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緋聞 (1)
申國神州大地地貌廣闊,北鄰燕國,西靠蜀國,燕國處邊境草原之地,人壯馬強,多年犯禁申國,兩國曾于三十年前大戰,最終由申國趙聞大将軍率領威鐵營大敗燕國,兩國和平共處十幾年後,趙聞将軍意外被燕國埋伏身隕,造成燕國氣焰大漲,開始攻擊申國邊境州府,而後曾是趙聞将軍的左膀右臂,老端王沈叢嘉與雲大将軍雲翼共同抗擊燕國,将其逼退,兩國簽協議。
三年後,燕國自毀協議,再次犯禁。
然而老端王身負重傷已在一年前攜家眷離開京城歸鄉修養,雲大将軍年邁已老,無法應戰。
當時國內紛傳皇帝欲禦駕親征,不久,皇帝将僅有十二歲的三皇子封為太子,由雲大将軍坐鎮,太子殿下親自前往戰場與燕國戰鬥。
戰士們受皇帝鼓舞,士氣大振,打敗燕國,而後大大小小的戰役交手中勝多敗少,幾年後太子從雲大将軍手中接管威鐵營,成其真正的主人。
皇帝漸漸年邁昏庸,整日沉迷于酒色溫柔鄉,最為寵愛五皇子的母妃,榮妃。
太子在外征戰,皇帝以身體抱恙為由,将處理國事的權利交給五皇子,太子得勝凱旋歸來,皇上還未嘉獎,便将其禁足。
京中官員紛傳皇帝心中真正屬意的繼承人并非太子,而是五皇子,奈何太子功高震主。
再加上皇帝今日如此大怒于太子,将士們不禁有種狡兔死,走狗烹之悲怨。
只是這一切都掩蓋在一片粉飾太平的榮華之下。
對太子送禮祝賀之人未少,五皇子身邊官員的獻媚不減,只是已成兩派對立之勢,新皇舊主交替更換,是少不了要見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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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朱紅不改,如繁花歲歲榮開,樓閣臺榭巋然不動,身側的老樹已抽新芽,擡眼望去,皇宮內的天與外面一樣的祥和。
鐘聲響起,朝臣進殿,難得的是端王也來了,這笑如春風的玉人站在雕欄玉橋之上,的确賞心悅目。
一位面白無須的公公走近,他頭發稀疏,膚色是病色的白,看身子卻是肥胖,兩頰上的肉垂下來如同兩顆肉蛋,若是再加兩撇小胡子,活脫脫像只成了精的鲶魚。
此人正是當今皇上高淵的貼身大太監,因相貌與聲音都異于常人,大家暗地裏都喚他白無常,不過當了面還是要恭敬的喊王公公,只是時日久了,王公公自己都習慣他的綽號王無常了,令人稀奇的是,他倒很是喜歡這個稱號,大約成為催人命的無常很符合他的行事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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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無常權利再大,也不敢對權貴無禮,何況是這谪仙一樣的人,他躬身彎下胖胖的身子,行了一禮,“見過端王殿下。”
沈連卿和顏悅色,示意他起身,“許久不見公公了,腿疾可好?”
王無常捏着一把尖細的嗓音回道:“哎呦,奴才這點小病還勞王爺挂念,好在冬天過了,已不再疼了。”
“之前有人送本王一副西北雪狐制成的護腿,我用不上,便給公公吧。”
西北雪狐最為狡猾,難以捕捉,皮毛更是珍貴,竟這樣輕易賞人,最最難得是端王殿下記得他這麽一個小人物的病痛,這可比得上常人關懷百倍,王無常病白的臉上浮上兩朵淡淡的紅暈,鞠躬感激:“王爺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奴才謝過王爺,必銘記于心。”他說這話時跟個大姑娘似得,尖聲細語臉還紅了,即使知道對方是個太監,也會覺得看着不舒服。
難得沈連卿毫不鄙夷,溫和點頭往前走去。
王無常跟在他身後。
沈連卿開口問:“皇上近日可好?”
