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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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應該倒溯返回九年前的一個秋天。B市一中花壇的茉莉花已經漸漸衰敗,大部分跌落泥地,剩餘的也變得枯黃,失去叫人一親芳澤的純潔。
學生們對死亡的恐懼始于這個凋零的秋天。
盡管B市一中仍日夜充斥着讀書喃喃的低語,校園的景色也與平時并無不同,但作為三位學生的接連自殺死亡神秘事件的發生地點,B市一中的上空自然也如同霧霾般掩蓋了一層灰色薄霧。
“Kuru……”
伴随着匆忙的腳步聲,宋弄墨在室外呼喊白千灣的名字,後者一把遮住住了自己的鉛筆在紙上寫下的四個字母,嘴裏念叨的詞也立即消失。
高瘦的人影從教室大門走進,來者是宋弄墨,他繞過幾排桌椅,眼角瞥着白千灣,松了口氣:“你一個人待在教室裏幹什麽?”
“頭疼。”
白千灣以手支頤,燈下他的臉孔有如珍珠般的蒼白顏色,說這種謊話,他是再适合不過了。
傍晚時分,教室外已是将近夜晚般的沉睡模樣,室內燈光明亮張揚,将窗外透進來的黯淡夕陽一拳打飛。
“那就早點回家吧。”宋弄墨在他桌前停下,俯視對方松軟的棕黑發梢下圓潤無力的眼睛,白千灣是個病秧子,動不動頭疼發燒,不能磕不能碰的,被班裏的男生調侃是公主命,其實宋弄墨心底也是這樣想。
鉛筆的字跡在他指尖摩挲下已經消失……
肩膀擦過宋弄墨的手臂,白千灣站起來,從擁擠的桌椅間穿梭而過:“我去洗手。”
白千灣看起來是心事重重,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處于心不在焉或是思考的狀态下,因此,宋弄墨也不曾留意今日對方有何異樣。在他洗手之後,兩人背上書包離開校園。卷起的秋風夾帶着茉莉花殘餘香氣從橙黃色磚道上滑過,盡管思緒萬千,白千灣仍分神與宋弄墨說着“好冷”、“葉子掉了”這樣無所謂的話語,眼睛無神地盯着前方,橙黃磚道的起點,一中的校門。
白騁的名姓宛若這場秋風般在他身邊起舞。
搞不好失蹤的白騁已經死掉了,死于庫魯病,手舞足蹈,大笑,頭疼,癱瘓,在夢中死去,嘴裏默念着“kuru”(庫魯)。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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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幾內亞高地的土著部落有食用逝者屍體的習俗。
在艱難痛苦的饑荒中,曾有易子而食的記錄。
将軍将人肉風幹作為軍糧。
……
步入現代社會之後,伴随着法律與人權意識的健全,食人早已是一種禁忌。
舊時種種食人肉記載,無非伴随着饑餓或是宗教習俗等因素。
既無饑餓之憂,也不受宗教束縛的白騁卻生出了啃噬同胞的獠牙,伴随着年歲漸長,白千灣在齒寒之餘,也深感興味。
何以這樣殘忍的異食癖出現在了作為現代人的白騁身體內部,并且遺傳在了白千灣身上?莫非他們的血管流淌着赤道幾內亞木尼河的水質……
“想什麽呢?看車。”
宋弄墨的嗓音被風吹入腦海,也驅散了這些胡思亂想。
白千灣半阖着眼,兩人已經穿過校門,一條平整的馬路橫貫眼前,車龍洶湧,如果不是宋弄墨出聲叫他,恐怕他将默默走入車流之中也說不定。
“餓了。”他眨眨眼。
“一起吃飯嗎?”
“不了。”
六點之後的這班公車通常都擠着太平路各個學校的學生,今天也不例外。上車的時候已經沒有座位,白千灣和宋弄墨拉着吊環站定,車開了,随着窗風一起湧來的還有關于“一中離奇連環自殺案”的流言。
“自殺案……”
“已經死了三個人了……”
“我媽說是學校裏有不好的東西,那幾個人是沖撞了什麽……”
“聽說是被咒死的……”
“‘超自然事件社團’,看來命格不夠重的人不能碰這種所謂超自然……”
“第四個會是誰……”
“馬上就放假了,閻王爺也得歇息會兒吧……”
說話的是隔壁學校的幾個學生,坐在裏側的座位裏,他們低聲談論着傳說中的古怪自殺事件。
勉強可以作為未來當事人之一的白千灣飛快地瞟了那幾個人一眼,沐浴于各色光怪陸離的傳聞之中,又曾目擊過其中一位死者的死狀,他難免将自己代入到“第四位”這一角色裏,在肥皂盒子般的豎放棺材裏站定,等待兇手合上蓋子。
“別多想。”
頭頂傳來另一種聲音,有別于其餘人的擔憂、恐懼,也不同于白千灣的蠢蠢欲動,身處同樣環境,又是“超自然事件社團”副社長的宋弄墨在自殺事件接連發生之後表現出了詭異的鎮定感,天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冷靜,反正他變聲期之後的低沉磁性的嗓音總是承擔着促使白千灣停止頭腦發熱的寶貴作用,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下,白千灣從棺材裏走了出來,耷拉着腦袋。
在回家的路線上,白千灣和宋弄墨的确同路,因而放學時常常一起回家,至于為何身為知名集團富三代的宋弄墨熱衷步行返家而不是司機接送,好事者也為此編織了各種說法,比較靠譜又得到本人模糊默認的一種是宋家繼母與宋弄墨不和,相看兩厭,以至于他甚至不願意與繼母派來的司機打交道。
其實宋弄墨只是打算和白千灣一起回家而已,就是這麽簡單。
白家在D區的房子不好不壞,三層樓的自建房,兩個人住綽綽有餘。白千灣家是單親家庭,自從白騁失蹤之後,很快變成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模式。宋弄墨總琢磨着把白千灣帶回家養,反正他家也沒別人了,還不如跟着宋弄墨過日子。
他這些心思,白千灣渾然不覺。走到路口,白家的屋頂在電線杆旁露出腦袋,他放緩了腳步,一邊和宋弄墨道別:“拜拜。”
“你下午吓我一跳。”宋弄墨倏然說。
“什麽?”
