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III.
Jack Crawford坐在床邊,卧室裏并排擺着兩張床,床腳都用木板墊高到與醫院護理床規格相等的高度,Bella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她用嘴勉強呼吸着,每當她的呼吸停滞幾秒并被微弱的喘息聲所取代的時候,Jack就得屏息盯着她,直到那呼吸變得相對平順才敢放下心來。縱隔淋巴結轉移讓她幾乎無法正常進食,她從前柔和渾厚的女中音聲線變得嘶啞、衰弱。他看着她一點點枯萎下來,兩頰凹陷,頭發脫落,看着她在被單下變得越來越小,像是随時都會破碎化作流沙,隐沒在這些縱橫的經緯之間。
他就這麽一直看着她,生怕在移開目光的一瞬間,有一個影子、或一種不祥的征兆滑入他們之間。
幾個月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Bella分別躺在他們自己的床上,這兩張小小的木床漂浮在海上,任由海浪在他們周圍呼吸着。Bella睡着了,她穿着一條紅色的裙子,裙擺滑落在水面上,像一朵被風吹開的石竹花。他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緊,因為那是聯結他們不再分離的唯一方式,他一直這麽握着,直到海浪變得洶湧、而他再也沒有了力氣。海上的風卷動着她的黑發,發絲沉入水中,和那些起伏的黑色漣漪融為一體,一起倒映着群星的光輝。
第二天醒來後他把兩張床用鐵絲固定在了一起,在以前他絕不會因為一個夢境而做出此類的事 —— 他老了。除了要照顧Bella,工作上的麻煩也讓他憂心。行為科學處 [1] 眼下成了衆矢之的,可髒活累活總得有人幹。
Jack今年五十三歲,他脾氣暴躁、性格硬氣、容易得罪人,人們說他是FBI裏的巴頓将軍,他能讓手下的兵甘心為他上戰場,卻搞不了官僚主義。人們拿司法部的Krendler舉例子:他縮在DOJ裏,每天什麽實事也不幹,就專心玩弄權術、拍馬逢迎,他一心想要進議會 —— 他是那種穿西裝、不拿槍、滿口假話的代表。
Krendler總是抓準一切機會給人使絆子。Crawford的ViCAP暴力犯罪拘捕系統 [2] 原打算通過開放雲儲存,在包括FBI、司法部和國家犯罪信息中心 [3] 在內的備份服務器之間共享一部分數據,這件事Crawford籌劃了很多年,但是目前在FBI的國家安全函 [4] 數據搜集程序備受争議,甚至被指違反第一憲法修正案 [5] 和三權分立原則的時候,這一涉及互聯網安全的改進計劃也一同被拖累,讓它的進程不得不暫緩下來。“我們在這事上得格外小心,別總在公衆輿論壓力下被動回應。” Krendler以從總檢察長處傳話的口氣說着。說實話大家都能聽出他語氣中流露出來的尖酸刻薄的個人嫉妒 —— 他一個大案件都挨不上邊,就連最近他鼻子底下的ATF [6] 的一樁涉及違禁槍支的大案,他都再次落到了後頭 —— 他插不上手,就只能在邊上幹着急。
Jack想要Will Graham回行為科學處。這念頭剛冒出來的時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需要人手,是要那種到過無數次現場、真正了解犯罪本源的人,而不是那些到了地方就開始瞎忙活、對擺在眼前的事實視而不見、只會把見着的所有東西都弄到證物袋裏再往分析實驗室一扔了事的所謂犯罪學“專業”畢業生。
按照他早年的性格,原本在這類案件的處理上他會先去FBI Academy找個有經驗的優秀實習生頂上,利用其不知者無罪的性質來規避責任,創造并取得額外的外圍權限及情報,要是他/她在前期幹得漂亮,也可以在後續跟進工作中使上力。但在Miriam Lass事件之後,他在這一點上猶豫了 —— 直到現在他仍會在半夜因一個并不存在的電話鈴聲驚醒,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喪鐘的聲音,而一個女孩細小的啜泣聲總埋藏在那深處。他看到一支青白色的手臂自黑暗中舉起,一直徒勞地向上伸着,像是要抓住霧霭、抓住晨曦、直到帶着她攀爬出那片圍困着她肉體和心靈的泥沼。然而,每當他在一片昏暗中抓起手機時,卻總是發現屏幕提示上漆黑一片。
他對Miriam Lass所抱的負罪感甚至比對Will的更重。畢竟,Will最終活了下來,在這個每時每刻都有會有人喪命的行當裏,活着便是一件好事,只要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就還有希望。
Will一直是他心目中辦這案子的最佳人選 —— 要是Jack真是巴頓将軍,那Will就得是Omar Bradley [7],他願意和他一起打這場仗,就像巴頓和Omar在西西裏戰場上那樣,他也願意看到他将來走得更遠、走在自己前頭,去打他自己的仗。Will是負了傷,生理和心理上都受到了重創,但是他相信他能克服過去 —— 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Will Graham在佛羅裏達當個酒鬼潦倒終生。
