裏飄散開來,一聲聲敲打在她的心尖上。水泥特有的冰冷彌漫在空氣中,竟帶着刺骨的寒意。兩旁的房間裏死寂一片,微弱的燈光掩不住黑暗的剪影。忽然,一道鐵門在她身後毫無預兆地打開,在她還來不及回頭的剎那,只覺得一陣涼風拂過脖頸……
安然在驚恐中翻坐起身,手扶額頭,已是冷汗一片。她睜大眼向四周望去,還是自己的房間。搬到新家不覺間也已經兩年有餘了,但是自從來了這裏,她幾乎每晚都做着同樣的夢,陌生的樓道,死一般的寂靜,然後,在一片驚恐中醒來。
看看窗外已經大亮的天色,安然再次閉了閉眼,在昏暗中平複自己紊亂的心跳,然後跳下床,打開了電腦。她靜坐着面對閃動的屏幕出神,腦子裏空無一物。昨晚寫稿子,直到淩晨才睡,此時卻毫無半點兒困意,腦袋裏一片混沌,昏昏沉沉。
她顫抖着手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個白色小藥瓶,拿起一旁剩下的半杯冷水,吞了兩顆藥。又是那個夢,越是想塵封的過去,為什麽在午夜夢回,總顯得格外清晰,讓人沒有片刻喘息的機會。難道自己連追求新生活的權利都沒有?
想到這裏,她的目光不期然落在左手無名指上,一枚小巧而精致的鑽戒在窗外陽光的照耀下分外璀璨奪目。安然望着戒指出神,事到如今,不再有回頭的餘地,希望她的選擇沒有錯,但不論結果如何,她都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電腦旁的手機忽然響起歡快的樂曲,打斷了安然的思緒。她接起來,顏青青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另一端傳出。
“安然,你出門沒有?”
“我剛起來,還在家裏。”安然如實回答。
“什麽?”顏青青語調揚高了幾度,“你這丫頭,也不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不會是忘了今天九點,我們約好一起去試婚紗和禮服吧?”
“青青姐,我沒忘,我收拾一下立刻出門。”
“那就好,你昨晚一定又熬夜了,下星期就要當新娘子,這幾天先別寫稿子了,早點睡養好精神,不要整天迷迷糊糊的。”
“嗯,我知道。”
顏青青不放心地再次和安然确認了一會兒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又叮囑了幾句後挂上電話。安然丢下手機,起身走進浴室,打開噴頭,讓水珠飛濺在身上,溫熱的蒸汽緩緩升騰,她才覺得心中安定許多。
顏青青是安然的姐姐安心生前最好的朋友。印象裏安心和顏青青總是在一起,也是一起來到這座城市,所以在安心因意外死後的第二年,安然也來到這座城市,投靠顏青青。顏青青對安然照顧有加,就連這次的婚禮,都是她在忙前忙後。至于安然自己,自從出了那件事以後,便基本不和外人打交道,全靠顏青青不遺餘力的幫助。對安然來說,顏青青更像是另一個姐姐。
安然在胡思亂想中洗完澡,換好衣服,看了看牆上的挂鐘,飛快拿起包出了門。随着沉悶的關門聲,屋內恢複了安靜,唯有并未關上的電腦屏幕依舊透出瑩白色的光亮。
上面有一個新開啓的文檔,只顯示着标題那幾個鮮明的紅字:地獄歸來的複仇者。
Advertisement
“我不去,你自己去就行了。”
白薇無奈地看着眼前的秦路影,再次锲而不舍地勸說:“安然的編輯特意送了喜帖來,到時候肯定有很多同行在場,你好歹也去露個臉,給人家一點兒面子。”
秦路影慵懶地踢掉腳上的拖鞋,偎進沙發裏,端起手邊茶幾上的濃咖啡喝了一口,不以為意地擡了擡眼皮,“安然?是誰?對不起,不認識。”
白薇白了她一眼,“我拜托你,大小姐,就算再不願意應酬,但是同為這一行的作者,名字你好歹記一記。”
“我只管寫好稿子交給你,至于其他事情,當然都由你去處理了。”秦路影朝白薇一笑,“再說,你哪次安排了宣傳之類的活動,我不是态度良好地配合?”
