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叫……?”
想不起來了。
人來人往的B市X區街頭,白千灣陷入了自責的沉思。
他之所以會這麽窮,一定是有道理的。
比如說,記憶力太差、丢三落四、消費觀失衡等等。
記憶力首當其沖。
他先是記住了客戶的家庭住址、手機號碼,卻忘記了姓名。而那張寫着聯系方式的紙,已經在晚高峰的沖撞中被風拽走了。調皮可惡的風。
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打電話吧。
22世紀的華國,倏忽流行了起來公共電話機,這個消失了近乎一個世紀的古董突然被擦亮整裝重新出現,必然有點緣故,不過這不是白千灣關心的事情。電話機對他來說很有用途,它是個匿名電話,撥給客戶的電話都是一次性單向的,不用擔心客人回頭打給他這種煩惱。
主要原因是家裏的電話機天天都有鬼來電,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客戶、哪些是鬼了,幹脆就不要接客戶電話好了,一切都轉交給中介,聯系也是單方面的。
電話通了。
“你好。”一個年長女性的嗓音。
“您好,我是和您聯系過的通靈師白千灣,我現在準備上門。”
“現在嗎?有點突然,人還沒有齊,要不,請你先過來喝杯茶等待一下吧?我這就與他們聯系。”女長者的聲音很驚訝。
不是說越快越好嗎?
白千灣疑惑地說:“好的,我現在打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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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的。”
“對了,冒昧問一句,您的姓名是?”
“如果你是說這個手機號碼的話,他叫宋弄墨。”
……
這個名字好熟悉。
青春陳舊的氣息驟然迎面而來,混合着倉庫皮革的氣味,把他沖了個踉跄。大街上,白千灣的身影略微搖晃,頭上的腫包也隐隐作痛。
這是怎麽回事?這個名字他好像見過。不是剛才見過,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許要追溯到他仍未正式入行的時光。
一時半會白千灣也想不起來,于是作罷了。
出租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但有兩只鬼。一只騎在司機頭上,由于車頂到頭頂的位置很窄,于是身體被扭曲壓扁,脊椎骨從背後戳出來,整個人呈現一種被塞在罐頭裏的狀态。另一只坐在副駕駛座上,抱着自己的頭,嘴裏有魚腥的氣味,大概是死前吃了生魚片吧。
重新反刍起來宋弄墨這個名字,白千灣的腦子很快運作起來,但好似一臺中毒的電腦,只能在浩如煙海的記憶中讀取出有限的相關片段。
中介不曾提到過這位宋弄墨客戶的性別,于是他只能稱呼此人為“宋弄墨”,白千灣平常與客戶溝通時,更傾向于用“X先生/X女士”這種說法,因為看起來更附庸風雅一些。他總是對自己沒有的東西很感興趣。
宋弄墨,一個古色古香的名字,不知為何,從中毒電腦中第一個跳出來的是晴雯撕扇這個片段,然後才是一位女子研墨、紅袖添香的情景。天知道晴雯和弄墨有什麽關聯。總之,他認為這是個女子,也有接電話的人是一位年長女性的潛在影響。
不過一直以來白千灣的運氣都說不上好,所以這位宋弄墨搞不好是個男人也說不定。
“最近的靈異事件好像變多了。”出租車司機忽然憂心忡忡地說道。
司機是城市中對靈異事件最敏感的人群之一,職業所致,他們經常接觸各類人和鬼。都市傳說也常常從這些年長司機口中傳播,與他們打交道,也是白千灣業務的一部分。
“你經常開夜車嗎?”他問。
“最近不開了,前陣子有個兄弟,在半夜碰見一個旗袍孕婦,本來不想接的,但她快生了,身上都是血。結果開到醫院門口發現人不見了,吓得夠嗆。”
“你那位兄弟做了好事,”白千灣說,“那位孕婦大概是生産過程中來不及到醫院才去世的……算是了了她的心願吧。”
“是這樣嗎?”司機将信将疑。這時,他頭上的罐頭男孩往他頭上砸了兩拳。他露出頭疼的表情:“我挺怕這種事的。”
“最好到廟裏拜一拜。”說完,副駕駛的頭顱忽然朝他呲牙,嘴上的口型是叫他別多管閑事。
怕你啊。
白千灣也咧開嘴,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虎牙。
宋宅到了。
這是一棟地處昂貴別墅區的豪宅,不必說,出得起七位數通靈費用的宋弄墨必然不是他這樣的貧窮平民。
結實高大的紅磚圍牆将別墅環繞懷抱,中間一道镂空沉重的扇形鐵門。手指剛剛觸碰到鐵門上門鈴和通訊傳達器模樣的東西時,鐵門後忽然走來了一位中年男子。
男子說:“您就是白千灣先生吧?”