“身子倒和以往一樣沒什麽大礙,太醫院精心照料,國師大人送來的補藥也沒斷過,”王無常尖細的聲音壓低,如針一樣刺到人耳朵裏,“不過之前被太子殿下氣的發了一次頭風,現在怕是還在氣頭上,王爺要多加注意。”
走到殿外,沈連卿朝王無常示意點頭:“謝公公指點。”
王無常還是那副嬌羞模樣,病白臉上浮起淡紅,像民間死人時燒的紙人,沒有一點活人氣,他尖啞嗓子,捏了個蘭花指:“王爺客氣了,咱們進去吧,免得皇上等急了。”
沈連卿不置可否的答應,擡步走入殿中。
殿中寬大華麗,金石鋪地,可并沒有外面光亮,且充斥着燃香與藥氣的混合味道,說不上難聞,就是有些怪異,最深處全身裹着混合氣息的皇上躺在床上,聽到聲響,年邁沙啞的聲音響起:“齊光來了。”
沈連卿恭敬跪下行禮,聲音莊重沉定:“拜見皇上。”
“咳咳,”老皇帝咳了幾聲,旁邊的宮女上前,他擡了下手,宮女立刻低眉退下,“扶端王起來,天氣尚寒,地上還涼,別凍壞了身子。”
“多謝皇上。”沈連卿站起身,神色淡淡。
只見錦色金黃的床帳中伸出一只年邁枯瘦的手,上面布滿了星碎的斑點,衰老之氣撲面而來,沈連卿會意上前握住,玉白修長的手與年老單薄的掌成鮮明對比,老皇帝只覺得目光一刺,轉過頭悠悠嘆了一聲:“你身子可還好?”
“托皇上洪福,并無大礙。”
老皇帝十分憂心的道:“朕知道是難為你了,你冬日裏發作的最厲害,更受不得冷,穿的還這樣少,記得讓人多給你加衣。”
“是。”
沈連卿神色恭謹,但卻說不上熱絡和煦,連對王無常的關切都沒有,一時間殿中竟然停頓沉默,饒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王無常一顆心都懸吊起來了。
到底是老皇帝先開口,模棱兩可的道:“他越來越放肆了,你可知慶功宴上他做了什麽?”
沈連卿垂下一片濃密眼睫,深深的陰影使人看不見他的神色,自然也瞧不出他的态度。
沒等他回答,老皇帝像十分确定沈連卿知道他指的是誰一樣,随即暴怒喝道:“輕辱國師乃是重罪,簡直是不顧枉法,丢盡皇室臉面,若不是朕及時壓了下去……”
沈連卿伸手輕輕按住老皇帝枯瘦的手,語氣毫無波動的安撫道:“陛下喜怒。”
寥寥數語,仿若敷衍,可老皇帝的憤怒就在這安慰的話語中漸漸平息,沈連卿沉定自若的話語總能帶給人平靜,透過他的臉,老皇帝似乎能看到自己唯一妹妹的影子。
他的口吻突然低了下來,竟然帶了幾分哀傷的低喃:“他是在試探朕的底線,齊光,朕老了,已無法再培養一個繼承人,這天下不能讓他毀了……”
電光火石間,兩人隔着薄如蟬翼的床帳對視一眼,立刻明白對方心中所想。
沈連卿單膝跪地,手扔捧着老皇帝的手,不近人情的神色微微一動,背脊松動了下,像是妥協了一般:“臣明白。”
老皇帝輕輕嘆了一聲,手上用力,緊緊地握了一下沈連卿,稍縱即逝想要抽回。
沈連卿卻輕輕用力阻了他,在老皇帝詫異的目光中,他從懷中掏出一物,“此物是臣在去京外莊子時遭遇伏所見,不敢私藏,特交予皇上。”
他将圓滾精巧的黑球輕輕放到老皇帝的手心,随手撤手颔首,跪地不語。
老皇帝張開手,裏面赫然躺着一顆霹靂雷。
即使身為九五之尊,仍是倒吸一口涼氣,這樣的東西若是近身拔開鐵栓,誰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老皇帝驚出一身冷汗,隔着金黃帷帳眯起眼緊緊盯着跪在膝下的沈連卿。
沈連卿五官敏感,他十分清晰的感受到來自皇帝的視線正鎖定于他。
對方一個念頭的轉換,也許他今日便出不去這殿中了。
“朕知道了,”老皇帝輕聲念了一句,一口氣卡在胸前,發出一連串的咳嗽,沈連卿并未上前,他知道自己一動不動反而更令老皇帝安心,待宮女将老皇帝的氣順平,咕嚕嚕的喝了湯藥後,老皇帝又重複了一遍,“朕知道了……”
他疲憊的揮了揮手,“你下去吧,”又像是想起什麽,關切的叮囑了句,“記得多穿點,你小時喜歡吃的栗子糕朕命人備下了,這東西宮外沒有,來了就多帶些回去。”
他還記得這個?