“你還好意思說?別忘了,我只是你的編輯,并非經紀人兼保姆。”
秦路影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沒差別嘛。”
“看看你這蓬頭垢面的模樣。我提醒你,一個星期之後,還有個簽售會,到時候你可給我收拾好了再去。要是讓讀者和媒體看到被譽為‘推理小說女王’的夜影是這副德行,你就死定了。”
“知道,知道,我一定打扮得像只花孔雀,我什麽時候讓你失望過?”秦路影不耐煩地揮揮手,“我這不是昨晚被你壓榨得徹夜趕稿子,才沒顧得上梳妝打扮嗎?倒是薇薇,你最近好像越來越啰唆,難道更年期提前了?”
“我和你同年,一樣二十五歲好不好?還不都是讓你給氣的!反正怎麽說總是你有理,我懶得和你廢話。總之,安然的婚禮你必須得去!”
“好了,就聽你的,不過,你得先跟我說說,那個安然是什麽人?”秦路影終于妥協道。
白薇丢來一個讓她放心的眼神,像背誦預先準備好的臺詞一樣,開始滔滔不絕介紹起來,“安然也是近一年多來才嶄露頭角的推理小說作者,去年剛出第一本書,就獲得了最佳新人獎,從而一炮走紅,是和你一起競争今年年度大獎的選手之一。雖然我并不認為她能勝得過你,但據說她正在創作的新書,還沒開始寫,就已經預約不斷。”
“你倒是對我挺有信心。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人年年出,她有什麽稀奇的?”對于那些獎項榮譽,秦路影一向不在乎,她只要能有錢賺,夠吃夠喝就足以。
“如果只是個普通新人,當然不值得一提。”白薇停下來,意味深長地看着秦路影,“可她的背景過往,倒和你有幾分相似,你不想聽聽?”
“薇薇,你怎麽變得熱衷八卦起來了?”秦路影嘴上雖這樣說,卻并沒有阻止的意思,而是用眼神示意白薇繼續說下去。
白薇了然一笑,“我就不相信你不好奇。她父母死得早,一直和雙胞胎姐姐借住在親戚家,三年前,她姐姐離開家,獨自來這座城市工作不久,就死于一次意外。安然因為受打擊太大,而被送進精神病院住了一年才搬到這裏,但安然從那之後,好像對和陌生人接觸很恐懼,靠關在家裏寫稿子賺取生活費,外面的活動她一概不參加,見過她的人也不多,連得獎都是由編輯替她去領的。”
“奇怪,這樣的人竟然會結婚,還請那麽多賓客。”秦路影摸着下巴,顯得略為疑惑。
“聽人說,新郎是個大學教授,是她姐姐以前的未婚夫,他們剛決定結婚不久,安然的姐姐就死了。我想那男人也是移情作用,才會在短短不到兩年就決定娶安然。”白薇猜測道,“至于酒宴,八成是她編輯出的主意,還不是為了在業界提高名氣,為這次競争年度獎争取點兒勝算?”
秦路影點點頭,撫了撫耳邊蓬亂的長發,“你說她和我像?我怎麽沒聽出來?”
“你不是也整天把自己關在這屋子裏?當初你執意要買下這棟房子我就不同意,住在城裏有什麽不好?這鬼地方,在郊外不說,我每次從城裏來一趟,開車至少要四十分鐘,路上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看你再這樣與世隔絕地待下去,離發黴也不遠了。”白薇噼裏啪啦地抱怨。
“有哪裏不好?”秦路影滿不在乎地環視一圈已經亂作一團難以看清本來面目的屋子,“至少安靜,不被打擾,還能随心所欲。”
“你多久沒照過鏡子了?看你現在的形象,出門估計吓死人!”
白薇随手丢過來一面小鏡子,此時在她面前的秦路影,一頭長鬈發被亂七八糟地用夾子盤在腦後,蹂躏了幾天之後,還有幾縷亂發鑽出,貼在臉頰邊。本應是大而明亮的眼睛,卻頂着兩個觸目驚心的黑眼圈,懶散地半睜半閉。睡衣拖鞋的打扮,更看不出是多長時間沒換過,再配上這足以媲美垃圾場的房間,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最為貼切。
“反正也是宅在家裏,無所謂。”秦路影聳聳肩,掃了一眼之後,把小鏡子又扔了回去。
白薇有些欲言又止,她頓了頓,語重心長地開口,“小影,我覺得你爸爸出事之後,你整個人都變了。雖然你離開一段日子,回來後看上去平靜了不少,但你心裏還是沒忘秦叔叔的事,對不對?”
