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5]
三口人命, 自然指的是容葉一家。
救容葉, 闖關口, 哪一方更重要？
關口負責人這次學會了搶答：
“……當然是秩序！”
“社會公共秩序是帝國百姓安居樂業的基礎，如果人人都不遵守秩序, 社會就會大亂。”
“我們關口正是負責出入境秩序！每個人都必須遵守出入境規定，才能将不法分子阻擋在外，才能從根本上保護帝國民衆的安全！”
負責人滿面自信。
他在關口工作三十多年，早就混成了秩序下的老油條。現在一個小姑娘想跟他扯什麽狗屁理論, 能講得過他？
可笑。
他看了一圈其他人。
庭長, 警察署, 甚至包括皇室……公權力統治帝國的根基就是秩序, 誰敢否認這一點？
毫無疑問，所有人都會站在他這一邊！
負責人笑了笑, 接着問長樂：
“難道，你認為三口人命, 比關口秩序更重要？”
“是。”
長樂毫不猶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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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雲淡風輕的一個字眼, 卻令容葉心尖一顫。
偌大的圓形偵辦庭裏, 吊高的奢華天花板，古典棕的環形桌椅, 象征審判權力的法錘。
長樂站在庭內正中央，渾身宛若披着金輝制成的戰袍一般耀眼奪目。
容葉吸了吸鼻子。
一瞬間感情泛濫，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
面對成百人的質疑, 長樂說, 她們一家三口的命, 比帝國秩序更重要。
她仰頭，将淚水吞進身體裏。
她要變得更強。
強到足以和這樣的長樂比肩而立！
……若幹年後，容葉再憶起長樂在庭上舌戰群雄，憶起這個簡單卻铿锵有力的“是”字時，才發現正是從這時起，她便決心誓死追随長樂一生，不離不棄。
關口負責人嘴角一抽。
“……是？”
他轉而對長樂進行人身攻擊。
“你是怎麽考上帝國學院的？嗯？毫無大局意識，毫不考慮公共利益，這樣的人将來要參與帝國政權……簡直令人笑掉大牙！”
庭長一錘落下，“請你注意你的發言。單純的人身攻擊将被視為藐視法庭。”
負責人嗤笑一聲，噤了聲，坐回椅子。
……他倒要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要說什麽？
長樂舒了口氣。
待百人視線集聚到自己身上時，才不緊不慢開口道：
“在帝國，毫無疑問，人最重要。”
一頓，她繼續說：
“距今一百多年前，帝國爆發太陽病毒事件，資料顯示，太陽病毒傳染性極強，人類一旦感染，渾身上下從內向外宛如灼燒一般疼痛至死，幾分鐘內便可致命。”
“星歷6年，太陽病毒大規模爆發，帝國總人口銳減一半。”
“星歷7年，帝國統治下五十萬大大小小星球中，僅餘千顆星球存在生命。”
“星歷8年，病毒爆發後短短兩年時間，帝國總人口僅剩原來的五十分之一。”
“一百多年過去了，至今，帝國人口還不及病毒爆發前十分之一。”
“蒙受如此巨大的人口損失，帝國發展各方面受限，科技發展停滞不前，人工智能發展水平遠遠達不到代替人口勞動力的程度。”
“如此深刻的歷史教訓，就是在告訴我們一件事。”
長樂雙手拍向桌面，“嘭”的一聲，振聾發聩——
“人，才是帝國發展的根基。”
衆人屏住呼吸。
一席話，戳到了所有人的痛點。
直播鏡頭對準長樂。
帝國內千家萬戶的實時直播媒體上，人們看見，一個外星女孩在帝國的法庭上，竟引用帝國歷史為自己辯護。
