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救贖之光
鄭尋是淩晨一點下的班,雙手插在棒球服的口袋裏,吹着口哨出了酒吧的門。
路過一個頭發染得花花綠綠的女人,他目不斜視繼續往前走,因為在這條街上,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他早就習以為常。
直到那人忽然開口叫他的名字:“鄭尋!”
輕輕脆脆的聲音,像是湛藍海水湧出乍破的堅冰。
他一頓,疑惑地轉過身來。
昏暗路燈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那裏,五彩斑斓的爆炸頭,還有那厚重的妝容……
他遲疑片刻,終于從那雙亮得吓人還泛着喜悅的眼睛裏窺出端倪。
“……是你?!”
小姑娘的馬尾辮不見了,牛角扣大衣不見了,所有具備學生氣息的行頭通通不翼而飛。
“是我。”她忽然咧嘴笑了,朝他走來。
一身松垮垮的機車裝因為身材瘦小而失去性感的本性,五顏六色的爆炸頭更是叫人瞠目結舌,那口紅不像是時下流行的姨媽色,反倒像是糊了一嘴的大姨媽……
她眨着眼睛走到鄭尋面前,自以為笑得妩媚生姿,還輕輕撫弄了一下耳邊的那縷頭發。
“喂,你想我了嗎?”
“……”
鄭尋盯着她,懶散的眼神逐漸變得淩厲起來,哪怕沉默着,周遭的空氣也仿佛結了冰,給人以無形的壓力。
她的笑意慢慢地僵住了,搔首弄姿的動作也慢慢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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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看嗎?”
拉拉衣服下擺,她疑惑地瞧瞧這一身。
是賣衣服的跟她說,這就是當下最成熟最性感的打扮啊!
那樣低俗不雅的打扮真是快叫人瞎掉了!
鄭尋不耐煩地看着她,卻又因為那張臉上顯露出來的天真稚氣而一陣氣悶:“你打扮成這副鬼樣子幹什麽?”
“是你說你不喜歡面容寡淡、身材平板的女人啊。”小姑娘笑眯眯望着他,摸摸頭發,又拉拉衣服,“我是專程去買的這一套衣服,頭發也是現做的。造型師費了好大功夫才做出來,期間我睡着了三次!”
說着,她踩着那雙恨天高在原地顫顫巍巍地轉了個圈,轉到一半就歪歪斜斜地朝一邊倒去。
虧得鄭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她又讪讪地穩住身形,擡頭沖他笑。
“好看嗎?”她眨眨眼。
鄭尋沉默地看她片刻,一言不發地拉着她的胳膊往酒吧裏走。
“哎,你帶我去哪兒?”她的聲音與其說是質問,倒不如說是興奮。
這可是第一次他沒有一見面就叫她走。
居然還有肢體接觸!
只是漸漸她就發現哪裏不對了,手臂上的力量大得可怕,男人的步伐也叫她吃力到跌跌撞撞跟不上。
鄭尋大步流星拉着她一路經過嘈雜的大廳,越過那些在鐳射燈下瘋狂扭動身軀的人,一直走進了洗手間,砰地一聲推開女廁所的門。
昏黃晦暗的燈光下,一對男女正衣.衫.不.整抵在一扇隔間門上,放.浪.形.骸的模樣叫人作嘔。
他不耐煩地拉開那個男人:“滾!要發.情開.房去!”
女人尖聲笑着,拉拉衣服,攀上了他的肩:“怎麽,你想自己來?”
他一把拉開廁所門,仍然是一個冷冷的字:“滾。”
那對醉醺醺的男女嘻嘻哈哈地離開了。
他松開手,任由那門砰地一聲合上,回頭一把拉起小姑娘的胳膊,将她按到洗手池邊,另一只手毫不遲疑地打開了水龍頭。
冷冰冰的水柱嘩的一聲流淌下來。
他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命令她:“洗幹淨。”
“你幹什麽?”小姑娘驚慌失措地想要直起腰來,可胳膊上的大手像是鐵鑄的一般,根本不容掙脫,“你放開我,放我起來!”
“我說,洗幹淨。”他一字一句地命令她。
“我不洗!”
“洗幹淨。”
“不洗!我說不洗!”她尖聲吼道,拼命扭動身子,“你放我起來,放開我!”
下一秒,鄭尋一把将她的臉按到水流之中,終于松開她的胳膊,轉而捧起水花在她臉上用力擦洗。
一下又一下。
小姑娘拼命大吼,那水流湧進口中,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激烈的掙紮與毫不留情的強迫。
這一幕整整持續了好幾分鐘。
等到鄭尋松手時,小姑娘已然滿面水光,分不清是淚水還是自來水,那姨媽色的口紅糊了一嘴,周圍一圈的頭發也淋得透濕,狼狽地貼在面頰之上。
她站在那裏渾身發抖,放聲大哭。
顯然是吓壞了。
那尖利的哭聲仿佛一下一下紮在心上的針。
鄭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她,平靜地問:“清醒了嗎?”
她仍然在大哭,已經說不出話來。
鄭尋朝她走了一步,條件反射的,她拼命朝後躲閃。
他又停了下來,低低地笑了兩聲,眼中有奇異的光:“現在看清了嗎?”