“爸爸死得蹊跷,說他是侵吞研究經費,被發現而點燃研究室畏罪自殺,我絕對不會相信。”聽白薇提到父親,秦路影微眯的眼裏忽然閃出堅毅的光芒,仿佛頃刻間換了一個人似的。
“可警方都已經結案八年了,你還能怎樣?”
秦路影沉默着,她從桌上拿起一個別致的銀質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卻并不送到嘴邊,只把煙夾在修長的手指間,任朦胧的煙霧緩緩升騰。
白薇嘆了一口氣,每次提到這件事,秦路影始終持不變的态度,連她這個多年的好友也沒有絲毫辦法,“小影,別太逼自己了,你看安然就是個例子。”
秦路影牽出個笑容,“放心,我正常得很,就算你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去,人家也不收容我。”
“是啊,所以我最命苦,只能讓你吃定了。”白薇說着站起身,“我先走了,天黑之前還得趕回去,你有空也把這兒打掃一下,免得哪天我打開門,發現你已經被垃圾給埋了。”
秦路影向她眨眨眼,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我要補覺,就不送了,你自己認得大門,給我鎖好門就行。”
“要記得我剛才和你說的事!”白薇又叮囑了一句,拿起東西出了門。
秦路影背靠向後,讓自己陷在沙發裏,良久坐在那裏,隔着一縷青煙,思緒卻不知飄往了何處。
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住了窗外剛升起的一抹晨曦。不大的房間內,一件純白色的婚紗靜靜地躺在床上,有如聖潔莊嚴的新娘般,無聲訴說着即将到來的幸福時刻。可本該充滿期盼的女主人,卻獨自坐在電腦前,雙眼專注地盯着屏幕。屋內一片靜寂,唯有安然十指飛快地敲擊鍵盤發出緊湊而有節奏的噼啪聲。這聲音仿佛讓她深深沉浸其中,如癡如醉。
還是那狹長寂靜的樓道,有節奏的腳步聲在回蕩。兩旁的小屋子裏,每間都亮着燈,随着不知從哪兒吹進來的風,電燈緩緩地搖動,在樓道裏投下一片片晃動的影子。可有的也僅僅是燈光,從門上的小窗望進去,每間屋子裏都空空如也,在燈光的照耀下,透着詭異的慘白。
她獨自一人立在這一片黑暗中,和她做伴的,只有手中電筒發出的昏黃光亮。四周靜得好像要将她吞噬般,那些電筒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好像總有什麽隐藏在黑暗的深處。莫名的,空曠的樓道裏竟刮起一陣涼風,小房間內老舊的吊燈被吹得吱吱作響,她孤寂的影子,在水泥地板上被無限地拉長。
她用力地吞咽了幾下,似乎想借這個動作平複自己心中升起的恐懼,但作用并不大。覺得自己就這麽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她給自己鼓了鼓勁,提起勇氣移動腳步,電筒發出的昏黃的光也随着她的步伐晃動起來。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電筒凝聚的那一點點光亮上,她努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去掃視兩旁那幾乎要吞噬人的黑暗。忽然當的一聲響,剛才被吹得搖擺的老舊電燈,竟幽幽地閃了閃,發出詭異而刺眼的白光,将整個空間照得如同白晝。但也只是一閃即逝,随即整個樓道又陷入死一般的黑暗。她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無法做出任何反應。最讓她吃驚得無法言語的,并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燈光,而是在剛才燈光亮起的一剎那,盡管時間短暫,她卻清楚地看到,最靠近樓梯的,本應緊閉着的那一扇鐵門,竟突兀地打開着,似一只在黑暗中張着大口,等着将人撕裂的猛獸一般。
她感覺心就要跳出嗓子,四周靜得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小心地移動腳步,本能地挨着牆慢慢前進。要上樓一探究竟,就必然經過那詭異的敞開着的鐵門。仿佛挨過了一個世紀般的漫長,她終于走到了二層樓道的盡頭,而在她的身旁,就是那扇本應緊閉着的門。