而這段歷史，偏巧是帝國一百年都未曾走出來的，最慘痛的經歷。
“這個小姑娘說的沒錯，人才是最重要的。”
“秩序不就是為了規範人的行為才存在的？要是沒了人，還要秩序何用？”
“普通人很難把一百年前的太陽病毒事件和如今帝國發展停滞不前聯系在一起……我看，這個叫長樂的小姑娘，比帝國裏大多數人明事。”
“帝國就需要她這樣的人才！我敢說，她的思想覺悟比大多數混日子的貴族子弟不知高出多少倍！”
直播平臺前，無數平民觀看這場審判。
起初，他們想親眼見證引發混亂的人獲得懲罰。
現在，卻無比希望這個人在帝國掀起一場革-命風暴。
庭內，長樂的一套一套話術成功牽着所有人的鼻子走。
引用歷史，評說當下，這套邏輯完全沒有問題。
人怎麽會不重要呢？
為了救人，破壞一次本就腐朽不堪的秩序又如何？
西澤右手端着茶杯，一口紅茶抿在嘴裏，忘記做吞咽這個動作，像凝固了似的，保持一個姿勢，久久沒有動彈。
管家似乎覺察出異樣，微微側身，視線悄悄落在西澤臉上，揣摩着主人的心思。
他啞然。
西澤的瞳孔裏似乎正席卷起一陣深藍色飓風，狂暴而興奮。
執掌茶杯的手，小指輕輕顫抖。
胸口似乎有些微的起伏。
管家默默退後。
許久沒人能令西澤如此興奮。
就像見到宇宙間最珍貴的寶物一樣。
長樂接着說道：
“事發當時，容葉一家三口的危機迫在眉睫，如果我不闖關口追去，他們很可能死在宇宙中。”
“危急關頭，為了挽救他人性命，一時損害關口秩序。兩者相比，三條人命更重要。”
“我認為，我的行為完全适用緊急避險法理，可以免責。”
“——請庭長斟酌。”
一席話，不卑不亢。
長樂松了松肩膀，身體有些倦意。
“……你這是歪理！”
關口負責人起身反駁：
“你闖關口只為了救三個平民的命，三個平民的命能和關口秩序相提并論？？他們一家為帝國做過什麽貢獻？是搞科研還是上前線？還是守在關口保衛國家？？”
“這種人命有什麽重要的？值得破壞關口秩序去救？帝國最不缺的就是這種只吃白飯沒什麽用處的米蟲了！”
負責人情緒激動，大口喘粗氣。
說完才發現，周圍人的表情不太好。
只有長樂，雙手插兜，一副萬事大吉的表情，沖他微笑。
庭長十指交叉，下巴磕在手背上。
……不妙啊。
這種政治不正确的話，貴族們平日裏私下說說也就算了。
可這次庭審全帝國直播，多少平民守在電視前觀看，如果支持關口負責人，那就是與所有平民為敵！
平民雖不像貴族一樣掌握實權，但勝在數量龐大，一旦聯手反抗起來，帝國就要陷入動蕩。
庭長咬了咬牙。
真他媽，想偏向關口一方都不行。
長樂笑着搖搖頭。
關口負責人就像水中魚，給魚餌就咬。
這場審判，毫無疑問，在對方激情自白時，她已經贏了。
她轉身，面向庭長，微微颔首：
“我的陳述到此結束。”
“請庭長三思後再作判斷。”
庭長：“這……”
為難。
果不其然，剛剛一番話一經播出，偵辦庭辦公室所有通訊方式均被打爆。
媒體，平民，學者……無數人聯系偵辦庭，就為抗議這一番極度歧視平民的言論——
“這個當官的說我們老百姓都是米蟲？？說我們的命不重要？？……如果他贏了審判，我們就去炸了你們庭！看看我們老百姓到底是不是米蟲！”
“真好啊，原來這種歧視還是隐形的，現在他媽的竟然從當官的嘴裏親口說出來！……好，平民不是人，平民什麽事都做不了，那我們是不是都該去死？！”
“建議你們立即中止庭審直播，不要在敏感時期挑撥民心，不要挑動平民和貴族之間的矛盾，這對帝國的發展毫無益處。”
“……不好，快叫武裝隊，有激進的平民已經組隊去庭審現場要鬧事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偵辦庭總長闖入庭審現場，中止審判，并命令武裝隊到現場保護衆人安全。
無數抗議電話打進來，大量媒體擁堵在偵辦庭大樓外等待采訪。