沈連卿身形一頓,聽到此言并未感動,第一反應竟然是感嘆皇帝真的老了,否則怎麽會想起他小時候的事。
栗子糕?
那味道,他早就忘了。
沈連卿雙手放到額上,躬身回道:“多謝皇上。”
臨走前,老皇帝突然低聲念了句:“齊光,苦了你了。”
沈連卿身形一頓,回首看了一眼,沉悶的殿中皇帝坐在裏頭,像是狂風中不斷搖擺的火焰,不甘心熄滅,卻已注定結局。
他并未回話,只是彎腰行禮,轉身離開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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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好巧,沈連卿往宮外走,正遇到下朝歸來的五皇子。
五皇子名為高秉,年紀與沈連卿不相上下,不過二十出頭,性情是出了名的平和寬容,毫無皇子的架子,尤其是笑起來時更加儒雅親切,很受臣民愛戴,不少人認為這樣性格的人上位起碼不會打動殺伐,畢竟人人都怕死。
五皇子身側的侍衛悄悄上前說了什麽,五皇子眼眸一亮,十分歡喜的上前道:“端王來了,許久未見,風采依舊。”
沈連卿恭手一禮,眉目清澈,神色泰然,“見過殿下。”
五皇子壓下他的手,“多禮了,端王是來看望父皇?”
“是,”沈連卿眼珠微微一轉,興致勃勃的開口說:“順便給皇上帶了個小玩意。”
五皇子心底一沉,假裝很有興趣的模樣問:“哎,是什麽?”
“小東西,難登大雅之堂,只不過我也不知皇上是否喜歡,”沈連卿眼睛微微一眯,他眼睫細密,這樣看人時總令人心頭無名發緊,“我這東西比不得這些日子給太子殿下送的禮稀奇,據說還有人送了只吊睛大虎,足有三米長,虎嘯震天,驚得在場之人當夜都心悸輾轉,難以安眠。”
五皇子附和笑着,沒有作答。
沈連卿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湊近了五皇子壓低聲線,步步緊逼:“好在送虎之人小心,沒将老虎幼崽的血擦到車上,否則引來護崽兒的母虎,倒是美事變禍事了。”
五皇子倉皇的避開沈連卿的視線,點頭道:“的确呢,不過誰敢對三哥動這樣的心思,而且就算是來了母虎,三哥也能一劍砍斷虎的腦袋。”
沈連卿笑的絲毫不漏破綻:“的确,太子殿下在沙場過慣了,怕是脾氣比往日更烈,這才惹惱了陛下,好在陛下似乎對我送的小玩意很有興趣的樣子,若能解陛下一時憂愁,也是它之幸了。
五皇子無端聽得心裏發虛,借口要見皇上,與沈連卿拜別。
從始至終,沈連卿都是一副談笑風生,從容不迫的模樣。
即使言語暗示相逼,也做的言笑從容,絲毫不堕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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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陰沉着臉,一改方才平和開朗之容,喝問身邊的侍從:“白先生的屍體找到了?”