她略帶恐懼地吞咽着口水,纖瘦的手緊握着手中的電筒,但好奇的泡泡卻仍從內心深處冒了出來。她最終還是忍不住向敞開的門望去,借着手電筒發出的光,掃視着這個小房間。
這個不大的空間,顯然是一間精神病人住過的病房,屋內那原本應該雪白的牆上,畫着各種看不懂的抽象圖畫,雖然因為時間久遠,早已蒙上厚厚的塵埃,但那鮮紅的顏色,卻還是透過厚厚的塵埃帶着血色般的刺目。
她的目光,最終追随着手電筒發出的光束停留在緊靠着牆的那一側。那裏靜靜地放着一張鐵架單人床,支架上斑駁的鏽跡,似乎在訴說着它早已廢棄多年的歷史。突然,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和那蒙着一層厚厚塵埃的支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床上鋪着的一層嶄新的白床單,那種纖塵未染的白色,即便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仍散發着幽幽的光澤,就好像住在這裏的人剛剛打掃過一樣。床上躺着一個女人,面向牆壁,留給她一個背影。
心中的恐懼慢慢溢出,她想大叫,張嘴卻發現發不出一點聲音。床上的女人仿佛聽到了聲響,緩緩地轉過身,那容貌,她如此熟悉,竟是她死去的姐姐。一張蒼白的臉,空洞沒有任何聚焦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唇畔帶着沒有任何溫度的笑。
她不住地搖頭,這并不是她熟悉的姐姐,那個總是溫柔笑着的姐姐,總給她帶來關懷和溫暖的姐姐。忽然,一抹殷紅從女人的頭流出,很快浸染了整個潔白的床單,血像妖豔而刺目的花朵般盛開,而躺在花朵中央的女人,面容也痛苦得扭曲起來,直到面目不可辨認……
安然目光灼灼,雖然字裏行間隐隐夾雜着她內心深處痛苦的過往回憶,但這種靈感源源不斷,文字抑制不住流淌出來的感覺,還是讓她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忍不住充斥着戰栗與興奮,讓她欲罷不能。
直到敲完這段最後一個字,她才倏然停手,乏力般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氣,平複自己急促的心跳。她拿起手邊的水杯,從桌上的藥瓶裏取出兩顆藥吞下去,才感到情緒漸漸緩和下來。
她微微閉起眼睛,剛想要休息一會兒,門鈴卻在這時尖銳地響起。安然起身打開門,顏青青提着碩大的包,風風火火地從她身邊閃進了屋裏。
“你怎麽還在寫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顏青青一進門,就看到依舊閃着光亮的電腦屏幕。
“早上忽然想到很好的情節,就起來寫了一點兒,青青姐……”
“好了。”顏青青無奈地打斷安然的話,把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我就猜到你不會好好準備才特意來接你,化妝師已經在教堂等了,快收拾好跟我走。”
突如其來的陽光從窗外灑落進來,燦爛得刺眼。安然不适應地用手遮擋了一下,遲疑地問:“青青姐,上次我給你的新稿子片段,你看過了嗎?”
正在整理婚紗的顏青青一怔,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但并沒有擡頭,“都什麽時候了,還談稿子?”
“可我想聽聽青青姐的建議,從一開始,你就是最支持我寫書的人。”安然說道。
“你的稿子,應該和心茗去讨論,她才是你的編輯,我對這些命案之類的不感興趣,不要問我。”
“青青姐是不是不喜歡我的新故事?我可以重新改過。”安然依舊不放棄,緊張地追問,看樣子不打算輕易結束這個話題。
顏青青拗不過她,只能停下手裏的事情望向安然,“你說的是前幾天拿給我看的,那女人被推下山崖死掉的一段?我覺得挺好,情節清楚,又不失緊張感。”
“那就好。”
“別再想你的稿子了,今天要做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顏青青見安然終于不再追問,似乎莫名松了一口氣,走到她面前,“我都幫你把需要的東西裝好了,快走吧,大家都在教堂等我們。”
“我……”安然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腳步。
顏青青不解地詢問:“又怎麽了?”