“是的。”
門緩緩打開。
綠野林間的小道從庭院鐵門穿梭到了別墅正門,期間白千灣目不斜視,身旁高聳入雲的杉樹、音樂噴泉、大馬士革玫瑰花叢、林間忙碌的園丁、池塘錦鯉……他在心裏流下窮困的淚水。又一扇大門為他敞開,他一進門,就被光可鑒人的地板和頭頂璀璨的水晶燈閃到了眼睛。
“請上二樓。”這位不知身份的男子如此說道。
旋轉樓梯一路向上,白千灣的心情一路沉重,越發沉重,七位數,也許還不及這個樓梯的造價吧。
二樓的客廳敞亮幹淨,空無一人。男子介紹他坐下,自己則端來了茶水。
“太太馬上就到了。”
話音剛落,一位女子忽然來了。
她穿西裝西褲,五十來歲,模樣幹練,黑發盤成圓髻,聽男子說“太太”,白千灣連忙起身,與女子打招呼。她說:“請坐吧,其他人就快到了。”很抱歉的模樣。
聽這聲音,似乎是那位電話中的年長女子。
女子斟了茶,白千灣悄悄打量了她一會兒,略有些疑問:“不好意思,請問宋弄墨先生在哪兒?我須得與她說些通靈的相關事宜。”
女子面有難色:“他……他早晨說起這件事,只說晚點到家,現在也不見人影。電話也打不通。”
“她的電話在您手中吧。”
“是,早晨離家時,疏忽忘在這兒了,”她笑了笑,“這孩子。”
“您是她的……”
“弄墨是我的長子。”
“哦——”
男的。
什麽晴雯撕扇……都是假的。
他難掩失望,在宋太太眼中就成了對主人家遲到的不滿。她站起身,對男子說:“人還沒來麽?”
“要不就先開始吧,我一個人與通靈來的鬼魂溝通就好,”宋太太又坐下了,她眼中閃爍着光芒,“我另外付白先生一筆錢。”
“那第二次呢?”白千灣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短期內不能兩度通靈,如果我答應了太太,那麽我只能與令郎毀約,這樣不好吧。”
宋太太面露頹唐:“這樣嗎?那算了吧!”
白千灣最怕的就是接這種單,對方不是一個人,是一家子人,七嘴八舌意見不合,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給淹了,所以他才一再強調只與宋弄墨溝通,可那小子居然遲到。
一陣沉默之後,樓下有了門鈴聲。
男子下樓,片刻之後,樓梯上走出來三個人。
為首的是兩位年長男子,身材高大,年齡與宋太太相仿,大概五十來歲。最後邊的是一位年輕女子,模樣甜美身材高挑,細細的腿仿佛兩根勻稱的雞肉味白色火腿。
年輕女子說:“媽媽,我路上和叔叔們碰見了,真巧。這位是通靈師?”
宋太太說:“對,這是通靈師白千灣,都坐吧。”
兩位中年男人坐在長沙發上,與白千灣打了招呼,然後數人一起陷入更深的沉默。
白千灣屏氣凝神。
十分鐘過去了。
……這家人到底有多不愛說話啊!
白千灣莫名感到了一股壓力,壓力之下又産生了一點饑餓感。他舔了舔嘴唇,眼神放在宋家女兒的腿上,他餓了,很想早點完工吃火腿拉面。
門鈴終于又響了。
這一次,從樓梯口走來的是一位高挑瘦削的年輕男人,從宋太太如釋重負的表情上看,這位就是宋弄墨了。
宋弄墨一身黑衣,風衣長而輕,随步伐而輕輕運動。白千灣的視線從他的長腿往上移,一直到他的臉上。
“咦?”白千灣的身體先意識而動,發出疑問的聲音。
“哥,你總算來了。”
“你叫客人一陣好等!”宋家母女仿佛被觸動了開關,連連抱怨。
“不好意思,堵車。”一只手忽然橫在白千灣眼前,手指很長、骨節均勻,指甲剪得幹淨,手背上青筋突出,隐約還有陳舊淺色疤痕。一只成年男人的手。
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好想吃啊。
宋弄墨說:“白千灣?”
宋弄墨長相說得上俊美,與弄墨這個文雅書卷氣的名字不同,他的長相與這種氣質不太相近,劍眉星目、眼睛長而深邃有神、五官深刻,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是一種濃顏的英俊。
“啊,”白千灣在衆目睽睽之下呆滞了幾秒,才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握住了宋弄墨伸出來許久的手,“抱歉,我就是白千灣,你找的通靈師。”
他緊緊盯着宋弄墨的臉,目光坦然赤.裸,還摻雜了一絲疑惑,令在場的其餘人摸不着頭腦。
雙手分開,數人再次落座。宋太太說:“人齊了,可以開始通靈了吧?”
視線的中心,這位年輕的通靈師不知為何再度陷入凝滞。他看着煙灰缸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時空,已經不知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