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動心
又是一個不眠夜,高殷遣走歌姬,一人舉杯獨酌,寬闊寂靜的大殿中,唯有燭火上下晃動,還有秋末不甘死去的蟲鳴聲。
酒意浮上,高殷把玩着手上的翠玉杯盞,一樣的深夜寂寥,一樣的酒氣四溢,他想到了數月前慶功宴上遇到司鏡的場景。
他以前怎麽沒注意到她呢。
也不是,最初見到司鏡時也是留心了的,她是申國建國以來年紀最輕的國師,也是道法最高深的一位。
只不過究竟有多深,唯有他的父皇高淵知道了。
這樣一個清冷美貌的女子站在朝堂之上,哪能不引人矚目,只是實在太冷,再好奇熱情的心,也被凍僵了。
他并不喜歡這種女人,也沒再上心。
那時,他已是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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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殷是高淵的第四個兒子,高淵的前三個兒子紛紛夭折,沒一個能活過兩歲,其中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皇後所出,此後皇後傷了身子,再未能生育。
後宮的女人們都攢足了勁兒,想生出孩子來,因為這樣的話就是長子,最有可能被封為太子,當時後宮最受寵的人是身家顯赫的榮嫔,也就是後來五皇子的母親榮妃。
可誰也沒想到,最先生出孩子的,是性情冷淡又家室卑微的梅婕妤,只承歡一次,便懷了身孕,生生讓後宮的女人們恨的咬碎了牙。
榮嫔更是大發脾氣,仗着身份,處處給梅婕妤難處,梅婕妤出身書香門第,不戀權財,自有一身傲骨,在皇帝面前都不獻媚争寵,更不會在榮嫔面前低頭了,當時數次風險,最後還是皇後出面,梅婕妤才保住腹中胎兒,生下了高殷。
梅婕妤生性冷淡,即使生下了兒子,也沒能得寵,甚至位份都沒擡,依舊是婕妤。可她毫不在意,梅婕妤清風高節,待人冷淡,唯對兒子稍有笑顏。
榮嫔見梅婕妤沒能影響她的位置,也覺得高殷活不過三歲,便繼續專心邀寵,一心想誕下兒子,只是天不從人願,直到高殷滿三歲,她也沒能生出兒子,當時後宮當中只有高殷一個皇子,如此,梅婕妤和高殷在後宮的日子很不好過,只是母子相依為命,相處間也是溫馨從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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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發生在高殷五歲時,榮嫔終于懷上身孕,大賞後宮,也沒工夫來刁難梅婕妤母子了,十月懷胎,生下五皇子,一舉得男,被高淵封為榮妃,沒幾年又生下了女兒明瑩,一兒一女福氣圓滿。
當時皇後已深居簡出,專心向佛,後宮中大多事務都交給榮妃處理,有了五皇子,高殷這個四皇子在榮妃看來就礙眼的很了,因此更多細碎的折磨與陷害不期而至。
梅婕妤雖是家世卑弱,可她心思通達,是個極聰明的人。
對榮妃的種種刁難一一化解,甚至還引起了高淵的注意,畢竟也是宮中第一個長大的皇子,高淵也不想榮妃鬧得太過分,在高淵提醒了榮妃之後,榮妃再沒有張揚行。
可以說梅婕妤将高殷保護的很好,起碼,在文德公主帶沈連卿進宮時,沈連卿遇到的高殷,還是一個心性單純又開朗的少年。
直到高殷十幾歲時,梅婕妤依舊是婕妤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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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申國發生巨變。
趙帥死,戰事起,抗燕軍,險得勝。
老端王歸鄉,文德公主猝死,沈連卿承襲王位,燕國的大軍又來了。
雲大将軍雲翼年邁,國中無大将,民衆期望正處于盛年的皇帝高淵親臨戰場增加士氣。
結果,派出去的人是身為太子的高殷。
他是作為犧牲品被選中的,一個皇室的符號,讓将士們賣力打仗的工具。
小小少年,多年在皇宮養尊處優,怎麽能在戰場上活下來。
連雲大将軍雲翼都不忍心,暗道皇帝涼薄,對親子亦厚此薄彼。
沒錯,高殷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父皇真正屬意的太子是五皇子高秉,高秉在宴會上随口背一首詞,就能令他開懷大笑,抱在懷裏親昵,他最寵愛的一兒一女,都是榮妃的孩子。
他可以上戰場,也可以忍,可他無法接受,母親被殺的命令!
身為太子,為防母族勢大,親母要被賜死!
為防母族勢大?
他的母族遠在天邊,且母親的親父只是一個小小太守?哪裏能勢大?不過是榮妃想要至母親于死地的借口罷了!
他拼了命的反抗,甚至不要這太子之位,終于令父皇松口,答應他留下母親的性命,等戰事告捷他歸京再商讨。
這算是承諾他保全母親的性命了,他也知道,這是在暗示他若是能活着回來,太子之位是要主動讓出來的。
沒關系,他才不稀罕什麽皇位,他只要母親就夠了。
可結果呢,在他離開京城的一月後,就有噩耗傳來,他的母親自盡于宮室,父皇将她封為梅妃,已經發喪下葬了!
高殷非常清楚,以母親的堅韌心性,絕不會自盡!
她答應過自己,會等他回來的!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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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恨不甘,憤怒咆哮在內心暴漲!