“心茗說,今天會有很多不認識的人來,我怕……”
安然的話雖沒有說完,但顏青青不難會意她的顧慮。她拉起安然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着安撫,“放心,一切有我在,你只需要踏踏實實完成婚禮,其他的我都會處理妥當。”
“青青姐,謝謝你。”安然感激地注視她。
“傻丫頭,客氣什麽?我跟你姐姐和成駿都是好朋友,當初還是我介紹他們認識,可惜安心和成駿有緣無分,如今你能嫁給成駿,我衷心替你們感到高興。”
“那我換好衣服,我們就出發。”聽了顏青青的話,安然仿佛卸下了心裏的一塊大石,終于露出笑容。
“嗯。”顏青青望了望安然的背影,又像是想起重要的事,将目光落在桌上的藥瓶上,“安然,你的藥我也先幫你拿上,一會兒到了教堂再交給你。”
安然應了一聲,顏青青把藥瓶拿在手中,盯着藥瓶略微出神,眼中閃過一抹若有所思之色。直到安然準備好走過來,顏青青才飛快地打開自己随身攜帶的小挎包,将藥瓶扔了進去,若無其事地跟安然一起走出了門。
秦路影給白薇打開門,又對着鏡子撫了撫長發,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直到覺得無懈可擊,才回過頭問:“不就是去教堂舉行婚禮嗎?怎麽還專門強調賓客要穿禮服?”
“好像結婚儀式後,還要到附近的酒店辦喜宴。”
“真麻煩。”
“人家的終身大事嘛。你看看,你打扮起來終于也有個人樣,小影你應該經常收拾一下自己。”
白薇端詳着眼前一身淡紫色及膝禮服的秦路影,剪裁得宜的綢緞質地禮服,将她纖長适度的身材完美包裹出來,挎在胳膊上的“一”字設計,正露出她白皙骨感的肩膀。一頭微卷的波浪長發,服帖地披在肩上。小巧的臉因描繪淡雅精致的妝容,而顯得越發明豔。腳下踩着一雙米白色高跟鞋,把她修長的美腿襯得更加誘人。秦路影周身散發出風情萬種的魅力,仿佛一朵嬌豔盛開的紫羅蘭般。
雖然早就知道秦路影是個美女,但每次看到她的“變身”,還是讓白薇忍不住感嘆,“沒想到從垃圾堆裏還能走出你這光鮮亮麗的女人,你究竟是怎麽辦到的?”
秦路影以食指抵在唇邊,微微一笑,“這是秘密,我哪回讓你失望過?薇薇你要相信我。”
“今天才只是個開始,你要堅持到底,別考驗我可憐的心髒。”白薇提醒道,她擡腕看了看表,“上車吧,就你住這破地方,再不出發恐怕中午之前都到不了。”
秦路影也沒有反駁,拿上挎包鎖好門,邁開長腿坐進車裏。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始終浮動着隐隐不安,似乎白薇所祈求能順利平安度過今天的願望,很難實現。憑她寫推理小說多年的直覺,她依稀嗅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驅車一個小時,秦路影和白薇終于來到喜帖上所寫的教堂。白薇還沒來得及停穩車,從一旁的拐角處忽然沖出一輛腳踏車,白薇忙一腳踩下急剎車,幸好車速本來就不快,那個騎車的人又身手敏捷地閃避開,才沒撞個正着。即便如此,白薇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秦路影也被吓了一跳。
兩人打開門走下車,這才看清騎車的是一個身穿棕色外套和牛仔褲的大男孩。說是大男孩,其實他看起來也有二十出頭,應該比白薇和秦路影小不了幾歲,但他陽光幹淨的臉龐,充滿着活力四射的味道。此時他單腳支地,撐住腳踏車,面帶怒意望着秦路影她們。在他車前的筐裏,還放着一束猶帶水珠的百合花。
“喂,你們是怎麽開車的?”那男孩語氣很沖,流露出幾分年輕氣盛。
秦路影伸手攔住欲上前理論的白薇,拉緊身上的厚披肩,幾步走到男孩面前,注視着他,不急不緩地含笑開口,“小朋友,是你自己沖出來讓我們撞,要不是車停得快,你還能站在這裏大呼小叫?不知道這樣是很危險的嗎?”