侍從低頭磕磕巴巴的回,竟是個口吃之人:“找、找到了,兩兩半的。”
五皇子厭惡的瞥他一眼,這樣的人做他的侍從真是丢人,若不是他有過目不忘之能,怎會輪到他做自己的侍從。
侍從膽小的低下腦袋,不敢看向五皇子。
五皇子嫌棄的冷哼一聲,低念着:“不該收這個人的。”
這個白先生一定是漏了破綻,幾年前的計謀被沈連卿翻了出來,就連數月前信誓旦旦的成功也沒兌現,命也搭了進去,還累得他浪費了一堆地火雷與霹靂彈。
如今太子歸京,他滿心憂愁,手上人多,能用的太少,太子可是實實在在握的兵權,沒有兵權,他如今的地位就是一片紙老虎,随時能夠被太子踩到腳下。
當務之急,還是父皇的态度。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去探望皇上時,鮮少的被拒了,王無常板着一張死人白臉,說皇上乏了,五皇子明日再來請安吧。
見過了沈連卿就不再見他了,這怎能讓五皇子放心,莫不是端王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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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去後宮請安去見了他的母妃——榮妃。
當說及此事時,豔麗動人的榮妃安撫自己的兒子,“吾兒莫要多想,你父皇确實是被太子氣到了,太醫都叫了三回,怕是真的身子倦了。”她嬌媚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至于端王,他與太子交怨已深,他就是不幫你,也絕不會幫太子。”
榮妃見五皇子仍舊眉頭深鎖,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別多想,如今你父皇還讓你把持朝政,不是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思,你若是不放心,等母妃為你探探口風,你父皇從不在我面前掩飾什麽的。”
五皇子這才笑了,“勞煩母妃了。”
榮妃笑道:“母親為兒子打算,哪裏會勞煩,”她輕輕握住五皇子的手,“只要兒子争氣,這萬裏江山,都是你的。”
她的聲音突然陰沉下來,“絕不能讓給那個賤人的兒子。”
五皇子深深地垂頭:“兒臣,明白。”
榮妃露出一個慈愛的笑,撫摸着五皇子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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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習習,惹得人心蕩漾,京中女子的夢中人端王殿下難得提前歸京,大家都想一睹多年前他在桃花盛開下的奪目風采。
只是令人失望的是,初春宴中端王稱病未來,不過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令京中女子紛紛驚動,議論開來。
這影響甚至擴散到了林府空曠少人、消息閉塞的南院,林琅又見到兩個小丫鬟嘀嘀咕咕的說話,一會兒驚訝,一會兒輕笑,然後是皺眉哀嘆,這種表情并不陌生,林琅之前也見過幾次。
她回首問杏兒:“京中又發生什麽了嗎?”
“小姐別動,”林琅俯卧在床上,杏兒正在給她按摩腰背,嘴裏嘟囔着:“錢嬷嬷越發過分了,今天竟讓小姐足足站了兩個多時辰,連動一下都不行,小姐的腿都腫了,還有心思想別的事。”
“錢嬷嬷色厲內荏,只想多苛待我,倒還沒敢動真格的,多站會兒也好,免得和她一樣,軟趴趴的沒骨頭。”林琅最喜歡的就是林懷瑾高挑直挺的站姿,如翠竹挺拔,因此自然也想和哥哥一樣。
相比錢嬷嬷,她更對其他事感興趣:“京城果然和渝鎮不同,熱鬧多了,反正我也無聊得緊,快說說,到底出了什麽事?”
杏兒嘆了一聲,“能讓府中女子這樣議論的,自然是端王殿下了。”
這是林琅第二次聽說這個人的名字了,“他怎麽了?”
話頭一打開,杏兒也停不住了:“說是明瑩公主去端王府探病,大家都傳他們兩人要結親了。”
林琅啊了一聲,詫異問:“王爺和公主?”
杏兒按住林琅纖細的肩膀揉捏起來,“端王的父親是皇上特封的異姓王,雖說他母親是皇上親妹,可大家都傳親上加親,這種是從前也是有的,明瑩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相貌明媚,她母親是寵冠六宮的榮妃,難得的是明瑩公主并不驕嗔,待人是出了名的大方,聲名遠揚,京中女子都說,若是端王娶的是明瑩公主,倒也不失是一樁美事,也不必太過遺憾,畢竟那位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端王很受皇上喜愛嗎?”
