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沈成浩在公司開例會,聽着手下的工作簡報,眼睛卻一直盯着桌上的手機。他知道花子調查需要花時間,但就是忍不住心焦。
手機響了,沈成浩見屏幕顯示的是“花子”,忙跟沈正興說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不等沈正興回話,便離了座位出門去接電話了。
沈成浩接通電話,迫不及待問道:“是不是有結果了?”
花子在那頭也沒啰嗦:“資料現在就在我手裏,你什麽時候方便過來拿?”
“我現在就有空。”沈成浩一邊說一邊朝外走。
“好,你到忘川來找我。”花子挂了電話。
沈成浩二話沒說,摸了摸口袋的車鑰匙,便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開車直奔忘川。
沈成浩到了忘川,卻見大門緊閉,門上挂了個營業時間的吊牌,突然想起來這會兒是大上午,哪裏有酒吧這個時候營業的。又想着花子讓他來,必定是可以的。左右看了看,也沒見有其他通道,便試着推了推大門,還好,大門只是虛掩着的。
沈成浩進了門,發現裏面一個人都沒有,地上和桌面都打掃得幹幹淨淨,空蕩蕩的舞池中央居然是個奇怪的圖騰,像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在交纏又像兩條碩大的蟒蛇在交合。厚重的窗簾被拉開了,陽光照在弧形的吧臺上,那些酒架裏的酒瓶子,瑩瑩地折射出一道又一道刺眼的光芒。
似乎剛有人來過,吧臺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一桶冰。沈成浩到吧臺裏面取了一只岩石杯,給自己倒上小半杯威士忌,随手抓了幾個冰塊丢杯子裏。
應該是花子,花子知道他喜歡喝什麽酒。
酒喝到第三杯,花子推門而入。
花子揚起手打了個招呼,然後鑽到櫃臺底下一陣搗鼓,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個厚厚的文件袋,花子順手便将文件袋放在櫃臺上,朝沈成浩手邊一送,也不多說,自己也取了個岩石杯準備喝點兒。
沈成浩伸手把文件袋接了過去,打開了,一頁頁仔細翻查着。
花子坐下來,一邊倒酒一邊說:“你讓我查的這個程學峰實在是太沒勁了,人貪而且還不怎麽不高明,銀行往來留下那麽多首尾,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不過你也應該知道,他到了這個位置,又有他爸爸的老關系在,你真要動他不容易。”
沈成浩嘴角隐隐現出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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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想了想,又提醒道:“你這一手材料真要找人遞上去,他不死也得脫層皮。圈裏向來有個規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事關系到所有人的安全感。你如果沒有十足的理由弄他,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動手。因為這事做下來,表面上看你不會有什麽損失,但在海市的政商圈裏,你會被大家列為危險人物,估計再沒人敢跟你合作了。”
“任性都會有代價,你要看你值不值得付,付不付得起。”花子警告說。
沈成浩似乎沒聽見,将材料往吧臺桌上一撴,順好了,塞進文件袋。沈成浩抓起酒杯一口幹了,杯子往臺子上一撂,拍了拍花子的肩膀,說:“花子,謝了,改天再找你喝個痛快。”
花子看着被沈成浩帶起的門,忽閃忽閃地來回晃蕩。
花子突然覺得,沈成浩比他剛認識的時候,還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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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子認識沈成浩的時候,已經跟着師傅在西陸禪寺修行十年有餘,而且頗有些薄名。