“你沒下樓,其他人都在,說明你落單了。”
一下子明白他是什麽隐喻,白千灣調皮地歪了一下頭,有模仿頸椎折斷形态的意思,随即被宋弄墨兩手扶正。他手指按在白千灣肩膀和脖子兩處,略微發冷的一雙手。它美味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白千灣的視網膜中。
三位學生都是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死去的,另外的死亡條件分別是“身在學校”、“夜晚”,因此這段時間走讀的學生們都被老師勒令放學就必須離開學校,住宿的學生嚴格按照學校規定由教師帶領進出晚自習室與宿舍。學校流傳着“落單就會死”這種神秘說法。
宋弄墨不滿于他吊兒郎當的不配合,語氣冷了些:“聽話。”
白千灣看着他,忽地一笑。
宋弄墨十七歲的臉孔已經漸褪青澀,那種冷峻鋒利的氣質愈發明顯,自然迷倒了一片校內女生,在他突然加入超自然事件社團之後,來自各年級的入社申請書如雪花般飛入宣傳部部長白千灣空曠的社團郵箱內,閱讀這些五花八門入社申請理由時,白千灣難免聯想到這位宋校草當初面試時的入社理由——“因為你啊”。
他不好判斷宋弄墨對他有什麽企圖,多疑的本性叫白千灣踟蹰了一段時間,最終大筆一揮同意對方入社的原因是宋弄墨的手看起來很好吃,當然,這個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相處了幾個月之後,白千灣也漸漸發覺了宋弄墨的脾性,這人對他有某種程度上的控制欲,唯獨對他這樣。世界無奇不有。
白千灣并不反感這種被控制的感覺,甚至還樂在其中。他閑着的時候就喜歡撩撥宋弄墨,看對方生氣和使用強制手段成了白千灣的樂趣之一。
太可愛了。他想。
“好了,晚安。”
“嗯。”
宋弄墨這才松開手,目送他轉到家門口,自己才掉頭回家。
國慶的七天假期很快過去,白千灣卷着國慶作業返校,意外的是,教室之中缺了一個人。
宋弄墨不在了。
早晨第一節課,班長在清點人數時向任課教師提到“宋弄墨請了事假”,白千灣提着的心才掉回原位,摔出撲通一聲響。
他差點以為宋弄墨搶先一步,成為連環自殺案的第四位死者。
同桌也是恍惚:“唉,我還以為又出事了。大吉大利,阿彌陀佛。”
即便如此,學校內部仍然彌漫着不散的陰郁瘴氣,往來的教師面色青白,他們被頻繁的媒體采訪、領導壓力以及死亡的恐懼壓迫着,更在死者家長面前擡不起頭,甚至有一位教師因此辭職。
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天氣轉冷之後,體育教師對于鍛煉的要求就放低了不少,做完熱身運動,他旋即宣布自由活動,和往常一樣,男生們前往體育器材室取籃球,女生們返回教室或者散步。白千灣從來和籃球運動絕緣,他正準備回教室,忽然被一位女生攔住了。
“李覺愛找你,”她的手指指向了體育倉庫,“在那兒。”
李覺愛?
物理課代表,經常和宋弄墨一起打球的高個子健壯男生。白千灣對他的肌肉分布很感興趣,見到他的時候,腦海裏時不時冒出解剖圖一樣的畫面。
略一思索,他還是往體育倉庫走去了。
倉庫門半敞着,他一進門,先見到的不是李覺愛,而是裴一輝。除了他之外,倉庫裏還有七八個男生,仔細看,還有一兩個女孩。
白千灣一下子覺得不對,還沒來得及做什麽,身後的門忽然砰地關上了。
李覺愛出現了。
“我們找你有事哦。”他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說着,手臂在倉庫裏生鏽啞鈴上晃了晃,手臂關節發出熱身運動時舒展的咔咔聲。
裴一輝錘了他一拳,大叫:“什麽啊,處理人這種事也要做熱身嗎?”