“是啊,平日的賞賜不斷,之前皇上身子好時,經常召見端王殿下,”杏兒歪頭又想了想,“之前皇上不是因為太子殿下發怒了麽,據說端王進宮瞧了瞧,皇上就沒那麽氣了,所以大家也都猜,明瑩公主這次去端王府探病,會不會是之前端王進宮時皇上授意了什麽。不過端王去年及冠,也到該娶妻的年紀了。”她杏眼微微一轉,手下悄悄用力,在林琅纖細的腰身捏了一把,“小姐再有一年及笄,也快嫁人了呢。”
“去去,”林琅一揮手将她趕開,瞪了她一眼,眼眸潋滟,“整日裏只想這些,如今家中情形,我哪裏能舍了母親哥哥嫁人,何況,你覺得那位常姨娘能為我選什麽好人家麽。”
杏兒恍然大悟,調笑的笑容頓住,頓時失落起來。
林琅心裏一咯噔,暗責自己不該說這些喪氣話,難得攪了好心情。
“不說這些了,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杏兒神色依舊郁沉,別別扭扭的看了林琅一眼。
林琅經歷這麽多事,早已不是在山洞裏輕易被沈連卿套清身世底細的懵懂姑娘,察言觀色更是學了不少,何況對方是自己的親近之人,她掀了下眼皮,開口問:“出什麽事了?”
杏兒咬了咬嘴唇,“之前收繡品的老板和我說,想要見小姐一面,我自然沒有說明小姐的身份,只是老板說,若想一直合作,必要見上一次,否則下次,東西她就不收了。”
林琅有點奇怪,“為何一定要見我?”
“老板并未說明,我說要問你,沒給她準話,”杏兒很是猶豫,“小姐,那老板是個年約三十尚有風韻的婦人,說話細密得當,你說見是不見,不行的話,我們換別家吧。”
林琅沉吟許久,久違的想起了鄭老爺子,搖頭道:“不行,同一行都有規矩,她若是不收,怕是你換別家還是會碰壁。”
“那小姐要去?”
“她既然想見我,那就去,若想長線合作,正好提一提價格,我們如今來錢的路子只有這一條,決不能斷了。”
現在南院所有的支出都要他們自己負責,就連毛豆平日吃的豆子都是一項不小的開支,若是沒錢,他們就徹底被常姨娘拿捏在手裏了。
林琅整理一番,命杏兒梳好自己的發髻,穿好羅衫,讓平叔将毛豆套上,還是原來上京的一行人一同出門。
這算是主仆三人第一次一同出林府,恍然有種回到上路時的情景,沒了林府中壓抑的氣氛,連林琅臉上的笑都舒緩開來,平叔和杏兒也是高興,更別提一走就叫兩聲的毛豆了。
到了街上人流多的地方毛豆才安靜下來,林琅第一次到京,什麽都沒見過,樣樣覺得新鮮,悄悄掀開布簾一角,左右張望,偶然看到遠處走來的高頭白馬,心裏突然一陣狂跳,眼睛都發直了,片刻後慌張的小聲喊:“平叔,平叔,快掉頭!”
平叔上了年紀耳朵背,林琅喊了兩次才聽見,“啊,掉頭?”
“對對,快,”林琅心急如火,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今天不去了,我們回府,快!”
基于上京路上林琅的正确領導與決定,平叔對林琅的信任是足足的,當下不疑有他,驅趕着毛豆轉頭,只是沈連卿送林琅的馬車本就華麗顯眼,若是直走大家頂多多看幾眼,如此大動作的當街轉頭,未免吸引人注意。
自然,更躲不過常年在戰場,耳聰目明的人。
最先喊出聲的,是高頭白馬旁邊的一個娃娃臉男人,葉同興奮的大叫一聲,指着前方:“哎,小将軍,你看!”
雲飛揚向遠處一看,最顯眼的是一輛華麗馬車,這樣的馬車他府上不知有多少,他才不會像個女人一樣坐在裏面,出門都是騎着他的游風,只是那馬車的黑馬怎的那樣眼熟呢。
沒等他反應,游風先動了,靈活的跳躍奔跑,沒驚動任何行人,速度極快的奔到黑馬面前,大鼻子直嗅,剛剛靠近,黑馬毫不客氣的飛出一蹄,游風躲開,得意的哼叫一聲,黑馬帶着馬車不好動,憤怒的鼓着鼻子,呼呼的噴氣,焦躁的不住刨地。
待駕車的平叔見到來人,簡直比見到自家少爺還興奮,“雲将軍,哎呀,竟然是雲将軍,豐鎮一別再沒相見,您可還記得小老兒?”