“……”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身處的地方。要跟我在一起,就要學會适應這裏的一切,包括我的粗暴和冷血。”
在她的淚水之中,他狠下心腸,一字一句地說:“不管你是看多了古惑仔,還是什麽會讓你以為混混是白馬王子的小說,你最好都看清楚了。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也不是你該接近的人。家裏有錢就不要辜負父母的期望,真想自甘堕落,也不要只是染個頭發換身衣服。”
他就站在那盞昏黃燈光下,面容氤氲不清。
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希望将來不會再見面。”
小姑娘縮在角落裏淌着眼淚,狼狽的樣子叫人想起童話裏被人遺棄的乞兒。
他轉身走了,片刻後回來,手裏拿了條毛巾。
“擦幹淨。”他把毛巾丢給她。
她垂眼看着地面,淚水不斷,任由那條毛巾搭在頭上,沒有動。
一門之隔,門外是光怪陸離的夜,門內是沉默的對峙。
鄭尋走到她跟前,拿起拿條毛巾,在她顫抖之際開始替她擦頭發,一下又一下。
他看着那頭五顏六色的雜毛,由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可是手上的動作出賣了他。
他的力道很輕,仿佛害怕傷害到她。
那個默默流淚的人突然見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腰,又一次哭出了聲,額頭重重撞進他胸膛。
鄭尋一頓。
毛巾落在地上。
“我叫鄭西誼。”她停留在他的懷裏,泣不成聲,“關耳鄭,南北西東的西,誼是友誼的誼。”
她擡頭望着他,滿臉狼狽。
“可我不想跟你有那種東西。”
他不會知道他于她而言是多麽特殊的存在。
她也不需要他的友誼。
明明是這樣可笑的模樣,卻不知為何撞進他的心。
那雙眼。
那雙無論何時都亮到足以照亮周遭一切黑暗與陰霾的眼,總是叫他難以掙脫。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
純粹地愛着,不顧一切地追求着,不知進退,不懂放棄,哪怕被他推開一次又一次,總能原路而返笑嘻嘻跑到他眼前。
“鄭尋,鄭尋。”她是那樣笑容燦爛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一刻他才發覺,其實他也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也許是喧嘩的夜,也許是原始的渴望,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麽在作祟,只是低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嘴。
口紅的味道帶着暗香。
自來水的冰涼闖進口腔。
她的雙臂緊緊環住他,而他将她抵在牆上,放肆地攻占她的唇,像是不知疲憊的獸類。
她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像是瀕臨死亡的魚,在他終于離開她的唇時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
他就這樣抵住她,閉眼輕聲問:“你喜歡我什麽?”
鄭西誼笑了兩聲,又一次睜開那雙璀璨奪目的眼。
她喜歡他什麽?
“喜歡你站在吧臺後面,明明身處燈紅酒綠的烏煙瘴氣裏,卻又好像置身事外的樣子。”她伸手覆在他泛着胡茬的下巴上,迷戀地親了一口,“喜歡你總是想要拯救我,眼神裏卻明明白白透露着比誰都更渴望被拯救的念頭。”
她看穿了他。
一個剛滿二十的小姑娘,赤.裸.裸看透了他的心。
鄭尋睜開眼來,看着這只落入塵埃的天使。
她的模樣狼狽不堪。
可她的眼底,有救贖的光。
*-*
周笙笙一個人坐在房間裏,房門緊閉,燈光全熄。
她抱腿縮在床上,背靠冷冰冰的牆壁。
手指慢慢撫上墜在心口的那只玻璃泡,內心是惴惴不安的,也是蠢蠢欲動的,呼之欲出的矛盾掙紮翻來覆去折磨着她,甜蜜又心酸。
窗簾透着一條縫,隐約可以瞥見夜空一隅的星光。
她赤腳走到窗邊,拍了一張照片,發了條朋友圈:星星很漂亮。
只需幾秒鐘,機不離手的夜貓子們就紛紛回複。
比目魚肌雄渾無比:星光不及你傾城,安安美人!【/星星眼】←這是店長。
月底前不瘦八斤就吃shi:多謝樓上催吐成功【/呵呵】。←這是丸子。
是金子總會花光的:【/微笑】【/微笑】【/微笑】。←這是小金。
南北西東東咚咚锵:一樓吃shi。←這是東東。
他們在她的狀态下吵得熱熱鬧鬧。
周笙笙又笑了,正欲退出朋友圈界面,就看見點贊的頭像裏多出一個來。藍色的小方塊正中央是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一頓。
竟然是陸嘉川!
她看他朋友圈裏一片空白,頭像名字一本正經,原以為這是他工作使用的微信號,卻沒想到原來他也是會刷朋友圈的。
正盯着屏幕發愣,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她退出朋友圈,就看見那個剛剛點贊的人也發了一張圖片過來。
點開一看,第一個念頭是:他怎麽把她拍的圖片又發過來了?
凝神兩秒,她看出差別了。
那張照片雖然和她拍的一樣,是此刻的星空,但到底是有細微的差別的。大概是用的手機不一樣,她是小米他是蘋果,所以像素有差距。
她回複:【好了好了,知道手機不如你,你贏了你照得更美請你不要打擊我的小機機謝謝。】他回複她一串點點點……
她正欲細細品評一番他的圖,就看見他發來的下一句。
【看到朋友圈,特意去陽臺上看的。】
她心跳一滞。
屏幕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她屏息等待,然後等來了最後一句。
【知道你也在仰望它們,所以才覺得很動人。】
所以心血來潮也拍下一張照片。
所以借故發信息給你,只為多說兩句。
她眼眶一熱,仿佛聽出了言外之意。
這個人,是想告訴她,因為身處同一片星空下,所以才覺得共同仰望的夜空很美吧。
她擱下手機,把頭埋在枕頭裏又哭又笑。
慢慢地,腦袋裏浮現出一個模糊又不夠确定的念頭: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她控制不了這張面目的改變,那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可以選擇告訴他這張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