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山
豔陽高升,遍地金黃。
餘文初披一件黑色毛呢大衣走進靈堂,他人不算高,但背脊挺拔。丹鳳眼,鼻上架一副無框眼鏡,白襯衫上看不見褶,一年到頭幹幹淨淨。
“喬喬。”他把歪在柱子上打瞌睡的餘喬叫醒來,一見她睡眼惺忪的樣子就笑,“去樓上,吃碗面睡一會兒。”
“嗯。”她懵懵懂懂,說話也帶着鼻音。身體順着餘文初手臂的力道站起來,茫然問,“去哪兒?”
“回家。”餘文初把餘喬架起來,半拉半拽地往外走。
餘喬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長發,靠着餘文初撒嬌,“爸,我想吃酸辣魚。”
“行,爸給你做。”
“家裏還有酸筍嗎?”
“你奶奶去年腌的還有。”
“那再做個酸筍炒排骨。”
“行行行,中午就給你做,你先站穩。”
餘喬腳下沒力,扶着牆說:“我腳麻了。”
“讓你逞強。”餘文初蹲下來,留給餘喬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後背,“上來,爸背你。”
光在他身前,影在他身後。她見過這樣下蹲的背影,在幼兒園門口,在趕往醫院的長路,也在被細雨淋濕的月臺。
她鼻酸,情潮起伏,悄悄忍耐。
餘喬的動作很慢,她試探着伸出手搭上餘文初左肩,感受着毛呢織物在掌心摩擦的觸感,以及領口下微微透出的溫暖,一切都像是不能碰不能沾的毒,刻意遠離,卻又無時無刻無聲無息被他牽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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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地趴在餘文初背上,有一點害怕,又有一絲絲按耐不住的雀躍。
他們有多久沒見面?十年,十五年,或者更長。
然而血緣卻總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爸……
她靠在他背上,輕聲呢喃。
父親的背,餘喬的音,如風一樣輕緩,雲一般溫柔。
“起喽!”餘文初載着餘喬慢慢站起來,穩穩當當背在背上。
“爸,我挺沉的吧?”
“怎麽能呢?估計還沒八十斤吧。”
“都快一百了。”
餘文初喘了口氣說:“抱着還挺輕的。”到門口也不見放她下來,反而背着她徑直往屋內走,餐廳預先開了空調,比靈堂暖和太多。
“喬喬上來啦?累了吧?先吃東西,一會兒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紅姨叫保姆把剛做的米線端出來,等餘文初蹲下,正好搭把手扶住餘喬,“怎麽了?腳崴了?”
餘喬跺了跺腳說:“沒什麽,就是一個姿勢保持太久,麻了。”
紅姨道:“今晚別守了,讓你爸去,省的他又被人拉出去灌酒。”她一雙細長的眼睛卻盯着餘文初,只等他“認罪”。
餘文初瞄一眼餘喬,答應得很幹脆,“行,今天不出去,等會兒我下廚,就咱們一家人好好吃飯。”
口頭保證一出,紅姨眉開眼笑,“果然還是疼女兒。喬喬我跟你說,你可得多來,你一回來你爸那些臭毛病都好了,比什麽時候都好說話。”
“瞎說什麽呢你。”餘文初撥了撥頭發,轉個背跑萬年青旁邊抽煙去了。
奶奶的虎斑貓阿虎躲在空調出風口上,慢悠悠舔爪子。
太陽露個臉就走,雲層密密實實擋住天,一絲風都不肯透。
桌上的酸辣米線熱騰騰,吃得人額頭冒汗。餘喬熱得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了,挂在椅背上。
紅姨就坐她對面,面前放兩只小簍子,一面摘菜一面和她閑聊,“你現在怎麽樣了?找男朋友沒有?”
“嗯。”餘喬拿筷子的手一頓,聲音含糊不清。
“有了?”女人大抵類似,對八卦的興趣大過一切,“跟我說說,長什麽樣,做哪一行啊?”
“自己創業吧,具體我也不清楚。”
“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還沒有這方面的計劃。”
餘喬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擦嘴,這就要逃。
紅姨卻瞄上餘喬手裏的衣服,“這羽絨服看着像男式的啊,帶錯衣服了?這都住一起了離結婚還能遠嗎?”