當車內的林琅聽到平叔一連串興奮的呼喊時,她同時內心響起一句:完了。
那個人,真的是雲将軍。
京城這麽大,怎麽就能讓他們遇上呢。
而後,馬車外響起年輕男子高擴的朗笑和交談,沒多久一只寬大的手掀開車簾,英挺俊朗的男子臉孔露出,對林琅展開一個明亮如火的笑:“雲淇,總算是見到你了。”
林琅喉嚨微微動了一下,心底發虛,對着雲飛揚的笑臉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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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雲飛揚的熱情相邀,林琅焦灼緊張,又有平叔在旁應和,在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時,林琅的馬車已經在一家繁華的酒樓旁停下了。
“雲淇,平叔說你們還未用飯,我們許久未見,邊說邊聊可好?”雲飛揚笑了笑,他本就是劍眉星目的長相,身高又高于衆人,壓迫感十足,林琅越加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甚大。
雲飛揚不知林琅心中掙紮,只覺得數月未見,他的小哨子越加明豔美麗,氣質沉定,和之前還有些怯怯的少女羞澀大為不同,他簡直滿意極了。
之前葉同與他說自己求娶之言太過敷衍,趁此機會,他一定要再次表明心意。
雲飛揚命葉同招待好平叔,帶着林琅走進樓中。
既然是自己種的因,只能自己解決,她已經在無意中牽連到哥哥,決不能再鑄成大錯,林琅豁然擡起頭,目光炯炯,“好,我也有話要與将軍說。”
難道是要與他商量婚娶之事,他的小哨子真不扭捏。
“好。”雲飛揚請林琅上樓,這是京中最大的酒樓,格局開闊,酒菜美味,議事又不會被打擾,是高官貴族常來之地。
雲飛揚為顯看重林琅才特地挑了這個地方。
林琅一見這裏的裝飾頓時有些後悔答應雲飛揚,這種高雅貴氣的酒樓必然要花費不少,她付不起價錢,更不想讓雲飛揚破費。
“雲将軍,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雲飛揚回頭問,“你不喜歡這兒?”
“不,只是……”林琅目光游移了下。
雲飛揚粲然一笑,“只要你喜歡,其他你不必在意。”
他的喜悅之情盈餘面上,令林琅更加手足無措,他越是高興,林琅越是內心難熬,即使她從未應允過他什麽,可林琅也并不想傷害這個曾救過自己性命的人。
雲飛揚帶林琅進入一間別樣雅致的屋子,屋內焚着淡淡清香,聞起來沁人心脾,珠簾斑斓,美輪美奂。
除了曾經住過的崔府,林琅沒進過這樣好的屋子。
雲飛揚欲叫店小二上菜,林琅擡手阻了他,當斷則斷,再耽擱下去,不過是傷人傷己,這些事,她最清楚不過了。
“雲将軍,其實你有所誤會……”
“表哥?”一個怯怯如同幼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那裏站着一個面容白嫩的嬌嫩少女,她梳着垂挂髻,黑亮的半環發絲落在兩邊臉頰,一雙眼如幼兔,嬌柔可愛,本來膽小害羞的神情在看到雲飛揚時頓時變得激動,一雙眼睛水亮水亮的。
“可燕,”雲飛揚高大的身子站起,走到嬌嫩的少女面前,“你怎麽的會在這?”
名為可燕的少女狀似無意的瞥了林琅一眼,眸光微微一眯,然後才仰頭天真的看向雲飛揚,“父親帶我來的,表哥一起嗎?”
“這……”雲飛揚猶豫了下,轉身對林琅道:“雲淇,我去拜見一下我的叔叔,你在這裏等我可好?”
林琅自然點頭,她巴不得多點時間整理思緒,好好想想之後如何告訴雲飛揚。
可燕聽到雲飛揚說出雲淇二字時,頓時渾身一震,再看林琅的眼神時已經大不同,那是一種女人間對立的目光。
不過只是一瞬,她便收了目光。
“我們走吧,表哥。”
她去牽雲飛揚的衣角,雲飛揚立刻一抖甩開她,“又不是小孩子,自己走。”
可燕撅着嘴巴泫淚欲滴,小媳婦似的委委屈屈的跟在雲飛揚身後。
等到屋子裏只有林琅與杏兒時,杏兒才開口問:“小姐,你和雲将軍發生什麽了嗎?為什麽雲将軍那樣喊你?”