只要還活着便是一件好事,他在心裏重複着。Bella的呼吸平穩了下來,盡管那承載着呼吸的氣流還是如此細小而黏膩,像是一條快要幹枯的河流,那些孱弱的水流在溝壑間辛苦地跋涉,卻仍然緩慢而堅定地前行着。她在呼吸,她還活着,沒有什麽事能比這更好。
Jack站起身,将她頭上蓋着的雲紋絲巾往上掖了掖,好讓她的額頭露出來,他給她量了血壓,再仔仔細細地把那些數字依次填在壁櫥後頭挂着的寫字板上。在這一切都做完之後,他走到窗臺邊,将插着花束的幾個玻璃花瓶拿去盥洗室換水。大把大把的紫色洋桔梗和深綠色的尤加利葉子帶着水珠,在陽光下仰起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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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實上70年代後,行為科學處(BSU)就只承擔教學和訓練的功能,而刑偵分析、實驗室、側寫等職能則分屬于調查研究部(ISU - Investigative Support Unit),據傳這一改動的原因是因為BSU聽起來很像Bullshit U的縮寫,既然TV版Hannibal仍在現代背景下沿用BSU的稱謂,本文也就會跟着一起Bullshit下去。
[2] 暴力犯罪拘捕系統(Violent Criminal Apprehension Program),為FBI下屬數據信息中心,用來收集、分類及分析犯罪事件及犯罪者。
[3] 國家犯罪信息中心(National Crime Information Center),FBI下屬管轄機構。
[4] 國家安全函(National Security Letters),為機密電子數據收集程序,在僅限于涉及國家安全的調查中,FBI理論上可不經法院批準發出該函并索取其所需的檔案。NSL不得用于常規刑事調查。
[5] 即The First Amendment,該修正案禁止制定任何法律用以“确立國教”、阻礙信仰自由、剝奪言論自由、侵犯出版自由和集會自由、幹涉或禁止人民向政府和平請願的自由。
[6] 即美國煙酒槍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ureau of Alcohol, Tobo, Firearms and Explosives),隸屬于司法部。
[7] Ormar Bradley: 美國陸軍五星上将,曾在1943年以第2軍軍長身份協助巴頓進行西西裏島戰役。
Jack Crawford給之前的護工Harrison太太打了電話,跟她交接好鑰匙并安頓完一些必要的事項之後,就乘第一班飛機去了佛羅裏達。
到達舒格洛夫的時候正是中午,他站在港口搜索着Will Graham的身影,他以為單憑一個地址得要一會才能找對地方,但隔着五十碼就一眼看到Will坐在一個藍白相間的鋪子裏邊 —— 主要是這鋪子的門面裝修得十分紮眼:這是一座地中海風格的廠房式建築、高高的白牆面上畫着兩排藍色的小窗戶,倒是讓人覺得有幾分像是身在聖托裏尼。整個建築的斜上方甚至還橫挂着一艘真的Bayliner 192 Discovery作為裝飾。
等走到店跟前Jack才看見挂在另一邊的标志,上面用嵌着白邊的藍色粗體大寫字印着“ARGO船舶租賃維修有限公司”。
“這名字取得可真有點意思,我是說Argo [1],你們的船是不是開上一個回合就得報廢。” 他走上前說道,坐在對面的人拿着扳子的手在發動機的外殼上稍微停滞了下,就繼續低着頭,幹起手上的活來。
“有點兒吧,但總比那些給CTLS運動小飛機取名叫Icarus [2] 的人好些。” 然後他就不再說話了。他修得如此專心致意,就好像他此刻檢修的并不是個半新不舊的柴油發動機,而是臺價值2.9億的NOAA氣象衛星 [3] 似的。
Jack從邊上拉過一把折疊椅,坐了下來。Will Graham看上去比他想象的好了很多,他體格很好,被佛羅裏達的日光曬得頗為健康,頭發長了,胡子也長了,左臉上的那條長長的舊疤痕也不再血肉模糊 ——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陳年往事。而Jack的記憶還停留在上一回在重症監護室見到他的時候 —— 他之後也好幾次去佛羅裏達探望Will,可不知怎麽的卻總是想起那時他臉上裹滿紗布的樣子。人的記憶就是那麽古怪,它以一種奇怪的、無法按照常理歸納的标準揀選着留存在那裏的歷史。那一天在病房裏無聲的、只能通過紙筆來進行的對話始終在他腦海裏盤旋,Will紗布下露出的右眼看着他,又像是在看向別處,牆上的鐘響着,那是指針不停歇地走過時間的聲音,他對他說“你會好的,是不是?” 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使用疑問句,Will的手捏着筆,在Jack遞給他的筆記本上畫出一個問號,那問號占據了大半頁的紙張,這個符號下方圓點上的墨因為手上的汗暈開了,像一只腫脹的眼睛,然後他似乎笑了一下 —— Jack看見那紗布上靠近嘴邊的部分輕輕地顫動了下,像是在紗布的另一面,時間的流動速度已然不同,在彼岸那漫長的時光裏,Will已設法弄懂了那個難解的謎題。那只拿着筆的手舉了起來,将之前寫下的碩大問號劃掉,在旁邊寫下“當然”。