女人一餘喬撂下一句“我吃飽了”,懷裏抱着羽絨服,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一走,餐桌邊只剩下一只湯碗、一雙筷,紅姨慢悠悠拿起小簍子往廚房走,邊走邊說:“老餘,甭抽煙了,準備好嫁女兒吧。”
餘文初的煙抽得更兇了。
他盯着細長的紅塔山說:“放屁,我們家喬喬才多大,嫁個屁的人。”
紅姨一陣好笑,不敢再拿餘喬的事逗他,怕餘文初被她當場氣出高血壓。
雨又來,滴滴答答落在房頂,仍然洗不淨這一季的晦暗。
餘喬坐在床邊,看着眼前寬大厚實的羽絨服,忽而一笑,“花招還挺多。”
她一時間好比中邪,兩只手一左一右捏住羽絨服兩肩,把豎起的領口湊到鼻尖,小心翼翼地嗅着。
她聞到香煙冷卻的尾調、洗滌劑的僞造檸檬香,同時凝固着來自她頸間的佛手柑餘威。
這股冷冽而混雜的香,每一層都有一段曲折故事等人訴說,每一段都有一顆孤獨心髒亟待安撫。
她莫名沉淪于此,無法用言語傾訴。
只知這欲念如時光,分毫不可逆。
餘喬被自己的舉動吓住,一時間彷徨無措,怔怔看着一件平凡無奇的衣服發愁。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阿虎都從窗臺跳進來趴在桌上等她回神。
餘喬伸手掏了掏衣兜,果然在右側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寫着一串電話號碼,字跡清秀,看着像女生落的筆,而右上角用紅色中性筆畫一只笨拙的桃心。
餘喬先一陣笑,笑過之後突然氣悶,把紙條揉成一團,要扔又猶豫,頓了頓,依然放回原處。
她吐出長長一句嘆息,同時阿虎“喵”一聲跳上床,踩在羽絨服上窩成一團,打着哈欠睡了。
而檐前雨滴似安眠曲,滴滴答答催你入睡。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守在她身邊的阿虎去向不明,窗外的雨停了,地上*一片。靈堂外的鄉村樂隊不肯怠工,還在扯開喉嚨歇斯底裏。
世界是嘈雜的,又是孤獨的,生生是一只透明的移動的囚籠。
餘喬爬起來,僵坐在床沿,後腦像是被灌了鉛,重得擡不起頭。
她用生鏽的腦子想了想,決定下樓找紅姨拿點感冒藥。
下樓時隐約聽見客廳有人說話。
餘文初問:“小偷解決了嗎?”
另一個人低聲答:“辦了。”
“媽的,我女兒也敢偷。”
“也是我沒辦好事情。”
餘文初的聲音隐約帶着笑,“喬喬還挺能跑的。”
“腿長,不好追。”
“放什麽屁呢你。”
這下兩人一并笑了。
餘喬扶着欄杆往下走,還在樓梯上就撞見陳繼川的眼睛,那麽漆黑熾熱,像一團火,隐隐地就燒在眼神交彙時。
她的心失去支點,搖搖欲墜,忍不住拉緊了身上蓬松厚重的羽絨服。
而鼻尖煙的味道,洗滌劑的餘香久久不肯散。
餘文初見她來,第一時間把煙掐了,起身招呼說:“來來來,醒了就吃飯,都是你愛吃的。”
餘喬瞄一眼牆上挂鐘,剛剛走到三點半。到這個點,一家人都沒吃飯,只等她醒來。
她有些過意不去,但又對剛才那段對話耿耿于懷。
餘文初是什麽人她心裏清楚,從緬北到瑞麗的土霸王,一句話令人生教人死,背一身不可告人的債。
她沒出聲,卻還是跟着餘文初走到餐廳。
紅姨把午餐再回鍋,陳繼川要走,卻挨了紅姨一筷子,“跑什麽跑,我們家的飯菜你還吃得少了?到這個時候講客氣。”
陳繼川撓了撓眉頭的疤,咧嘴笑,“我這不是看喬喬怕生嘛。”
紅姨瞪他,“才認識幾天,就喬喬喬喬的叫起來了,你還真是不認生。”
“我們這是相見恨晚。”陳繼川順勢坐在餘喬身邊,提着筷子說,“我叫文哥大哥,那喬喬就是我侄女,我關照自己侄女有什麽不對,你說是吧,喬喬?”
他眼鋒橫過來,撞見餘喬的臉,在明亮白熾燈下白得幾乎透明,人也細瘦,一陣風就能吹倒,總讓人想從身後抱緊她。
不過不着急,他的羽絨服已經替他幹了這件事。
“不是。”餘喬接過紅姨遞來的小碗說,“你和孟偉一輩吧?孟偉跟我媽是表親,按輩分,孟偉得叫我姑姑,你也一樣。”
紅姨大樂,“對對對,我怎麽忘了這個。小川,怎麽這麽不懂事?叫人啊。”
餘喬面無表情。
陳繼川也不答話,上半身靠着椅背,看着她笑。
陳繼川沒開口叫人,餘喬也不再提。一頓飯全靠他和紅姨活躍氣氛,餘文初話不多,時不時給她夾菜,都是她小時候愛吃的。
但從前無論多麽渴望,過去已成回憶,再也沒有曾經的祈盼與期待。
飯後,餘喬準備上樓,餘文初提議,“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餘喬想也不想就拒絕,“我想再睡會兒。”
餘文初的笑容僵在嘴角,一瞬間轉成落寞,“也好,多休息,明天一早還要上山。”
她轉身走,陳繼川與餘文初似乎有話要說,正好避開她。
陳繼川和餘文初當然是談他們的特殊生意,但沒過一會兒就見餘喬咚咚咚跑下樓,“你們看見阿虎了嗎?我樓上樓下都沒找到它。”
“我出去看看。”陳繼川把外套穿上,打算走。
餘文初交代他,“我說的事情你要多留意。”
“文哥放心。”
餘喬也去門口換鞋,“我跟你一起去。”
陳繼川揚眉一笑,“行啊姑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