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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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麽比睡覺更重要了,只要睡覺就可以擺脫現有的世界,白千灣一旦這樣安慰自己,意識就很容易陷入沉睡,以前不明白這是什麽奇妙咒語,自從回憶起被同學霸淩的片段之後,他才漸漸理解了,就是一種自我安慰嘛,在最痛苦的時候,曾經的白千灣只能這樣勸導自己吧。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四十分了,客廳的高倍燈泡下,白千灣的臉色顯得異常蒼白,在一衆鬼魂中都也不太突兀了。
“你生病了嗎?”小康王臉上貼着彩色紙條,他們幾只鬼正在玩撲克牌。
白千灣摸了摸額頭:“啊,可能吧,最近太累了。”
“生病要吃藥哦。”
“沒有藥,”他在手機上下單外賣,準備吃晚餐了,當務之急是填滿咕咕叫的肚子,“發燒嘛,睡一覺出點汗就好了吧。”
“手臂上的傷已經好了?”另一只鬼魂也來關心他。
“沒去換藥,不過夾板拆掉之後感覺可以正常使用了,”白千灣用那只手握了握拳,使勁的時候,手臂有一點點痛感,但也不明顯,“就這樣吧。”
“你好随便耶,一點也不照顧自己的身體,”小康王老氣橫秋地搖晃着腦袋,臉上的紙條如流蘇般晃動,“上輩子就是這麽死的,這輩子也沒有半點長進。”
“太子也是病逝的嗎?”
“是啊,登基不久就駕崩了。”
皇後和太子都是病逝的,以古代那種醫療條件,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情,不過因為白騁的存在,他總是往陰謀論的方向思考,但是太子顯然死在皇帝駕崩之後,想來應該和白騁沒有關系。
“你死了之後,朝廷也是一團糟,一個繼承人都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你就撒手人寰了,而且你又沒有親兄弟,只能由臣子們在宗室裏選。”
“我沒有小孩?”
“沒有,你還沒來得及成婚就去世了,甚至還沒行冠禮呢,你去世的時候年紀比我還小,好像是十八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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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千灣聽了這種故事,沒有什麽身臨其境的感觸,很快就把它抛在腦後了。在床上打坐觀看衆鬼打牌之後不久,他的外賣也到了。和以往一樣,白千灣坐在窗前吃外賣,由于少了瑪利亞懷抱嬰兒的彩繪貼紙,窗棂幹淨透亮,隔窗可見傍晚時分熱熱鬧鬧的正德街,下班的男人開車回家,放學的年輕小孩穿着制服在路上游蕩,路燈也漸漸亮了起來。
他總算又回到了這樣無聊又平靜的生活。
正這樣感嘆的時候,白千灣的手機震了震。
【後日我父親的葬禮,你打算參加嗎?】
白千灣險些兩眼一黑。
為宋紳通靈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他還是身處豪門恩怨之中。
不過,理論上他是第一個發覺宋闌靈魂的人,參與葬禮送對方最後一程也是情理之中,宋弄墨的邀請也不是不妥當。
【嗯。】
【那我後天去接你。】
“後天你可別跟着我了。”他囑咐小康王。
“為什麽?”
“我後天準備去吊唁一位死者,正式的葬禮,你還是別過去了。”
“啊?好吧。”
鬼和鬼之間也有避諱的說法,陌生人的葬禮,其他鬼魂通常是會避開的。
如此過了兩日,第三天的早晨,白千灣早早就醒了。宋弄墨的車來得很準時,他剛把熨好的衣服穿上,宋弄墨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好了。”
站在車門外的宋弄墨剛剛接通電話就聽見了這樣的答複,随即就是一聲挂斷的漫長“嘟嘟嘟嘟”。白千灣的身影也從庭院裏走出來,他還是穿那套黑色的中山裝,大概是沒有別的正式衣服吧,這人對穿着打扮好像沒有興趣。
“啊,你們都穿西裝嗎?”在看見宋弄墨的裝扮、汽車裏司機的打扮時,白千灣瞪大了眼睛,又低頭看看自己,“怎麽辦?”
“沒關系,只要是深色就可以。”
他沉重地松了口氣,神态有幾分拘謹:“雖然做着通靈的工作,可我沒參加過葬禮。”
“只是個簡單的儀式,按家父的意願辦的,他不打算做得那麽複雜,”宋弄墨解釋道,“他覺得人死不能複生,身後事都是虛的。”
“令尊會來葬禮上吧。”
“嗯。”
宋弄墨今天身上多了一層陰郁感,不知是否因為父親身故的影響,白千灣很小心,也不和他搭話,一直到下車,兩人都沒有再出聲談話過。
在進入葬禮場館之後,白千灣眉宇間的憂慮和好奇都重了不少,雖然宋弄墨口中說葬禮簡化,但往來的賓客熙熙攘攘,黑西服的男女們在偏廳落座,烏壓壓的一片,他進門的時候,甚至見到了幾個有幾分眼熟的人,搞不好是曾經找白千灣通靈過的客戶。
宋弄墨将他帶到偏廳,又在門口與他耳語:“葬禮結束我再送你回去。”
偏廳很安靜,女士們都端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男人們也沒有抽煙,與人交談也放低了聲音。白千灣在後排找了個座位坐下,鄰座的年輕男人問他:“你是宋家的親戚嗎?”