“當然”。他把那本本子放在了病房的臺子上,把那個劃掉的問號和“當然”留在了那裏,那只眼睛不再盯着他看,它在合上的封皮下面,在關閉的病房門後頭,他對自己說Will會好起來的,當然會。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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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rgo: 為古希臘神話中承載伊阿宋等英雄成功取得金羊毛的船的名字,在返航後被獻祭給波塞冬,并被其升上天空成為了南船座(Argo Navis)。
[2] Icarus: 古希臘神話中Daidalus之子,在與父親使用蠟和鳥羽做成的翅膀逃離克裏特時因飛得太高,雙翼被太陽融化跌落水中喪生。
[3] 為美國國家海洋大氣局第三代實用氣象觀測衛星統稱。2003年曾發生過一起因工作人員維修失誤而導致的“NOOA-N-Prime衛星在工作間裏摔倒報廢”的事件,并造成2.9億美元的損失。
關于敘述的流動 [1],兩千年以前的人們似乎做得更加詩意,那更接近于一種記憶的流動方式。好比希羅多德 [2] 的敘述是一條分叉衆多的環形河流 —— 他正敘述着米利都暴君阿裏斯塔格拉斯和波斯人麥加巴提斯在征服納克索斯的遠航中,是為什麽于三排槳船上開始大肆争吵的關鍵時刻,過一會卻枉顧聽故事人的意願,開始插敘雅典人是如何推翻僭主建立起民主制度的緣由來,再其後,末代僭主的故事和他祖先的故事又不停地加入到插敘及插敘的插敘的隊列裏,直到現代人再也搞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敘述希波戰争的導火索,還是只想任意記錄下記憶的流動。
如果這個故事讓Jack Crawford來統一敘述,他必定将其寫成一封細致嚴謹的結案報告書,其中包含劃分整齊的時間、地點、人物、證據,還附帶若幹并不讓人賞心悅目的圖片加以佐證。但這卻恰恰和他記憶流動的方式大相徑庭 —— 在坐在Will Graham對面的這五分鐘內,他以希羅多德書寫歷史的方式回憶起許多大大小小的事,這條記憶的環形河流從病房中重傷的Will Graham在筆記本上畫問號啓始,随後分為幾路支流向四面八方奔湧而去,時而插敘着他第一回 見Will時的景象、時而在插敘的插敘中重現他上一回在舒格洛夫的所聞所見、時而又拐進一條名為Hannibal Lecter的黑暗支流、和那其後延伸出去的無數的分叉小徑中。
而當Bob Hodges的陌生大手拍到他肩膀上、中斷這條河流的走向時,他便突然記不起這些回憶的片段 —— 他只以為自己是在坐着的這五分鐘內發了一通呆罷了。
他看到Will擡起頭沖一個大個子男人感謝地笑了笑,随後便站起身來,讓對方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接替他修理柴油發動機的重任。他從一大堆繁雜的機械零件中繞了出來,對Jack點了點頭,示意他随自己出去。
他們坐在沙灘邊上的木臺上,在遠處,一群女孩子在曬日光浴,有一些把自己的身體埋在沙子裏,只露出胳膊和腦袋,用來喝擺在一邊的加了檸檬的蘇打水。
“我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Jack直入話題,他相信Will并不需要一個解釋。
“我很抱歉,可我沒法幫你……”Will頓了頓,他向着大海的方向輕微地側了側頭,好像是在傾聽海浪的聲音,“我現在已經不太看報紙,也不太看電視了,你知道,那上面說的總是些大同小異的事情。” 他的目光落在了海面上,眼睛裏映襯着海水的灰藍色。
“那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看。”
“Jack,我不想再碰那些了。上次就是最後一次,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不能再回到那裏面去。”
“都是些女人,Will,他已經幹了至少五回了。十個月來,他綁架女人,然後像屠宰牲口似的地殺死她們,再剝她們的皮,就像William Cody [3] 獵殺野牛一樣。”
“已經不一樣了。”
“抱歉?”