倉庫裏爆發出一陣怪笑。
大概能料到自己面對的将是什麽事了,一層疑惑從他心底浮出,也很快反映在白千灣的表情上。他耐不住說:“為什麽?”
“為什麽?”裴一輝瞪大了眼睛,好像聽見什麽稀奇的話,“拜托,你是巫師诶。”
“什麽?”
“就是那件事啊,”裴一輝搖晃着身體,他也開始做熱身運動了,“殺人啊。”
“殺人?”
“裴安是你殺的吧,唉,他還是我隔了很多層的堂哥啊,上一回族爺壽宴我還見過他呢。”他咕哝着,“這個措辭不對,其他人也是吧,還有萬久、楊笙笙。”
白千灣只覺得荒謬:“不是我。”
“社團裏只有你是巫師吧?”李覺愛說,“真可怕,我聽說施法需要條件,你們都在一個社團,想必很容易吧。”
“下一個就是宋弄墨了。”
“太吓人了。”
“巫師啊……”
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亂說着。
白千灣正欲辯解,眼前忽地人影一閃,側腹遭到一腳重擊,整個人仰面倒下。身體摔落之後,有人不斷踢打着他的背部,地雷引爆般的痛苦從腹部和後背席卷而過,他咬緊了牙,仍是發出了呻.吟的痛苦呼聲。
眼前出現一雙穿黑色運動鞋的腳。
那人蹲下身,尖臉,眉毛細得像宮廷畫裏的古代女人。他想起來這是王俄傑,坐在他後座的男生。
對方舉着手機,手裏照明燈的亮光仿佛刀尖般刺眼。
王俄傑說:“诶,這個構圖可以!”
真是荒謬啊。
白千灣還有餘心嘲諷別人。
因為他深知自己才不是兇手。這些人簡直就是傻瓜。
而且,超自然事件社團也不止一位懂得巫術的人。
正這樣想着,一只鞋就碾上他的側臉,像踩踏蟑螂那樣故意碾了碾。
“這張臉真是讨厭,”這是李覺愛惡意滿滿的聲音,“先打一頓吧。”
旋即有人一拳砸向了他的眼眶。
“吵死了,堵住他的嘴。還有呢?你們想怎麽玩?”
“燒頭發怎麽樣?”
“小心倉庫着火啊。”
“那就拔光頭發呗!”
“打斷手吧。”
“我帶小刀了,誰要?”
“要拍裸/照嗎?”
“男的裸/照誰要看。”
“那就……”
所有人沉浸在處置殺人犯的快樂之中。
萦繞在白千灣身邊的,是那層皮革的氣味。天氣熱的時候,倉庫裏的皮革沙發總是被烤得熱騰騰,以至于皮革味溢滿倉庫。
學校還沒出自殺事件的時候,宋弄墨經常和他到這裏研究巫術。
有那麽一次使他印象深刻,根據書上的內容,祭品需要貓的腦子、青蛙的內髒,諸如此類的東西,白千灣還沒說什麽,宋弄墨已經斷然拒絕。
“不能殺貓,青蛙也不行。”
宋弄墨是奇怪又矛盾的一個人。
明明熱衷巫蠱這種邪術,卻又維持着微妙的正義和底線,真是可愛到爆炸。
如果他看見眼前的一切,大概會氣得發瘋吧。
眼眶已經腫了起來,臉上也是,不知是挨了多少女孩的巴掌和幾下拳頭,反正白千灣的臉已經疼得麻木,只餘下鼓鼓脹脹的感覺,好像充氣的球,想必外觀上也很像吧。
有人扯去他的上衣,在他胸前用刀子剖劃着什麽。
白千灣冷冷地盯着拿刀的人,那目光陰恻恻的,叫王俄傑聯想到窗外的碎玻璃渣子。
“不怕變成下一個嗎?”白千灣腫脹的嘴唇吐出詛咒般的話語,他在笑,盡管眼角還流着眼淚,“如果我就是兇手的話……我記得你們的臉、名字……”
目光觸及的地方,張張臉孔都露出凝滞的神情。倉庫靜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帶頭大叫了一聲“殺人犯”,拳打腳踢仿佛雨點般重新落在白千灣身上。
“看鏡頭哦,”王俄傑靜靜地笑着,扯着白千灣的頭發強迫他擡起頭,“你那種威脅,我才不怕呢。”
這個人怎麽不去死啊。
那一瞬間,一種熟悉的沖動從白千灣身體深處湧現。
他很快聯想到了白騁,白騁殺人的時候,想必也抱着這樣的沸騰欲.望吧?
不妙……
撕裂的痛楚從頭皮四處流竄,他忍不住哀嚎,在地上打滾。
如果宋弄墨在就好了。
快點阻止他吧。再這樣下去,他就要變成和白騁一樣的怪物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⑴庫魯病:曾經僅見于巴布亞—新幾內亞東部高地有食用已故親人髒器習俗的土著部落,自從這一習俗被廢止後已無新發病例。前驅期患者僅感頭痛及關節疼痛,繼之出現共濟失調、震顫、不自主運動,後者包括舞蹈症、肌陣攣等,在病程晚期出現進行性加重的癡呆,神經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