西陸禪寺在海市的西郊,始建于南宋鹹淳年間,迄今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西陸禪寺一沒有産業,二不收香火錢,經濟來源主要依靠像沈成浩這樣的有錢人捐功德。因此,接待認捐功德的富商貴胄也是禪寺住持的工作之一。
他和沈成浩就在這樣一次的接待中認識的。
那日,沈成浩跟着富商錢有發去西陸禪寺。住持正好去了山東一家寺廟參加大典活動,便由茶室的小師弟出面應酬。不料第一道茶水上去就被懂茶道的錢有發給質問住了,小師弟這才請了花子出面。
花子入了禪房,将茶水重新沏了,給二位財神爺獻上。
那錢有發一喝,照舊的自來水泡茶,将茶水往桌上遠遠一推:“怎麽還是自來水?我記得以前用的都是長白山的山泉水。”
花子對錢有發這種乍富新貴見得多了,知道他們就是壯着一顆錢膽,底子裏不過是一卷花花綠綠的紙面團子,一錐子下去,就能紮破。
對付這種人,花子自有他的不二法門,那就是比他還拽,在氣勢上鎮住他,然後用車轱辘話把他繞暈。
花子不慌不忙,給自己也斟上一杯,慢條斯理地連品三口,方才左手托着寬大的袖幅,輕輕将茶盞放回桌上,嘴上浮起一抹似有若無的嘲笑,說話時眼睛偏就不看人:
“我們平常人,總想着一個配字。比如這十年的上好白茶,就非要配那長白山的山泉水,才子要配佳人,如果配錯了,世人怎麽看都不順眼不順心。但你去看看這外面的花花世界,又有幾樣是真正的配得稱心如意的?大凡醜漢得嬌妻,才子娶村婦,所在不少,而且還能琴瑟和諧,為什麽?這裏面自有它的緣法,不是人可以強求的。就好比今天這茶,沒了山泉水,你覺得喝下肚裏就不是往日那好茶了,那是你心存了高下之心。人若不存這高下之心,那水和茶就沒了高下之分。本來錢施主屈尊陋寺,為的是讓身邊的朋友開心,你反倒為這杯水先不開心了,你的朋友便因為你不開心也變得不開心了。所以,為了這區區一杯水,你倒先失了心情,再失了待客之禮,不值,不值。您這品茶的天資,因為過于執着,反而失了本真。錢施主,您說小僧說得對不對?”
果然,這一席話之後,錢總的神色馬上恭敬起來:“小師傅教訓得是。敢問小師傅尊號。”
“小僧法號花子。”花子依然不動聲色。
沈成浩一聽便不自覺笑了,這算什麽法號?
不料錢總卻肅然起敬:“你就是花子師傅?我來了你們這兒多少趟了,都只見你師傅,沒緣分見到小師傅,失敬!”錢總這一通師傅、小師傅的說得繞口又頗為激動,說完“失敬”二字,錢總居然行起了抱拳禮。施禮完畢,錢有發忽而又問:“聽說小師傅會斷字?”
花子為他倆斟上茶,笑道:“雕蟲小技。”
“那小師傅幫我斷一個字。”錢有發一雙眯縫的小眼往上一挑,讨好似的滿臉堆笑。
“什麽字?”
錢有發見小師傅應承了,喜得連連拍打膝蓋:“我要問的字,當然是我自己的姓,祖宗傳給我的嘛。”
花子問:“問的是什麽事?”
“什麽事?當然是錢途啦。”
沈成浩聽着錢有發這直愣愣的俗氣,本以為這花子師傅會擺個清高的譜,沒想到這花子反不以為意,只淡淡一笑:“你這財運,從田而來,因地而富,萬不可輕易離了它。”
“神了!”錢有發一聽,激動地拍起了桌案:“你知道我是因為祖産發家,後來做房地産攢下現在的家業我不奇怪,但是這怎麽從錢這個字上看出來的?還有小師傅又怎麽知道我想改行做別的?”
花子笑而不答,走到左邊窗下的書案上,提筆沾墨,慢悠悠在紙上劃拉了幾筆,把筆安放停妥,一手捏住一個紙頭,将那張生宣紙對着沈成浩和錢有發展示了片刻。
沈成浩看那甲骨文的“錢”字,寫得真是不俗。錢總搖頭晃腦半天,看不出所以然,只好畢恭畢敬請教花子。
花子解釋說:“你看你這錢字,左斧頭右鐮刀,得了田地才有用武之地。所以您的財富便從這田地裏來,不光是從田地而來,更是從祖上而來。”
錢有發聽着一愣一愣的,看似巧合,卻又有理,心下又是服氣更是敬服:“那小師傅又怎麽知道我想轉行?”
花子回到茶爐前安坐好,微微一笑:“錢施主,斷字一事,有些可說,有些不可說,您剛才問的,偏巧小僧不可說。”
錢有發也不管他什麽道道,只關心那結果:“你的意思是真不能轉?”
