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初斂是一個如此不靠譜的師父。
然而就這樣,白毅也不知道着了什麽魔,天天還能像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白初斂屁股後面,眼睛裏好像永遠只有“師父”,時常在玉虛派上演“師父喝茶”“師父天冷我去給你拿披風”“師父下雨了,你新換的靴子,我背你”這種師徒情深的戲碼。
衆人覺得很是辣眼睛,卻又不好說什麽。
白初斂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也頗為心安理得,沒覺得哪裏不對——畢竟從小到大,就沒有人不愛他。
直到白毅一天天長大,伴随着他身形和外貌同步提升的還有他的劍術,終于有一日,伴随着劍閣裏沒有白毅還能看的書,玉虛派內部的大大小小比試都被他碾壓了個遍,白毅覺得自己是應該下山開始新的歷練了。
白初斂剛開始聽白毅要走,心中覺得有點奇怪外加不舍的,但是他白初斂是什麽人,這輩子他就不知道有什麽玩意他得到之後還會失去的——缺心眼的白初斂看着面前已經比自己還高的小徒弟,直接無視了自己到了嘴邊那句“你走了誰給我做飯”,只是坐在掌門位置上,輕飄飄地“嗯”了聲,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明年武林盟主大選,你不上個百曉生名人譜別說是我徒弟。
然後白毅就走了。
拳打魔教,腳踢武林盟,手刃采花大盜,終于在武林盟主大選之上出類拔萃的表現,徹底名動江湖——而這位”白大俠”,和他師父的交流,從一周一封飛鴿傳書,頻率逐漸減少,從“天冷穿衣”“乾坤論掌門千金原來是個大胖子吓哭了采花賊”之類瑣事到最後信件上只有武林正事……飛鴿傳書終于從“周更”變成了“季更”,甚至好像有向“半年更”發展的趨勢。
當白初斂發現自己把徒弟的信掏出來看的頻率比新買的民間畫本還勤快,看來看去恨不得把信上那例行公事的冷漠三言兩語重新排列組合試圖從裏面讀出一點不一樣的內容……這時候,白初斂才反應過來:他好像怪想自己徒弟的。
反複翻看信件的同時,白初斂從山下回來的門派小孩嘴巴裏得知,白毅收了個徒弟,是江南蝶扇慘遭滅門之後唯一留下來的小女兒,比白毅小了個二三歲……白初斂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下意識蹙眉:這事兒白毅在信裏居然和白初斂只字未提。
面對門派小孩一臉茫然“掌門,白師兄和金家小姐這事兒都成江湖美談了你不知道呀”的反問,白初斂陷入沉默,只能尴尬笑着說“我當然知道啊”,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打從生下來到這會兒,從沒有那麽狼狽過。
白初斂壽辰,彼時已經是玉虛派新的排面,身居武林盟主高位的白毅終于回了門派——三年未見自家徒弟,白初斂還有些個“近鄉情怯”的味道,激動得沒怎麽睡好覺,直到看到白毅,發現他已不似當年青澀少年模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白毅還帶着他那個莫名其妙的徒弟——面對那面容姣好,卻透着膽怯的少女,白初斂是真的覺得莫名其妙:掌門壽辰相當于玉虛派家宴,你帶個外人來幹什麽?
白初斂對于白毅覺得有一絲絲怪異的陌生,主動提起白毅當年為自己做的那道“西湖鲈魚”十分懷念,白毅卻說:師父,徒弟好些年沒再做過菜。
白初斂尴尬閉上嘴,壽辰上小飲兩三杯,微有醉意,受不住好事者慫恿,要拽着白毅比試劍法——白毅起先不肯,而後又無奈答應,兩人鳴劍峰來回百招……白初斂別的不行,真比劃起來卻未必不是白毅對手,逐漸占上風。
最後,白初斂将白毅避至山峰懸崖之邊,一個心驚收了劍,卻被白毅反手挑飛了劍,輸了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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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初斂心中震驚,看向白毅,尴尬片刻正想笑嘻嘻地伸手再摸摸徒弟的頭誇獎兩句,這時候白毅卻輕輕躲過,直言:若非師父疼愛擔憂徒弟落崖,此次比試徒弟必敗,感謝師父承讓。
世人皆道,白盟主光明磊落,白初斂想的卻是,白毅一說一撇得幹淨,與他仿佛已沒有半分情意。
再轉頭一看,那金家小姐眼中閃爍的,崇拜之中毫不掩飾的愛慕、依賴之情,與白毅看向她時那稍有暖意的雙眸……佳偶天成,好不刺眼。
白初斂被刺了一下之後,立刻反應過來:完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可能對白毅,情意并非“師徒”那麽簡單。
先前說了,白初斂這輩子就沒遭過什麽罪,人性格生得樂觀過頭,想開之後他也沒被自己吓着,也沒覺得自己太驚世駭俗,從意識到自己“情動”的下一秒立刻全身心地投入了“情殇”的新階段——這時候他還不怎麽死心,還琢磨着怎麽把自己的小徒弟騙回來。
白初斂漫無目的懶懶散散的人生終于有了新目标,他堅信相比起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這動蕩亂世還是他手中的天宸劍才是最後能夠屹立在白毅這個新任的、位置還沒那麽穩固的武林盟主身旁,于是他幹了一件最大的錯事——
白初斂閉關練門派絕學《破碎虛空玉劍流》去了。
這一個閉關就是半年,然後白初斂因為“心不靜”,成功走火入魔。
白初斂只剩半條命,只有南海三千年一花,三千年一果的玉籠果能救命。
白毅得知消息,也是馬不停蹄就只身前往南海。
然後狗血的來了——
