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喜歡一人,她到死不知
開封。
盛夏時節。
知了躲在柴桑間,無歇無止地鳴哼着。天氣燥熱得吸幹所有水分,連綠葉都懶洋洋軟蔫蔫的,所謂的生氣都在打着哈欠。
開封最出名的莫過于顧雲流之父,前任武林盟主顧青雲的宅邸——連雲山莊。當年這兒也曾開過品劍大會,武林名流來往不絕,引起一時盛潮。
那日衆人進了連雲山莊,在客房住了下來。紀昀一直臭着臉,卻也沒不合時宜地說什麽話。所幸顧青雲只出來見了一面就不見蹤影,不然這個盛傳暴脾氣的老人家若是認出紀昀來,怕是又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顧青雲早幾年也是名盛一時,不過近來不知為何,逐漸少了他的消息,莊中人也說莊主平日神龍不見首尾,多半時間在閉關,難以見着一面。
素聞他對身邊之人絲毫不留情面,時常板着一張臉,眉眼斂着個疙瘩,皮膚松垮,溝壑縱深。那日見到顧雲流回來了,他也只是冷冷盯着,拂袖重哼了聲,喚管家把少莊主的友人安置好,就走了。
倒是顧雲流,臉色青白,神情惶恐,畢恭畢敬地跟在顧青雲身後,消失于庭竹之間。
紀昀眯起眼,“這老頭子對他兒子還真是怪啊。”
柳冬已把一切收入眼底,卻并無言語。他看着賀如意一副悶熱的模樣,不由開口,“難受?不如我帶你上街吧。”
賀如意欣喜,忙點點頭,“這再好不過的呀!”
她轉頭看看江無敵,“小江,好難得來開封,你要不要和我們一塊去街上逛逛?”
江無敵沒什麽神情地搖搖頭,“我要再去練會兒劍。”
想來,江寒光身死一事對他打擊極大。如今沒人再罩着他,除了強大自身,他再沒有任何存活于紛争武林的辦法。
賀如意猶豫了瞬,終究點點頭,任江無敵自行離去。
人終歸會破蛹化蝶,只不過他的過程,太過慘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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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衆人散得差不多時,顧青雲将顧雲流召入了內堂。
“雙溪一行如何?”
顧雲流一襲墨青緞衣,烏發如瀑,俊秀面容在火燭光影中明暗交錯。
“父親,恕孩兒無能,群英會一事孩兒并無所獲。”
他沉聲說着,微微彎腰,每個角度都是恰到好處的順從和溫順。
顧青雲橫眉一擡,眸中厲色一閃而過,拂手就将青綠茶盞咣地一聲扔了出去,砸在顧雲流身上,茶汁流浸了一身。
顧雲流眉間皺結,這等不潔之物放在平常,他早就無法忍受換了衣裳去,可眼下他卻只能強忍着,雙膝跪地,承受着這個高大偉岸卻從未給予他父愛的男人的責罵。
“你這個廢物,我養着你還有何用,咳咳!”顧青雲破口大斥着,卻終究年邁體虛,講了幾句就咳了起來。
“父親莫氣,孩兒定會再想辦法求得玄水玉,壓制父親體內雜氣!”
顧雲流說着,欲起身扶顧青雲,卻被他擋了回去。
“罷了,玄水玉世間本就只有兩個。寶庫裏那個你既拿不回來,那就只能上無恨天把魔教的奪回來了。”
顧雲流有一瞬間的猶疑,“父親,五年前我冒死奪回玄水玉,後又被奸人襲擊奪走。可孩兒如今覺得,那夥奸人不一定是……魔教中人。”
顧青雲斂眉,面色凝沉,“放肆!你可是忘了魔教中人殺害你母親,奪去原本屬于我等的玄水玉,後又将你擊下懸崖之事?!”
顧雲流低頭,“是孩兒的錯。孩兒再不敢對魔教中人放松警惕,父親恕罪!”