花子搖頭道:“切記,慎重。”
“好,聽小師傅的,我暫時不出手。要是準了,回頭我把你們那經幢的維修費用全包了。”錢總指了指沈成浩:“花子師傅,今天還請麻煩您,給我這朋友也測一個。來,沈總,你也測一個試試。”
花子品茗以待。
沈成浩本是半信半疑,指着牆上一幅字,随口說道:“因。”
花子聽了,眉頭微皺,放下茶盅,雙手奉十:“沈施主,說錯莫怪。”
沈成浩莞爾一笑,心想,看他能說出什麽花來。
那錢總已經忙忙地替他答了:“放心,小師傅盡管直說。沈總的命,差不了。”錢總一面說着,一面哈哈哈地自顧自樂了起來。
花子不去理會錢有發,只微微一笑,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沈成浩:“您是個自苦之人。”
話音剛落,錢總擺手帶搖頭:“哎,錯了,錯了!小師傅,這回你可大錯特錯。你知道他是誰嗎?千航集團的老板,錢財美女無數,關鍵人家還這麽年輕,我們羨慕還羨慕不來,不可能苦。”
對錢有發的話,花子并沒有辯駁,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成浩。
沈成浩慢慢地把手裏的茶喝光,放下杯子,眉梢眼底的嘲笑也已經斂去,只客氣地說:“花子師傅請繼續。”
花子:“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求不得即放不下,放不下即徒自苦。世間緣法,本難強求,強求之苦,是施主一切煩惱之源。不如放下,且看如何。”
沈成浩扯了扯嘴角,淡淡說道:“我從來不喜歡強求別人。”
花子雙眼似看着沈成浩,又似看穿他去了千裏之外:“強求有二,夫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強求于他人。施主是個商人,有求于人自然善用交易之法而不用強求。我說沈施主的強求二字,是另外一種強求,左己心,逆己意。美女錢財本不是你所求,真正你內心所求,施主卻不敢去求。請問沈施主,這不是自苦又是什麽?”
花子這一席文绉绉的話,聽得錢總一頭霧水,但沈成浩卻心中大恸,掩藏了十幾年的心事,從不輕易示與外人,不曾想今天被一個禿頭小和尚一語道破,只覺得這禪房逼仄,容不下滿懷愁緒,只淡淡一句:“失陪。”便起身出去了。
沈成浩沒有去遠,只是下了樓,穿過抄手游廊,來到寺院的前殿大雄寶殿,又繞着觀音塔轉了一圈。觀音塔內八方寶鏡,映出無窮個千手觀音,去渡十方求子的芸芸衆生。沈成浩不信這些,但又迷惑于小師傅的一針見血,似乎這個法號叫做花子的小師傅真的得了某種真經佛法,能将世人看透。
流連許久,沈成浩才想起該回去了,剛繞過前殿,就聽着廂房裏那花子和小師弟的聲音。
小師弟在問:“師兄,你真行,我什麽時候也能有你這樣的修為?怎麽師傅從來不教我這些?”
花子笑了:“那都是唬人的,算不上什麽真本事,只是善于察言觀色罷了,不哄哄他們,他們怎麽舍得真金白銀往外捐呢。”
小師弟聽着嘿嘿地笑:“那師兄也教教我呗。”
花子拍了一下小師弟的光頭:“就你?先把你那膽兒給練肥了再說吧。今天那個沈總,可不比錢總好糊弄,可惜了。”
“什麽可惜?”小師弟問。
“他不是個舍財的人。”
“你怎麽知道,不是聽說他很有錢嗎?”
花子笑說:“他有錢,但眼裏沒錢。”
沈成浩聽到此,倒真是好笑,差點被他給哄住了,又覺得花子這年輕師傅有趣。
沈成浩剛要離開,不料花子從裏面出來,跟他正好迎面撞上。沈成浩略顯尴尬,自己偷聽了花子師傅的牆角,還被人逮了個正着,想着花子師傅估計也是尴尬吧。不料擡眼望去,花子師傅泰然自若。
“沈施主,小僧失禮了。”
沈成浩依樣畫葫蘆,借用花子的話回禮:“失禮失禮。”
花子說自己失禮在于背後論人,花子同時也知道,沈成浩以失禮回答,機鋒在他隔牆偷聽。
那時在花子看來,沈成浩是個有慧根的妙人,同時也是個有所求不敢求,心裏有卻眼中無,眼不見卻心貪念的困頓自苦之人。
一個人,心若不痛快,天地再大,也會仿若置身鬥室的囚徒。
作者有話要說:
——————————麽麽噠,祝親們心想事成,暑假玩得開心!更新照舊,晚八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