高殷一夜蛻變,少年成長須臾之間,好似突然長大了好幾歲,徒增的歲月将曾經所有的純真抹去,只餘陰鸷外表下湧動的血紅岩漿。
只因保護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他需要自己穿好盔甲,面對戰場,争鬥得勝。
血厲太子,由此成名。
一年後得勝歸京,高殷早已性格驟變,與從前判若兩人,才近十五的少年,眼神陰郁,暴戾陰狠,行事恣意張揚,已被血侵染,身負仇恨。
高淵看向他的目光越加不喜,他已不在乎。
他連自己的母親都保護不了,在高殷眼裏如同廢物。
高殷陰沉的目光移向榮妃與高秉時,高秉躲在他的母妃身後瑟瑟發抖,榮妃也在怕,卻還是站在他身前,呵斥他的無禮。
當時他真是羨慕他這個弟弟,不是因為他得到父皇全部的寵愛,而是他擁有着自己母親的保護。
那一刻,他真想殺了榮妃,讓高秉也償償失母的滋味。
他沒有的,別人也不能有。
也許是女人天性敏感,榮妃察覺到了他的殺意,又是威脅他不要亂來,又是允諾他此後不會再為難他。
當時高殷冷笑一聲,不是笑榮妃的色厲內荏,而是笑從前的自己。
自己以前怎麽會怕這麽個膽小無用的女人呢。
也許榮妃心中害怕,又撺掇高淵派他去戰場,于是只在京城待了三月的他又去往了邊關。
同時他也撒下了培養勢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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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多年來高殷征戰沙場,立下赫赫軍功,帶領威鐵營,在朝中培養勢力,如今便是高淵想奈何自己,也是無用的。
可他不該在慶功宴上提及自己的母妃,母妃死去的真正原因,他不可能不知情,可他說什麽?
“若是梅妃在世,看到你成長至今,也定是心懷感慨吧。”他在敲打自己,以母親的心性,怎麽會喜歡如今的自己呢。
她喜歡的是那個乖巧開朗的高殷,而不是嗜殺成性的血厲太子!
高殷憤而飲酒,舉杯不停,甚至拉住一個跳舞的宮女入懷,惹得衆位大臣皺眉,連嘆荒唐。
高淵終于憤怒,重重放下酒杯:“太子醉了,将太子扶下去醒酒!”
慶功宴上,到底高淵也不願太過打高殷的臉面,否則打得可是千萬将士的心。
宮女将他扶到後殿,夜風微醺,梨花淡香吹來,和從前與母妃住的宮殿當中一樣的味道。
他心煩氣躁,令宮女們退下,朝着梨花香氣的地方慢慢走去,只是實在喝了太多酒,走到一半,忍不住在長廊一角坐下歇息,困意泛上,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耳畔有淡冷的女聲傳來:“這是何人?”
“奴才去看看。”腳步聲響,驚訝叫出,尖利的聲音好像老皇帝身邊的白臉王公公,他喊着:“哎呀,這是太子殿下?他不是應該在大殿裏和百官們慶功麽,怎會在這裏睡着了。”
這聲音吵得人心煩,他不喜的皺了眉頭。
冷漠的女聲開口:“将人扶起來送到宮室中,再派人告訴陛下。”
“是,國師。只是……我看太子殿下臉色不太好,估計是在這兒吹了好一陣子風了,能不能勞煩您跟老奴一起幫着看看,若是無事,也不用去叫禦醫,否則現在正在大宴群臣,若是傳出太子得病惹得宮廷內外風言風語——”
對方像是不耐了,打斷了他:“沒關系,我就跟王公公走一趟吧。”
“哎呦,多謝國師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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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他被人架起,搖搖晃晃,走了許久,終于躺倒軟綿的床榻,他幾乎要睡着了,那尖利的嗓音一下子又将他僅剩的神智拉回來:“怎麽連個給殿下打水淨臉的人都沒有,快快,還得我挨個吩咐,國師您先請,我去教訓一下這些小兔崽子。”
對方沒有回答,很快,高殷聞到一股淡芳的梨花香氣,醉不膩人,香甜沁鼻,他立刻睜開雙眼。
昏黃燭光下,雪白道袍的清冷女子端坐在床邊,袖袍翩然,仙氣出塵,一只手正在拿他的手臂,似乎要號脈診斷,見他醒來,神色未改,毫無觸動的模樣。
事實上,當時司鏡見到醒來的高殷,感覺他和從前的樣子很是不同,到底是哪裏不同當時沒察覺到,事後再想,原來是眼神。
高殷眸色淺淡,目光顯得輕佻冷淡,又帶着幾分陰郁,渾身又散發着一種狂傲氣息,便是在皇帝面前依舊如此,這個人身上的戾氣太重,手上冤魂沉沉,令人敬而遠之。
可那一刻他的目光卻是十分迷茫的,又有幾分眷戀,那種懷念又脆弱的神情一剎那令司鏡想到了在雨中被打濕了全身毛發的小動物。
可憐可愛,不忍心傷害,好想抱在懷裏安慰一番。
鬼使神差的,司鏡萬年沉寂的心牽動了一下。
她的語氣不自覺的輕柔,對他輕輕說道:“殿下醉了,在外面睡着,現在您正在西殿的宮室中,您身體可有哪裏不适,請告訴微臣。”
這樣清冷面容又溫聲輕語的語調令高殷魂牽夢繞,多少年了,他以為再聽不到這種被人真心關切的話了。
除了母親,再沒人這樣和他說過話了。
冰冷淡漠的人一旦溫柔起來,沒人能夠抗拒。
高殷幾乎是瞬間起身,突然抱住了司鏡,梨花擁懷,香氣染身,最最纏繞人心的,是白衣身下女子溫軟的身體,頃刻間暖了他寂寥苦楚的心。
這是我的。
我一個人的。
外面門口砰一聲大響,是銅盆落地的聲音,那尖利的嗓音再次鑽入高殷耳中:“太子殿下不可啊,這是國師大人,不能、不能……”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腸胃終于好的差不多了,然後……大姨媽駕到!
……QAQ
你們留爪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