林琅覺得疲憊極了,抵着額頭嘆道:“一時也說不清楚,等他回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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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淇姐姐?”細弱的聲響從門縫中傳來,乍然出聲吓得林琅渾身一哆嗦。
随後門被推開,嬌小可愛的女孩兒進來,原來是雲飛揚的表妹。
可燕揚起一張嬌俏可人的小臉,走到林琅身邊福了一福,林琅趕緊起身回禮,可燕笑的可愛極了,紅唇一張一合:“我早聽過表哥提起雲淇姐姐,今日總算見到真人,姐姐真是美麗。”她上前親切的挽住林琅的胳膊,雙眼一眯像是小妹一樣親切。
林琅鮮少與同齡女子相處,若是有沖突還好,這樣親近的舉動令她有些無措。
“可燕小姐過獎了,你才是可愛嬌麗。”她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朝後退了一步。
可燕臉小,一雙眼睛極大,一眨一眨的确明媚,只是近距離看莫名的有些可怖,“雲淇姐姐,你是要嫁我表哥嗎,若是真的,你就是我的表嫂了,我喜歡漂亮的姐姐做我表嫂,”她天真無邪的開口說道,還特意給林琅倒了杯茶,端到她面前,“未來的表嫂姐姐,我們要好好相處哦。”
林琅嗫嚅嘴唇,自然不好意思不接她的茶杯,只是眼角餘光中無意間瞥過她的臉時,心頭倏然一驚。
花樣少女笑得惡意滿滿、鬼氣森森,一股涼氣刷的一下從腳底冒出,林琅直覺的感到不對,整個人激靈一下,當即手上一松,杯子就掉地了。
清脆的瓷器落地,茶水撒了滿地,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杯底不知混合了什麽穢物,竟然一片墨綠。
“哎呀,雲淇姐姐好不小心,可惜了人家的龜裂毒。”可燕用着好可惜的語氣道。
杏兒立刻拉着林琅退後,擋在她面前,喝道:“你竟然下毒?”
“是呀,”可燕露出一個天真的笑來,她這樣明媚笑着倒真和雲飛揚有幾分相似,一樣的明豔如火,仿佛帶光,只是說出來的話就可怕多了,她吐了吐舌頭:“和我搶表哥的人都要死。”
林琅煞白了一張小臉,她第一次見到有人害人害的這麽光明正大,若不是天生是傻的,就是有足夠的後盾,何況林琅清楚對方是雲飛揚的表妹。
“可燕,”雲飛揚這時走進來,看着室內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目光倏然移向可燕,“你又不乖了是不是?”他緊張的看向林琅,“雲淇你沒事吧?”
可燕哇的一聲哭了,可憐巴巴的抹着眼淚,“表哥、表哥欺負人,還沒問就怪人家……”她一邊哭着,一邊還用眼神威脅林琅叫她不準張揚。
“別哭了,”雲飛揚一見女人哭就煩,最煩的就是他這個表妹了,根本懶得和她糾纏,直接趕人:“你父親叫你回去,你走吧。”
可燕委委屈屈的,撒嬌道:“表哥送我回去嘛。”
“你腰下面兩條不是腿是蘿蔔?自己走回去。”
可燕抹着眼淚,“我要去和父親告狀,表哥欺負我,哼。”
她小跑出房,背影也是嬌小可愛,哪裏能看出這是剛剛臉不紅心不跳給人下毒的小姑娘?
雲飛揚見地上一灘綠,詫異開口:“這是什麽?”
經此一事,林琅頓時堅定了信心,不再顧慮什麽臉面,拘着沒用的繁瑣禮儀,再耽擱下去,命都要沒了!
林琅一臉肅容,端正朝雲飛揚行了一禮,直言道:“雲将軍,當日途中我曾多次被您所救,心中感激不已,能再相逢也是我從未想到的,但我對您的感激從未忘記,只是當時話別,我曾隐瞞了我的名諱,實屬抱歉,但除此之外,我句句真言,絕無欺騙。”
她話說的隐晦,沒有直接拂了他的臉面,只要雲飛揚稍稍回想,便能明白林琅的深意,她當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