顧青雲聽此,粗喘了幾口氣,胸膛大幅起伏。他扶着桌子慢慢坐至榻上,聲音輕緩下來,“雲流,過來。”
顧雲流聽從地起身靠近,掀衣上榻。
“為父這幾年功力愈發紊亂,先前寄信與你時,已危在一線。”顧青雲頓了頓,痛惜的神色不知真假,“為父知你行走江湖全靠一身功夫,可如今玄水玉沒有下落,只能再靠你的功力,為老夫續命了。”
顧雲流斂着眉目,畢恭畢敬,“孝之一字,五德當頭。孩兒自然是願意傾盡功力保父親周全的。”
“好孩子,好孩子。”顧青雲滿意地點點頭,背對顧雲流,令道,“那便開始吧,傳功與我。”
顧雲流伸出雙掌,抵于顧青雲的後背之上,引導體內真氣緩緩流出,渡進顧青雲的體內。
他們顧氏所練的連雲功法,雖不是邪門歪道,但也有不少古怪之處。要求練功之人無心無情不說,功法愈上一層愈易走火入魔。
玄水玉本就是連雲山莊之物,有揚正抑邪功效,于人練功大有好處。顧青雲言當年玄水玉被魔教中人奪去,這些許年歲過去,他練功大有走火入魔之勢,也因着如此,顧雲流五年前才會冒險攻上無恨天,将那玄水玉奪了回來。
他第一次遇見阮依依,便是在那風雨奔途中。
他和紀昀決裂為敵,也就是在那一戰之中。
他為人所鄙夷的潔癖習性,也就是在那次墜落懸崖之後。
他在山洞之中度過艱難日夜,逃出後卻不知何時走漏了風聲,在內力未完全恢複的情況下被人襲擊,以命搏來的玄水玉亦是被奸人搶走,下落不明。
而無玄水玉護持的他們父子倆,練功更為坎坷。他常将自身功力渡給顧青雲,助父親練功無險。而內力不穩固的他,這五年來,心法上也只精進了一層而已。
如今遇見了賀如意,更遑論能否繼續無欲無情。
顧雲流思及此,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淡漠的神色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顧青雲察覺到身後之人有一絲的分心,不由大怒,“我從小教導你做任何事都要專心,如今這個緊要關頭你還給老夫分神,你這不孝子莫不是不想渡功力給我,故意讓老夫走火入魔?!”
顧雲流連忙斂了心神,“父親息怒,孩兒怎會做如此大逆不道之想!這一身體膚都是爹娘所賜,我這功力全渡給父親,孩兒也是不敢有怨言的。”
顧青雲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顧雲流默然,垂了眉目專心為顧青雲渡功。
天色漸黑,淳于淮房裏。
淳于淮跟沒事人一樣将宣紙攤開于桌上,沾染了顏料一筆一劃勾勒着人物。
紀昀抱着雙臂眉頭微皺地瞧他描畫着春宮圖,“小舅,你這回到底為何會從南疆到江南來?”
淳于淮年近三十,可那一雙不起波瀾的淡漠眉眼,卻絲毫不見風霜蹤影。他低着頭,神情專注,“千機宮特意求我出山,我怎麽敢拂了他們的面子?”
紀昀一聽,仿佛笑掉了大牙,輕哼,“你連藥花谷都敢叛出,你還有什麽不敢的?”
“當初我還不是為了你娘?”
“小舅,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心思。”紀昀搖搖頭,“當日是你說你定會救好我娘,爹才猶豫再三把她交給你的,可藥花谷若真能治好我娘,早在當初她就不用一直佩戴着那玄水玉抑毒。”
淳于淮擡筆的手一頓,卻沒說什麽。
“後來爹爹查到你帶着娘去了雙溪,想必小舅為的,就是那寶庫裏另一塊可以救命的玄水玉吧?”
淳于淮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已過了五年,往事早已消散塵煙。”
那人始終待他如弟,而他卻于心心念念中生了妄枝,渴望能夠擁有她,哪怕只有一瞬。
“阿姊,成婚是什麽?”
“成婚啊……就是你會永遠陪在一人身邊,生病了你要照顧他,不開心了你要哄他,有困難你要幫他。”
“那阿姊不是已經和我成婚了嗎?”