男人頭發後梳,濃眉大眼,笑起來眼尾有細細的紋路。
“不是。”
“我看宋弄墨送你來,還以為是我沒見過的親戚。”
這麽說,這位是宋家的近親了。
“我是他的朋友。”
男人點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麽。
也不知坐了多久,白千灣快要打盹的時候,有工作人員進偏廳指引賓客入場。葬禮正式開始,正廳牆壁上挂着大大的“奠”字,下邊是一張宋闌遺像,賓客送來的花圈兩列排開,中間是一口深色棺木。宋闌的靈魂站在棺木附近,遠遠地望着人群中的某一處。
白千灣站在後排,剛剛入場時他見到了宋家兄妹和宋太太,在隊伍最前邊。主持人說了什麽,不知是僧人還是道士的人吟誦着經文,他都沒有仔細聽,只顧着觀察葬禮上宋闌的動向,不知為何宋闌從棺木邊走了下來,先是在他的子女、太太身邊伫立了一會兒,很快就走開了,他順着賓客的隊伍往下走,因為容貌盡毀,白千灣看不到他的表情,猜測不出他是在幹什麽。
宋闌停在白千灣身邊,對方深黑的瞳仁注視着他,意味不明,偏偏這時候白千灣又不能開口詢問。這時葬禮已經進入上香流程,所有人排隊到左側持香,最先在祭壇前上香的是宋太太和宋家兄妹,随後是其他家屬,輪到白千灣的時候,他在心裏默念了幾句祝福的話。
再擡頭時,宋闌已經不在了。
“家父不幸辭世,承蒙諸位勞步吊唁……”
最後懷抱遺像致辭的,是宋闌的長子宋弄墨,簡略說了感謝賓客之類的話,葬禮步入最後流程。宋家的親屬們将帶着宋闌的棺木出殡,也就是遺體送入火葬場焚燒。作為客人的白千灣在場館外等待,很快,載着棺木的車輛漸漸駛出大門,數十輛黑色車輛緊随其後,車頭都綁着黑色紮花。場館外送行的賓客紛紛低頭,直到棺木消失在路口,其餘人才漸漸散去。
白千灣捋了捋衣服,重新回到偏廳,在門口與他擦肩而過的,是剛剛那個魚尾紋男人。
“葬禮結束了,不回去嗎?”男人問。
“等一下再回。”
白千灣和他都在偏廳坐下,各自玩起了手機。
不一會兒,男人和他閑聊:“你聽說過關于宋闌先生去世的傳聞嗎?”
“什麽?”
“他是被謀殺的。”男人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葬禮剛剛結束就說這樣的傳聞,好像不合适吧。
“是嗎?”白千灣随口應了一聲。
宋闌被殺顯而易見,他臉上的傷口估計是拜兇手所賜,以防別人認出屍體的身份的常見手法。
“他為什麽會被謀害呢?”男人說。
“不知道。”
“诶,猜一下呗。之前我家裏有人被綁架,但即便是報了警,綁匪也不至于瘋狂到撕票的地步,宋先生怎麽會被殺呢?”
“綁架?”
“是啊,傳聞宋先生是被綁架後撕票而死的。”
男人說得信誓旦旦。
場館中的侍者們正在打掃衛生,拾起落在地上的紙屑。隔着一行窗戶,正廳的花圈随風而動,一陣寒風襲來,也吹入了偏廳。男人怪叫了一聲,将西裝抱緊:“真冷啊,冬天到了。”
白千灣望着門口出神。
宋闌怎麽不在這裏呢?
他剛剛的模樣,分明是有話要說。
“我走咯。”男人紳士般略微躬身,戴上一頂軟呢黑帽徑直離去。
又坐了一個小時,白千灣再次步入正廳。
香爐上的細煙緩緩燃燒,四周充斥着焚香的氣味。在身體不适的情況下,他仿佛吸入了暈眩劑,頭暈腦脹,盡管如此,他仍在祭壇前雙手合十第二次祭拜死者。
有事的話,盡快來找他吧。
白千灣默默念道。
睜眼時,一位侍者停在遠處,遠遠地與他點頭致意。
“逝者已逝,節哀。”那人語氣虔誠。
大概把他當成宋闌的家人朋友了吧。
其實他只是和宋闌說說話而已。
門口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響,白千灣又走到門口,幾個保镖模樣的人簇擁着宋弄墨走來,不知為何他眉眼的陰郁更重了。他身後跟着穿喪服的少女,仔細一看,是他的妹妹宋玉墨,兩人似乎在争吵着什麽,說話時,臉上都有不耐煩的表情。
宋弄墨跨過門檻,他手裏抱着骨灰盒,路過白千灣時,他神情緩和了些:“等我一下。”
聞言,宋玉墨掃了白千灣一眼,神态複雜,仿佛在說“你怎麽也在這裏”。
骨灰盒被他放置在祭壇上,宋家兄妹再度拜祭了一次。
随後趕來的人是宋太太,她一襲得體的黑裙,頭發挽着髻,見到白千灣時她明顯地吃了一驚:“白先生也來了?”
