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守靈
餘喬的奶奶過世,餘文初照規矩在家門口擺滿三天流水席,任吃任拿。因此前廳塞滿了人,靈堂外還有外面來的樂隊,一會兒哭喪,一會兒又唱《燭光裏的媽媽》,吵得人根本閉不上眼。
餘喬被紅姨帶到二樓,知道她要回來,家裏額外留了晚飯。
舟車勞頓,她的胃口不算好,只喝了半碗湯就準備放筷子。
“這就不吃了?”
“不吃了,有點暈車。”
“就說不該讓孟偉那個臭小子摸方向盤,四輪車能當飛機開。”紅姨給她遞了杯茶,閑話起來,“這次準備待幾天?”
餘喬捧着熱茶,在火車上颠得麻木的身體漸漸活絡起來,垂下眼睑說:“剛剛結束一個上市輔導項目,太累了,想多休幾天。”
“那也好,多玩幾天。”
紅姨抽出一根玉溪煙來,随口問,“不介意吧?”
“你随意。”
屋子裏頓時起了煙霧,但遠沒有她今天在火車站聞到的嗆人。
“要不是你奶奶不肯讓你爸捧靈上山,也不會非逼着你跑這一趟。”
“應該的。”
“你媽呢?沒攔着你?”
餘喬抿着嘴笑,“沒跟她說實話。”
紅姨眯着眼盯了她好一陣,等胸腔內的藍煙都吐盡才說:“長大了,笑起來跟你爸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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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呢?”
紅姨伸手捏了捏她臉頰,“會勾人。”
“又開我玩笑呢。”
“行啦,待在房間裏怪悶的,上陽臺來,給你看看你爸的寶貝。”
陽臺開闊,擺滿了盆栽,紅姨走到一盆萬年青前面,随手把煙灰撣在樹上,“這樹是你爸的親祖宗,你可別告狀啊。”
餘喬仔細看了看說:“這東西養的也不算好。”
“可不是嗎?你爸親自養的,能好到哪去?”話剛說完,人就已經走到欄杆邊上,指了指雨棚下抽煙的人說,“今天就他接你回來的?”
餘喬低頭向下看,是弓着背和人交談的陳繼川。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注目,他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擡起頭,正巧撞上她帶着些許探究的眼神。
餘喬匆匆轉過臉,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躲什麽。
而他在笑,她聽得很清楚。
陳繼川擡頭打了個招呼,“紅姨,出來抽煙呢。”
“嚷嚷什麽?別跟你文哥說啊。”
“行,知道您正戒煙呢,一會兒樓下的煙頭都說是我的。”
“猴崽子,滾一邊去。”
陳繼川雙手插兜,叫住孟偉,眉眼帶笑地走了。
孤燈下,他背影颀長,仿佛一棵高闊的樹。
“陳繼川跟了你爸七八年了吧,膽子大,心也細,年輕一輩裏面也就是他了。”紅姨把半截香煙摁在欄杆上,再一彈手,落到棚子頂上,“最遲明年,瑞麗到昆明這條線,都得歸他。”
餘喬神情一凜,“你們要走?”
“到年紀了,也該走了。你爸在加拿大買了房子,正在辦移民手續,也準備把你的一起辦了,到時候願意來就來,不願意就在國內待着也行。”
餘喬一開口就是拒絕,“你們辦你們的,不用管我。”
意料之中,紅姨笑得無奈,“我就知道,你這麽軸,都跟你爸學的。”嘆一口氣,又點一根煙,根本沒有戒的欲*望,“你們倆這輩子就這樣吧,看到老能不能有一個肯服軟的。”
會嗎?