“傻阿淮,你是我弟弟,那人是我夫君,你們不一樣。”
“那阿姊成婚了,就不會再照顧我,哄我,幫我了嗎?”
“我……等阿淮長大了,就不會再像現在這般需要我了。”
“不!阿淮喜歡阿姊,阿淮要一直陪在阿姊身邊!”
……
“阿姊看的是什麽?”
“噓,這是春宮圖!”
“這便是師兄們常說的春宮圖啊?阿姊你一個女兒家,看這個做什麽?”
“倒不是我喜歡看,只不過爹娘禁着,世俗禁着,我便想看看這圖到底有何古怪。越是禮法不容的,我便越發心生偏愛。”
“那阿姊喜歡的,也要是與衆不同之人嗎?”
“這我倒說不上。你還小,不知道喜歡上一個人,那人于你而言便已是與衆不同了。”
“就跟阿姊在我眼中一樣嗎?”
“傻子,你阿姊是本身就與衆不同!”
“阿淮,父親要你繼承藥花谷,你為何執意不肯?”
“他不是我的父親!藥花谷從來不屬于我。你也不屬于我。”
“阿淮……”
“阿姊,你也知道我不是爹娘親生的是不是?他瞞着我,為何連你也瞞着我?!”
“不知道這事,對你而言更好。”
“不……要是我早知道……要是你願意多等我幾年……或許現在一切就會不一樣……”
……
“阿淮,這是你侄兒,你可有心儀的名字?”
“和你長得……很像。”
“噗,傻孩子,這才滿月跟個小猴兒似的,哪看的出什麽像不像?”
“不如就叫紀昀吧。”
“哦,何意?”
“昀即日光,你說你生他時正值正午,不是應和?”
他于你而言是畢生微光,你于我而言何嘗不是。
一瞬明滅,便已爍盡了一生。
“小舅,小舅,你發什麽呆呢?”
淳于淮被紀昀的呼聲驚醒,落筆的一滞劃開了水漾般的墨汁。
他搖了搖頭,心裏翻騰上一層又一層未曾賦名的涼,像薄霜似的月色。
“沒什麽……”他頓了頓,“阿昀,你娘……嫁與你爹後,過得開心嗎?”
“自然是開心的。爹爹以前顧着正惡之別,不願踏出無恨天,可自從有了娘,他只要有空便會帶着娘走遍大江南北,把我扔給左右護法不聞不問。”
“你可知你娘嫁給你爹,只是為了那塊玄水玉用來保命?”
“這點爹爹早已知道。可他心甘情願,我娘自也日久生情。”
淳于淮欲言又止,到底還是緘默了口舌,如那封閉的玲珑燈,燃着焰子卻不再發出一聲。
紀昀望了他一眼,眉下陰影深重。他自小便把淳于淮的癡情看得明透,卻又不願點破。
淳于淮為了他娘,終身不娶,他雖抵觸那不倫心思,卻也不得不感嘆那人的癡情。淳于淮這小半生,為了他娘大江南北地奔波跑走,眼看着她和另一人伉俪情深卻一語不發初心如故,甚至……甚至臨到她病危,也連一句心意都不曾表露出口。
他的存在,無論于藥花谷,還是于那人,都是模糊的。
方寸相思方寸亂,半刻情衷再難求。
“夜風,好像又起了啊……”
淳于淮低語着,淡而輕遠。
深埋。掩藏。守候。他就像這天地間吹刮不息的長風,永遠不見入眼,不觸及手。
卻冬夏春秋,洶湧無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喜歡女主的男配太多就不現實,所以從一開始就把淳于大夫設定成有故事的人233
淳于淮和紀昀的關系,在淳于淮第二次出場有埋梗哈哈哈哈
過了這麽久我居然還記得也很難得0v0
大概之後劇情偏向正劇,互動偏向歡樂日常,特別是柳賀,吃醋吃那麽久,終于可以開始撒甜了。不過小江和小顧,只能委屈他們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