“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有些東西沒法再和從前一樣。我修發動機,因為它們沒有思想,它們很安靜,不會試圖跑到你腦袋裏去,而且它們還很容易修好,不像是……” 他突兀地停下,似乎是在腦海中尋找着妥帖的言辭。
“不像是什麽?”
“不像是那些死去的人。Jack,你為什麽就不能明白 —— 我能做的就是看他們一批批地死掉,還要一次次地重現謀殺他們的過程,他們還在這裏,全都在。” Will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關掉思想,把他們放在這裏,不代表他們就不存在了……我做不了這個了,我什麽都做不了了。”
“可我覺得你在那的事情還沒做完。我就是那麽覺得。”
“要怎麽樣才算做完?一次次地回去就算做完了?天,你說話的語氣就好像你是我父親。”
“你抓了那麽多罪犯,還有那三次大的案子,主犯都是你抓的,這次你也能抓到他。Will,這世上有輕松的活法,也有艱苦的。”
“經過所·有·這·些,”Will的牙齒幾乎要咬在一起,“你還可以坐在那裏,指責我不夠艱苦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希望你過得好 —— 不是那種關上門,不敢看裏面的老虎死沒死的那種好 —— 你得打開門,如果它沒死,你要敢沖它開槍;如果它死了,你也要敢看着它的臉替它收屍。到那時候,你才算是過得好。”
“所以我們讨論的到底是關于我還是關于那個人?” 他回過臉,他們同時看向對方的眼睛,似乎都在尋找各自應許的答案。
“我很确信我們的讨論都是關于你的。”
沉默降臨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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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敘述,即Logos (λ?γο?),古希臘語中直譯為“語”,它既代表說出來的話,也代表沒有說出來的話。
[2] 希羅多德(Herodotus):古希臘歷史學家
[3] 綽號為野牛比爾,獵殺野牛供給給堪薩斯太平洋鐵路工人食用。曾因在8個月內獵殺4280頭野牛獲得這個綽號。
Jack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慢慢走遠了。Will注意到他的手上拎着一個黑色的方包,裏面像是裝了不少案卷和照片,塞得鼓鼓囊囊的 —— 而Jack并沒有拿出其中的任何一份來給他看。
他為自己的不禮貌向Jack道了歉,然後Jack說他得趕當天的航班回馬裏蘭了 —— 他還有病人要照顧。他們談了一會Phyllis的病情,他說他很抱歉 —— 他是真的覺得很抱歉,不止是對Phyllis,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他知道Jack老了。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帶着兩個黑眼圈,他的步伐仍然有力,卻不複從前的矯健,當他走遠時,他的身型變得很小,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老人那樣。他走在碼頭邊的灰白色小路上,漸漸地走遠、消失在Will的視線裏。一群褐鹈鹕無聲地飛落下來,停在淺灘上,壓下他們灰黑相間的翅膀和幹癟的喉囊,一齊用鵝黃色的面孔望着遠方。他不禁想道,在那裏面會不會有一只鹈鹕是從鹈鹕州[1]那飛來的呢?
他離開那兒之前的最後一瞥是從低矮的山丘上遠望一座扁平的房子,它有四個窗戶,左邊的兩個比較大,右邊的兩個小一些,其中的一個小窗戶破了玻璃,只用塑膠布随便貼了貼。黃昏臨近了,它為遠山罩上龐大而模糊的輪廓,在那輪廓的邊緣,一列運龍蝦的火車蜿行着通過林間,樹枝的碰撞和哀鳴聲仿佛近在咫尺。這座小房子裏透着霧蒙蒙的微弱光亮,當隔得很遠望向它時,它就像是一個包裝拙劣、正在燃燒的小火柴盒,一個比它更要小上好多倍的人提着袋子,步履蹒跚地朝着門那邊走去。他轉身,穿過山丘上的小道朝着車站奔跑,他越跑越遠,直到回過頭時只能看見荒草在腳下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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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路易斯安那州別名鹈鹕之州(Pelican State),州鳥也為褐鹈鹕(Eastern Brown Pelic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