男孩被秦路影一雙美目看得有些緊張,不知該把視線落在哪裏。但顯然秦路影的話進一步激怒了他,他臉頰漲紅,低吼:“不要小看人!我都二十二歲了,早就成年了!”
“哦?”秦路影絲毫不把他的反應放在眼裏,又往前一步,貼近男孩,這樣的距離,快要呼吸相聞。
“你……你要幹什麽?”
男孩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一張臉也窘迫得紅到耳後,整個人忍不住往後躲去,卻忘了自己還坐在腳踏車上。一個重心不穩,他連人帶車一起倒向旁邊,一聲慘叫,伴着砰的沉悶聲響,男孩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秦路影從容地邁到一邊,以免被波及,語氣依舊輕柔,卻掩不住其中的盛氣,“明明只是個稚氣未脫的毛頭小子,還硬裝成熟,姐姐我不過教教你對人應有禮貌罷了。”
“你……”男孩怒目瞪着秦路影,被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教堂響起了洪亮的鐘聲,男孩掃了一眼教堂的方向,一躍而起,撿起百合花束,又扶起腳踏車,“我今天有重要的事,不跟你們計較。”說完,他連身上的灰塵都來不及撣掉,便重新跳上腳踏車,飛快地騎走了。
白薇從秦路影身後走過來,看着男孩的背影,給予無限同情的目光,“你還是一樣,一張嘴氣死人不償命,只可憐了那個小男生,估計要郁悶到內傷。”
“是他自讨沒趣。”秦路影撇撇嘴,“不過,不是要求賓客都穿禮服嗎?怎麽還有人像他那樣随意穿的?”
“誰知道,也許他只是個花店來送花的打工學生。”白薇猜測道。
“別管他了,再站下去,我都快變冰雕了。”
“我們也趕緊去教堂,再晚就遲到了,這樣對人家總不禮貌。”
兩人說着,轉身返回了車裏,重新發動車子向教堂門口駛去,很快便遺忘了這段小小的插曲。
白紗鮮花的包圍,相互厮守的誓言,教堂響亮的鐘聲,親友獻上的祝福,婚禮的一切都在幸福洋溢中順利進行。儀式結束後,所有的人又來到教堂旁的酒店,喜宴緩緩拉開序幕。因為是自助式的西餐宴會,許多認識的人早已聚在一起寒暄。在明亮燈光的籠罩下,觥籌交錯,衣香鬓影,宴會廳顯得熱鬧不已。
秦路影不喜歡這種應酬的場合,新郎新娘去了各自的休息室換禮服,遲遲還沒出現,她索性端着酒杯,拉着白薇出了宴會廳,站在相對清靜的樓道玻璃窗旁,百無聊賴地聊着天。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現在只想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上一覺。”秦路影懶散地倚靠着窗臺,打了個呵欠。
“注意你的形象。”白薇壓低聲音提醒她,不禁立即環視四周。幸好她們眼下所處的位置已是在走廊的盡頭,幾乎不會有人經過注意到。
“薇薇你太緊張了,小心神經衰弱。”秦路影不以為意地轉過身,目光不經意瞄到一個略有些眼熟的身影,“咦,那不是剛才送花的男孩嗎?”
循着秦路影所指的方向看去,白薇也見到有兩個人一前一後拐到走廊裏。除了那男孩,另一個人正是婚禮的男主角——新郎林成駿。他們似乎并沒發現秦路影和白薇,而是邊交談邊推開新郎休息室的門走了進去。
“他們好像很熟的樣子,看來他還是新郎的朋友。”白薇感到有點兒意外。
“管他是誰,和我們又沒關系。”秦路影傾身,優雅地半趴在窗臺上。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将教堂和門口的大片草坪盡收眼底。雖然天氣已日漸寒冷,教堂的人卻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讓草依舊青綠如昔。在融融暖陽的映照下,入目就感覺心曠神怡。秦路影晃動着手中的高腳杯,欣賞着陽光穿透玻璃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泛起柔和的光芒,慢慢湊到唇邊品了一口,才仿佛有感而發道:“我真不明白,結婚到底哪裏好?”