“我帶他過來的,”宋弄墨從蒲團上起身,“先走了,阿姨。”
宋太太微笑:“去吧。”
白千灣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他們不是親母子。
一坐上車,宋弄墨就抽起來煙,辛辣的薄荷味飄散在空氣裏,白千灣不住咳了幾聲。
察覺到他的目光,白千灣解釋說:“有點感冒。”
宋弄墨熄了煙,忽地說:“你臉色很差。”
“嗯,換季了,容易生病。”
車外的風景漸漸變化,正德街很快進入視線,車子停在了路口處,白千灣向他道謝,正要打開車門,卻發現被鎖住了。
宋弄墨端坐在不遠處,和司機一起沉默着。
“什麽情況……”白千灣問。
如果宋弄墨換成別的什麽人,他大概率會覺得這是一場綁架。
宋弄墨低着頭,打火機在他指間轉動。
“心情很不好嗎?”白千灣試探着詢問。
“嗯。”
“和家人吵架?”
“意見不同,也不算吵。”
是嗎?可你剛才分明就是在生氣嘛,偏偏他成了被遷怒的人。
白千灣絞盡腦汁,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
“我想去你家。”宋弄墨驀地說。
“鬼屋?”他莫名其妙,“你不是來過嗎?可以啊。”
可是這和宋弄墨心情不好有什麽關系?真是不懂。
車鎖總算開了,白千灣和宋弄墨各自下了車。天空陰恻恻的,鉛灰的雲聚集在頭頂,好像随時要下雨。
“你回來啦!”
“小白哥哥——”
鬼屋裏未眠的鬼魂們像往常那麽和他打招呼。
“這位是……”
“好像是上次的警官诶。”
好奇的鬼魂們聚了過去,白千灣還沒來得及囑咐鬼魂們這是一位特殊事件部門的警察,宋弄墨已經伸手在西裝中拿出了手/槍。
“都出去。”他以沉靜的嗓音下了趕客令。
鬼魂們愣了一秒,立即尖叫着四散而逃,一下子,偌大的客廳只剩下兩個人。
白千灣:“……”
這是在發瘋嗎?
宋弄墨解開西裝外套扣子,将衣服扔在沙發上。白千灣連忙把衣服撿起來:“沙發上面有血,不幹淨。”又把衣服挂在凳子椅背。
他在桌上煮水倒茶:“喝茶吧。”
宋弄墨今天的低氣壓誇張之極,他以往從未見過,自己根本是撞在槍口上了,不過,畢竟對方剛剛喪父,白千灣也能理解他為何發瘋。
茶葉還是上次宋弄墨帶給他的那些。
宋弄墨解着袖口的紐扣,一邊走到了床邊:“你為什麽把床放在客廳?”
“不行嗎?”
白千灣端着茶杯走到床邊,整潔的床鋪,雪白的床單枕頭,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反正他平常也不會有客人來訪,把客廳當卧室用也不稀奇吧。剛酌了口鐵觀音,下一秒他倏然被搶走了茶杯,宋弄墨把茶杯放在桌上,白千灣還沒說什麽,忽然就被仰面按倒在了床上。
宋弄墨解開皮帶,将白千灣雙手舉過頭頂,綁在彈簧床的床柱上。
自知打不過宋弄墨,又明白他此刻正在發瘋,白千灣甚至沒有掙紮一下。以注視熊孩子撒歡的目光凝望了宋弄墨一會兒之後,他說:“其實也沒必要綁住我吧。”
宋弄墨半跪在他身側,冷冷地俯視他,眉宇陰郁不散:“你會跑的。”
“我一直都在這裏啊。”
“以前不是,我找了你很久,只有戶籍更新信息的時候你才出現。”
“……呃。”
“你好像很害怕我斷定你是食人族,對吧。”
“我不是。”白千灣再次強調。
“為什麽?你吃過誰?”
“沒有……”
“如果是你自己幹的壞事,你不會這麽遮掩。所以那件事是你無意做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父親的女友。”
那鍋熱騰騰的紅燒肉忽地又重現了。
到底吃了嗎?不記得了。
“不是我做的。”他只能這麽說。
“我發現跟你好好說話沒有用,還是這樣更合适。”
宋弄墨俯下身,長而深邃的雙眼默然望着白千灣。
“你到底想怎麽樣?有證據的話,為什麽不逮捕我?何況根本沒有證據啊,因為我沒有做那件事。”白千灣瞪着他。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什麽?”
“我知道你根本沒有高中時候表現的那麽單純,但我還是害怕你做了很出格的事情,搞不好有一天逮捕你的人會是我。”
“讓你今天這麽發瘋的就是這種事?”
“對。”
已經弄不明白這人究竟在想什麽了,無法理解。
白千灣沉重地阖上眼睛,嘆了口氣:“你是不是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