當年殘害江南蝶扇門金氏的兇手水落石出,果然便是武林頭號公敵“玉扇門”所為,而如今玉扇門掌門修煉魔道成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唯怕“玉籠果”煉制毒藥,可使其瞬間斃命。
白毅取得玉籠果,陷入兩難境地。
一邊是有再造之恩的師父,一邊是自己的徒弟的滅門血海深仇和江湖武林大義……白毅不知該如何選擇。
金氏眼紅玉籠果,眼看大仇得報有望,心上人卻猶猶豫豫……糾結再三,金氏卻并沒有逼迫白毅,只是在旁旁敲側擊勸說:你初登武林盟主高位,正是需要做一件大事坐穩這個位置的關鍵時刻,更何況你師父衆星拱月,玉虛派人才濟濟,哪怕沒有玉籠果,他也許也能找到別的救命方子。
白毅聞言沉默不語,這時候又傳來少林方丈慘遭毒手的消息,白毅終于下了決心,将玉籠果送進了武林盟煉毒房,并轉身上山下海拜訪武林盟醫藥世家,試圖給白初斂找到第二個救命的方子。
——這樣的選擇,哪怕白毅再怎麽糾結萬分,徹夜難眠,傳到了白初斂的耳朵裏,不過是簡簡單單幾個字:白毅為了給那女人報仇放棄了你。
原本還能茍延殘喘個半年的白初斂聽聞消息當時一口心頭血噴出,心膽俱裂,根本沒有等白毅再來得及回來向他請罪或者做別的動作,撒手西去,毫不留戀。
白毅匆忙趕回玉虛派,來得及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靈柩,而世間再無那個人——
沒有那個在他練功完之後,用自己白色衣袖給他擦汗,滿口哄小孩語氣胡言亂語“今天比昨天又有些許進步”的人:
也沒有那個,面對他“天冷添衣”叮囑,用極其潦草字跡加不耐煩語氣在信封上龍飛鳳舞“知道了別念”的人。
世間再無白初斂。
教主被誅,魔教被滅,大義面前,沒人能怪白毅,就連玉虛派上下千口人也挑不出白毅當初的選擇半點毛病——
但白毅卻跪在白初斂靈柩前,一夜白頭。
緊接着三天三夜不曾起,滴水未近……第四日,有玉虛派弟子擔憂上前規勸,輕輕一拍白毅肩膀,才發現那跪得挺直的武林盟主身體冰涼僵硬,竟是不知道何時,已随白初斂同歸去。
從此後,世間再無白姓師徒的故事,一切的緣起和緣落,愛恨糾葛,最終只是成為了江湖人口中一生嘆息。
……
前世今生盆水面波紋漸穩,站在盆旁的白初斂,飛快地以第三視角,像是看別人的故事一般看完了自己的狗血惡俗前世。
擡起頭,恍然如夢,卻見青銅盆另外一側滿臉挂着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黑發年輕人沖自己笑得歡快:“怎麽樣?”
“……”白初斂沉默數秒,而後從鼻腔深處哼了聲,“什麽怎麽樣?”
“……………………你現在照照鏡子就能發現自己臉上寫着:算了不救了還是讓白毅屍體長毛吧。”徐書煙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下,攤手,“我就說了這盆子專注惹是生非幾百年。”
白初斂:“……”
徐書煙:“……還救不救了?”
白初斂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有些茫然地瞥了徐書煙一眼,搖搖頭有些難以置信道:“你知道嗎,我上輩子居然是被白毅活活氣死的。”
徐書煙:“噗——咳。”
白初斂雙手撐在青銅盆旁邊,看着支棱着一條腿扶着貨櫃笑得特別開心的徐掌櫃,面無表情道:“謝謝,這安慰真管用。”
徐書煙笑夠了,擡起手擦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換了個正經一點的站姿:“那你還救不救他?”
白初斂微微抿唇,露出個不那麽痛快的表情,只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瞅着徐書煙,眼裏分明寫着:你在說什麽廢話?
“躺在棺材裏那個可不像上輩子那麽讨人嫌。”白初斂硬邦邦道。
徐書煙被其掩飾不住的不爽語氣再次逗笑,嗤笑着搖搖頭,然後轉身,伸手進身後櫃子左數第二個方格櫃裏掏了掏——随後掏出一捆線來。
那線為墨色,纏繞在鎏金镂空雕花輪軸之上……當徐書煙找到線頭,牽引起來輕輕一彈,那墨線似乎立刻被賦予了生命,紅色帶着光芒的顆粒如細塵般迸濺開來。
徐書煙沖白初斂招招手,待男人走進,小心翼翼将那墨線纏繞在他的小拇指上,打了個結,一邊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叮囑:“前世你本與白毅有姻緣線相連,因你過于自負而他過于遲鈍,姻緣線活生生被作斷……我不知其中你們發生了什麽,只是你需知曉人的靈魂只能承受墨子線兩次束縛,這是你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徐書煙展開輪軸,那墨線的光芒越來越亮,從原本的墨色變為紅色……正如傳說中月下老人的姻緣線。
與此同時,白初斂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變得透明。
“所以,回去之後,我又該做什麽?”
他試圖抓住徐書煙,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指尖空空穿過那黑發年輕人的肩,眼前,是他不變的笑容——
“墨子線引你回到前世,做你想做的,別再留下任何遺憾,簡單點說:要麽幹脆別手賤與白毅相遇,要麽排除萬難,讓他終不負你。”
作者有話要說: 只看傻白甜文被窩強行摁着“鑒賞”窩文的西皮(嘲諷臉):這劇情不對,難道不應該是師父死了以後徒弟迎娶妹子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那樣的話,白毅豈不是就真的涼透了!!!!
西皮:搞得好像現在不涼一樣
我:不!!!我有良心!!!!照顧讀者情緒!!
西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