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緬懷
第二天太陽高照,又是踏青春游的好日子。
餘喬沒走成,她記得老鄭的話,和小曼一起去了趟利院。
當天值班的阿姨姓王,将她與小曼帶到休息室,再領餘家寶過來。
等人的空檔,小曼忍不住抱怨,“你管他幹什麽?又不是你親弟弟,幹嘛給自己找麻煩。”
餘喬精神不好,眼下泛青,早上連喝兩杯咖啡也不見好。她垂眼盯着冷杉樹投在窗下的影,小聲說:“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小曼不認同,“我覺得你是在給自己找罪受。”
餘喬低下頭,不置可否。
十分鐘後,王把餘家寶帶進休息室,她對餘家寶說:“現在好了,你家裏人來了,可以回家喽。”
餘喬卻說:“我不是來領他的。”
王驚訝,“什麽?”
餘家寶看着餘喬,他是個過于早熟的孩子,眼睛裏已經找得到怨恨。
但他不出聲,也不哭,只直直看着餘喬。
餘喬的話很冷,“我和你之間并沒有血緣關系,我不可能接你一起生活。但不過……”她緩了緩,接下來說,“我可以定期寄錢過來,将來也可以自助你讀書,但是僅止于此了,你聽懂了嗎?”
餘家寶低下頭,王卻急了,“你們不能這麽幹啊,你們這麽幹是違法的知不知道?這麽小的小孩子你怎麽能說不要就不要?”
“違法?”餘喬沒放在心上,輕描淡寫地說,“你可以申請市民政局或居委會去鵬城告我,我随時做好應訴準備。”她拿出簽字筆和便條紙,把地址和聯系電話寫下來,“和你們領導商量好了再打電話給我,他有大事,也可以聯系我,我盡量幫忙。”
她拿上手包,正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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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家寶突然拽住她衣袖,擡起頭,雙眼通紅,“我爸呢?”
餘喬把手抽回來,告訴他,“去外地治病了。”
“我媽呢?”
“陪他一起。”
“我想給我媽打個電話。”他思維清晰,不吵不鬧。
餘喬卻沒心思圓謊,“小曼,走吧。”
小曼快步跟上,在福利院長長走道上,小曼不住地回頭,“還在看呢!這孩子的眼神真可怕,像個小日本鬼子。”
今天的事到此就算了結,她們原本打算直接去汽車站,但餘喬突然交代司機,“麻煩掉頭,去關口。”
小曼不解,餘喬解釋說:“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回去你又進不了門。”
然而餘喬想去的是孟偉家。
孟偉的母親在,她見了餘喬,又有怨氣,又不敢發作,猶猶豫豫帶她上樓。
房門沒鎖,警方顯然已經來過一回,帶走他的個人用品。
書桌空了,留着幾本汽車雜志與一疊過期報紙。
餘喬坐在窗下,點一根煙。
黃昏是上帝在給他的故事着墨,平凡、隐忍卻又壯麗非常。
她把煙擱在窗臺上,徐徐上升的煙霧被風吹得歪斜。
她說:“陳繼川,抽空回來看看我。”
風停了,一只紅腿小隼停在窗臺,上前兩步好奇地去啄香煙。
餘喬伸手去碰,小鳥受驚飛走,一轉眼消失在通紅的火燒雲背後。
“餘喬……”小曼站在門口,嘗試着喊她一聲。
餘喬站起來,環顧四周,慢慢走向衣櫃。
他的衣服還在,疊得整整齊齊,分門別類放置。
只有那件黑色羽絨服套着防塵袋挂在橫梁上。
餘喬把羽絨服取下來抱在懷裏,她身體前傾,臉貼在羽絨服上,默默地,一聲不吭。
小曼看見一個佝偻背影,越壓越低。
她疼,渾身都疼。
她扛不住,跌坐在床上,手裏還緊緊抱着他的羽絨服,仿佛抱着他被命運摧殘的人生。
太陽落山,天空晦暗。
小曼聽見一聲壓抑的嗚咽,停一停,随後傳來斷斷續續的、仿佛被悶在被子裏的抽噎聲。
她克制、忍耐、承受,終于在這一刻爆發。
她疼,真的太疼了。
她哭多久,小曼就在門口站多久。
等路燈依次亮起來的時候,餘喬擦幹眼淚,仿佛方才的聲嘶力竭都是一場幻夢。
她站起來,走到小曼身邊,說起話來嗓子還有點啞,“看來我們只能訂明天的機票了。”
“餘喬……”小曼皺着眉,滿心擔憂。
“怎麽了?”