“一個女人能有個家,全心全意被愛,被呵護着,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白薇的言語中,隐隐透出對這種生活的滿懷向往。
“感情本身就是個沉重的包袱,從中得到的快樂,遠比不上失去時的痛苦,愛情、親情都是如此,與其這樣,我倒寧願永遠一個人。”
白薇明白秦路影的話裏另有深意。秦路影的母親在她年紀很小時就病死了,是父親秦浩一手把她帶大,父女感情的深厚可想而知。秦父突如其來的死亡,對她打擊太大,她才會把自己內心封閉起來,不想再受到傷害。
“小影,也許有一天,你會重新找到家的感覺,擁有朋友、愛人,甚至家人。你看安然,發生那樣的事,還不是開始了新生活?”除此,白薇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麽。這麽多年來,勸慰的話她說了太多,但總感覺蒼白無力,有的事只有秦路影自己肯放下,才能真正得到解脫。
兩人一時間陷入了沉默,秦路影聳聳肩,打破略為壓抑的氣氛,輕松笑道:“誰知道呢,我無所謂。”
“小影……”
白薇還想再說下去,秦路影已經轉移了話題。她望向走廊新娘休息室的房門,“新娘好像衣服換了很長時間,怎麽還沒出來?”
“的确,從來了酒店之後,就沒見過安然。”了解秦路影的心思,白薇配合地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
“真慢,我先回宴會廳去吃一點東西。”
秦路影說着,人往走廊而去,腳下的高跟鞋敲打在地面,發出一串清脆的聲響。白薇說了句“等等我”,随後緊跟上來。在新娘休息室門口,她們與一個身穿西服套裝的女人擦肩而過,女人停在新娘休息室門外,輕輕敲響了門。
“看來是新娘禮服出了問題,我們還有得等了。”秦路影無奈地說道。
白薇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
“薇薇你沒看見嗎,走過去那個女人,胸前戴的工作名牌寫着‘吉運婚紗店’,如果不是禮服有問題,把婚紗店的人叫來幹什麽?”
白薇點點頭,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秦路影一向有着敏銳的觀察力和分析力,這也是她寫的小說引人入勝的原因之一。白薇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一聲尖銳且驚恐的叫聲從她們身後響起,毫無預兆地傳入她們耳中,進而響徹了整個走廊。
兩人回身看去,只見在她們不遠處,新娘休息室原本緊閉的房門已被打開,那個婚紗店店員跌坐在門口。從這樣的距離,秦路影她們無法看清店員臉上的表情,但那飽含着恐懼的驚聲尖叫,确确實實發自她的口中。
聽到她叫聲的,當然不止秦路影和白薇。林成駿率先從旁邊的新郎休息室匆匆跑出來,身後還跟着她們見過的那個大男孩。秦路影略一遲疑,還是快步走向休息室門口。當看清裏面的情形時,所有的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忘了反應。
一個身着大紅色禮服的女人,靜靜地面朝下俯趴在地上。比她身上禮服顏色更加鮮豔刺目的,是她背上插着的一把匕首。匕首的尖端整個沒入了她的身體裏,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看上去觸目驚心。不斷有殷紅的血從刀柄下面湧出,流淌到地面。和這血色相比,禮服原有的紅黯然失色,那本該代表着喜慶的色彩,此刻看來諷刺得可笑。
“然然,然然……”最先開口的人是林成駿,他焦急地呼喚着安然的名字,就要走上前去。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另一個身影自樓道拐角處閃出,臉上同樣帶着疑惑的表情,竟是一身便裝的安然。安然見眼前的情形,連忙詢問:“出了什麽事?”
幾個人不約而同都看了看休息室內,又望向安然,還是林成駿問出了大家心中所想,“然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看宴會酒水清單的時候,發現有點兒問題,就去了樓下大廳找青青姐,可是她沒在,剛往回走到一半,就聽到了叫聲。”安然解釋着,往休息室門口走來。
“那屋裏的人又是誰?”白薇緊接着問。一股涼意從她脊背升起,漸漸襲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