不會。
她和餘文初之間的矛盾三兩句話就能講清,但又不是三五十年能彌合。
靜了一會兒,樓下再度吵起來,一個女中音扯着嗓子唱《死了都要愛》,一群馬仔跟着一個勁地嚎,熱鬧得像是在開演唱會,半點沒有喪禮的彷徨與凄然。
好在樂隊後半夜就撤了,餘文初給人安排在鎮上的酒店裏,錢也給的足,這一趟算沒白來。
靈堂的人幾乎都走幹淨,餘喬坐在棺材右側的長凳上,一面給火盆裏燒紙錢,一面借着火暖手。習慣了加班習慣了熬夜,淩晨兩點也不見睡意,只是整個人都悶悶的,像攢着一場暴雨的雲,壓得自己喘不過氣。
她正琢磨着今天似乎忘了給小曼回個電話,靈堂外面突然飄進來一片影,是陳繼川。
“文哥喝多了,紅姨抽不開身,叫我給你送件衣服。”
他提着一件黑色羽絨服,淩厲的眉鋒在昏黃燈光下也變得柔和。
餘喬接過來,撐開罩在肩上。
羽絨服太大,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只在領口冒出一張蒼白的臉,顯得尤其可憐。
“謝謝。”
“我不用謝,反正拿錢辦事。”陳繼川長腿一邁,大剌剌坐到她身邊。
“這次準備收多少?”餘喬問。
陳繼川說:“跑腿二十,租衣服三十五。”
“還真有價。”餘喬失笑,“先記着吧,回頭一起算。”
“還有生意?”
“嗯,後天送我去一趟老峰山。”
“找你爸解決。”
“五百,去不去?”
“一千五,不二價。”
餘喬這才擡頭看他,她嘴角彎彎,一個笑足以令寒夜微醺。
“你這樣,不怕我告訴我爸?”
陳繼川沖她挑眉,全然無所謂。
他眼深鼻高,漫不經心,放到肥皂劇裏,大概是最陰毒的男配角。
不過他好像也挺适合去演《古惑仔》的,只要把頭發再留長一點。
她看着眼前的又短又亮的黑頭發,總有一種想要伸手摸一摸的沖動。
夜越發安靜,莫名的,陳繼川一來,餘喬腦後的弦就松了,忽然困得睜不開眼,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個不倒翁。
“抽根煙,抽煙就不困了。”陳繼川從兜裏掏出一盒黃色外殼三五煙,遞一根給餘喬。
餘喬不接,“謝謝,我不抽煙。”
陳繼川瞄一眼她右手食指,笑得有點欠收拾。
餘喬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撥動打火機,兩根煙都點燃,一根自然進了他的嘴裏,另一根橫在她眼前,“抽吧,你奶奶也抽煙。”
餘喬稍有猶豫,還是把煙接過來含在唇邊。
“你常見我奶奶?”
“嗯,見得挺多的。你呢?”
她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頭,“十幾年沒見了,打電話也讓我能不回來就不回來。”
“老太太是挺固執。”
餘喬習慣性地把煙夾在食指與中指指尖,右手垂落在長凳上,細長纖弱,仿佛一碰就要碎。
“我奶奶走得好嗎?”
“還行吧,早半個月進急救,走的時候也不讓你爸和紅姨進去,話都讓我傳了。”
“看樣子,我奶奶挺喜歡你的。”
“喜歡我不是難事。”
餘喬含着煙,也不說話,只看着他盈盈地笑。
這笑容太過耀眼,連他也扛不住要低頭。
餘喬撣開煙灰,整個人都縮在羽絨服裏問:“我奶奶都說了什麽?”
陳繼川說:“老太太讓我打13871**5055找餘喬,叫餘喬回來送她上山,不許你爸搭手,還囑咐我家裏壞人多,讓我看好餘喬。”
她起先忍不住笑,“我奶還怕我被拐子拐走了……”稍頓,臉上像被寒風凍住,僵在最落寞的那一秒,“我奶老了,我的電話號碼倒是記得一個字不差。”
陳繼川把剩下的半根煙扔到火盆裏,長舒一口氣說:“想哭就哭,別憋着。”
餘喬一愣,反駁道:“我沒想哭。”
“那這是什麽?”陳繼川就站在餘喬面前,高大的身體遮去她頭頂的光,可她仍然能夠看清他,記住他玩世不恭的笑,以及沉靜如海的眼睛。
他的大拇指指腹在她臉上一抹,指腹上濕潤潤的液體就是她強辯的證據。
然而餘喬的反應卻異乎尋常,她反手握住他手腕,讓他沒能來得及收回手臂。
她的眼睛裏寫滿了茫然與不置信,忽而呢喃,“陳繼川……”
“嗯?”
“你再摸我一下。”
冰冷空氣驟然一窒,火盆裏一張燒到半截的紙錢被吹起來,飄得滿地灰。
等了許久,才等來陳繼川挑高眉,說:“行啊,摸一下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