小曼忽然擁抱她,懇切地請求她,“喬喬,別做傻事。”
餘喬笑起來,眼角的淚痣昏黃燈光下泛着淚,“放心,我不會的。”
小曼說:“千難萬難的,都會過去。”
餘喬輕聲附和,“是的,都會過去。”
她撫摸着陳繼川的羽絨服,聽衣料摩擦沙沙響。
仿佛,他還在。
離開雲南那天日光溫柔。
飛機從大理機場起飛,航程兩小時,令人來不及道別,亦來不及多看一眼。
餘喬拉開擋光板,看着越來越渺小的城市,對小曼說:“我拜托你一件事。”
“嗯?”小曼愣了愣,随即說,“好,我答應。”
餘喬無奈,“我還沒有說什麽事。”
小曼喝口水,笑着回答,“反正我都會答應的啊。”
餘喬說:“我想辭職,休息一段時間。”
“也好吧……”
“我老板估計要留人,你在公司幫我擋一下。”
“什麽意思?”
餘喬長舒一口氣,“暫時不想和任何人聯系了,小曼,我很累,真的很累。”
她閉上眼,疲态畢現。
萬米高空,雲層之上,她那顆被命運擊破的心再也無法修補。
“陳繼川,我很想你。”
他在她心裏,慢慢長成一棵樹——
一棵孤獨的、堅韌的白楊。
餘喬在機場告別小曼,獨自回到公寓。
出電梯右轉,她在門口撞見穿戴整齊面孔憔悴的宋兆峰。
她走上前,他讓開來,在她轉鑰匙開門的時候默默說:“喬喬,你好不好?”
餘喬仿佛沒聽見,拉開門走進去,轉手就要關門。
然而宋兆峰扒住門,懇求她,“讓我進去說兩句話,說完我就走。”
餘喬強調,“我真的已經很累了……”
宋兆峰執着地不肯松手,“我求你……只要兩分鐘……”
餘喬的心不夠硬,一陣沉默之後仍然側過身,讓他進來。
宋兆峰坐在單人沙發上,身體前傾,手肘撐在膝頭,擡頭看餘喬,“我知道我做錯事……希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些話他對着穿衣鏡預先演練過無數遍,但到現場卻仍然說得磕磕巴巴,“我當時只是關心你,但是方式出錯,我知道你一定誤會我,我對你真的沒有一點壞心,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是什麽樣的人你清楚的,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不會……”
餘喬就坐在他對面,纖薄的側影在陽光下幾乎透明。
她是那麽脆弱,又是那麽堅忍,她給過他溫暖,給過他支持,最終換來的是他的麻木不仁與幸災樂禍。
“無所謂。”餘喬輕輕說,“最後證明了你說得對,我和他不會有好結果。”
他高興、竊喜都是應當。
宋兆峰不說話,似乎已經放棄辯解。
餘喬眉間微蹙,大約陷入深思。
隔了很久,她忽然笑着對宋兆峰說:“阿峰,這幾天我總是在想,要是我喜歡的是你就好了。就那麽簡簡單單的,和身邊沒一個人過着相同的日子,沒有那麽多愛和渴望,也不必面對生離死別,以後就算離婚,分財産争撫養權也都在承受範圍內,不會像這樣,每一次呼吸都疼得想死……”
“喬喬,我們也許可以……”
“可是轉念想到他也許會愛上別的女人,和她們做同樣的事,就突然氣得連疼都顧不上了。”她合上眼,忍住淚,倒向沙發,“阿峰,我心裏清楚,我再也不會這樣去愛任何人了,我的心和他一起留在瑞麗,再也回不來。”
“餘喬,你不要這樣,人要學會向前看,也許明天的太陽更好,風景更美,而且……而且至少有我,我會永遠在你身邊。”他突然急切地挪到她身邊,她的無助令他突破最後一線克制,他鼓起勇氣攬住她瘦削的肩膀,不斷說着,“你不喜歡不回應也沒關系,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奢望,只求你給個機會,讓我照顧你。喬喬,答應我不要折磨自己,不要這樣……”
“他會不高興的。”她一動不動,木然說。
宋兆峰的手臂一僵,“喬喬……”
這聲呼喚實實在在,痛徹心扉。
而餘喬仍在說:“明明自己是個混蛋,還企圖給我洗腦灌輸全天下的男人都是王八蛋,真是不講道理……”
宋兆峰臉上熱切的神情已褪盡。
他放開她,看着她,“餘喬,你別這樣。”
她含着淚笑給他看,“我很好,真的很好,也什麽都不缺了。”
“餘喬!”他握緊拳,不知道怒從何來。恨她不争氣?或是恨自己太卑微?
他的感情遠比想象中複雜。
餘喬站起來,“時間不早了。”
宋兆峰也起身,“我知道,我該走了。”
到門口,他最後說:“給我打電話,随便說點什麽都好,讓我知道你沒事。”
餘喬敷衍地點頭,送走他,關上門,她幾乎精疲力竭。
她拉上窗簾,回到床上,蒙頭大睡。
孤獨如同野草,在沙發、在床頭、在天花板瘋長,最終将她牢牢困住,越收越緊。
“陳繼川……”
她為他,一生眼淚都流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