帝國政府高層緊急出動，緊密監測平民的暴動反應。
貴族們不懂，帝國高層不懂，為何一句話就能引發一場如此劇烈的風波。
甚至大多數平民也不懂，為何一句歧視的話就能令他們如此生氣，他們的情緒竟如此輕易被挑撥。
長樂懂。
道理非常簡單。
日積月累的等級制，早已經将貴族和平民至于極端的對立面。
任何一個看似簡單的導-火-索，都能輕易在帝國引起一場革-命。
…
當天夜晚，闖關口事件被定性為為救人而不得已采取的緊急避險措施，長樂被宣告無罪，順利離開偵辦庭。
關口負責人因公開發表歧視言論，入獄三個月。
帝國政府發言人公開謝罪，并對民衆表示，會加大政府內部整治力度，拒絕類似歧視言論從官員口中講出。
結果總算平息了平民的怒氣。
圍着偵辦庭大樓的平民高呼“平等萬歲”，大樂而歸。
容葉一家三口守在庭外。
三人站成一排，似是在列隊迎接。
長樂走到大廳，看見這三人，眉眼一挑：
“你們這是？”
容葉抑制不住激動，像只白兔一樣蹦蹦跳跳沖過來，撲到長樂懷裏，送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今夜限定，不害羞一回，用擁抱好好的傳達自己的心情。
容葉埋頭在長樂左肩，抓着她的肩膀，顫抖着聲音說：
“長、長樂……”
今天的你真的太帥了。
你不知道，大街小巷的人們在議論你，街頭巷尾的平民們在為你歡呼，酒館裏的醉鬼們都為你的無罪宣判舉杯慶祝，無數媒體平臺上，你在庭審現場的一段話重複播放，一字一句，無比振奮人心。
這是所有平民值得慶祝的一夜。
這一天，他們終于第一次反抗日積月累的歧視，并且很快得到了政府的謝罪。
是你說，人，才是帝國發展的根基。
一句話，令多少人為之歡呼。
從來沒有哪個帝國人，說過這樣的話。
容葉攥緊了長樂的衣服。
即使鼓起勇氣，有太多話到嘴邊，依舊無法說出口。
只能通過手指的力度，傳遞到對方心裏。
長樂輕輕撫着容葉後背。
容葉想說的話，她都懂。
肚子不是時候地叫了一聲。
長樂拍拍容葉後背。
“我餓了，回寝室，做飯吃怎麽樣？”
“……嗯！”
一行人一起離開大樓，外面媒體看見長樂便蜂擁而上，争搶着要采訪。
長樂肚子又叫了兩聲，和身後幾人揮揮手，“我先回寝室等你們。”
說完，消失得無影無蹤。
容葉爸媽說：
“快，我們也趕快坐飛船走！”
“可、可飛船坐一次好貴……”
“你忘了嗎？我們拿了一億補償金呢！！怕什麽！不用虛！”
“……嗯！”
趁媒體湧過來前，一家三口緊急乘飛船離開。
…
九炎坐在偵辦庭大樓頂層吹夜風。
容葉一家三口乘坐的飛船就從眼前滑過。
他仰頭，凝思許久。
直到飛船沒入巨大夜幕，九炎才低頭。
在大樓對面，帝國中央廣場的全息屏幕正在播放長樂庭審時的一番話。
他反反複複看了幾十遍。
夜色愈來愈深。
九炎拿出全息平板登陸學生系統後臺，手指噼裏啪啦一番操作，猶豫了片刻，按下“發送”鍵，提交了轉系申請。
有些人，天生具有政治才能。
比如他的政治系同學們。
有些人，十項全能，無堅不摧，任何時候都可以化逆境為優勢。
比如長樂。
他不屬于以上任何一種類型。
只是為了給九莉更好的生活，才努力考上帝國學院，加入政治系。
未來，不出意外，加入皇室，獲封皇室外族，實現從貧民窟到皇室的逆襲。
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今夜他看到了，平民也有自己的力量。
一股熱血沖昏了頭腦。
他好想繼續平民的身份。
好想未來有一天，能像長樂一樣，哪怕只是一句話，也能帶給大家力量。
他選擇尊重自己最真實的身份。
尊重內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