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渡
夜深人靜,寒氣如蛇,稍不注意就是狠狠一口,三人在石下蜷縮避風,各有思量。
因怕山寨匪人夜尋查找他們,林琅與王鴨子約好守夜,由林琅守上半夜,而王鴨子着實對得起他的名字,腦袋如鳥般一縮,于冷夜中也能睡個昏天黑地,鼾聲四起,只留林琅在寒風中睜着一雙大眼望着黑林,長久保持一個姿勢,她渾身酸疼的身體都麻了。
冷風吹起林琅濃密的細發,幾縷拂到鼻頭,發癢又悶得慌。同時,淩厲的刺風也吹散了她方才的沖動,令她漸漸回歸了理智。
王鴨子說話聲音難聽,說出來的話也毒,可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僅憑胸中一腔熱血與勇氣是摧毀不了一座銅牆鐵壁的山寨的,更何談救人,然而苦思冥想,她也想不出辦法能夠不動聲色地進入山寨救人。
林琅無法解決眼前困境憂心如焚,可若是讓她跟王鴨子去京,她也是打心底不願意的,不禁左右彷徨,如同走進迷障,前後盡是困局,可就連停滞不前也是死路一條,她怎麽能不心中愁苦。
突然她的胳膊被小心翼翼的碰了下,林琅先是一吓,而後偏頭一看,小男孩一雙清澄明目正望着自己,之前林琅與王鴨子商量好彼此各守半夜,博之年紀太小,便讓他睡個整宿,可如今見他黑白分明的雙眸清明一片,想必也是一直沒有睡着。
實際上兩人都十分疲憊了,可又因心情煩躁而睡不着,這一夜真能睡得安穩的,也就是毫無牽挂沒心沒肺的王鴨子了。
林琅低頭問他:“怎麽了嗎?”
博之小手輕輕握住她的胳膊,聲音軟綿又好聽:“姐姐不怕,我會保護你的。”
林琅聽後一愣,随後心中緩緩升騰一股細細的溫流,半響又不免啞然失笑。
他還是個沒張開的小孩子呢。
之前情況危急林琅沒太注意,如今細細一看,覺得他果然是個俊俏的小男孩。
博之長得很好,烏雲暗夜,月光稀疏,仍能從點點星光中看出他的眉清目秀,他說話好聽,性子文靜又乖,一雙濕漉漉的黑亮眼睛望着自己的時候,像一只懵懂又乖順的小奶狗,很小很小,卻還忠心的保護主人,這聯想猝不及防的觸動了林琅封存已久的記憶,再想起時,心頭依舊哀痛,她緩了緩情緒,目光與博之對視,問道:“要去那裏,你怕不怕?”
博之先是搖搖頭,少頃,抿着紅潤的嘴巴幾不可見的點了下腦袋。
這可愛的反應令林琅想笑,可她并沒有,道:“……那你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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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之回答的簡單又堅定:“我的母親還在那。”
倘若連一個弱質幼童都能在曾親眼目睹過匪徒的惡行後仍選擇前行,那她又有什麽理由逃避呢,林琅心裏清楚,貿然前去匪窩無異于送死,可如果自己連試試都不願意,她一定會恨自己。
就算前路荊棘密布,她也要劈開一條道!
“姐姐是要去救你的妹妹嗎?”博之還記得林琅問杏兒的事情。
博之是個小孩,林琅沒什麽提放,直接搖頭道:“我沒有妹妹,我的母親和哥哥都在京城,你今天看到那兩人,一個是我家的老仆,一個是我的丫鬟,可我與他們一起生活很久,如同親人,所以就算再怕,我也要去救他們。”
博之聽完沒有回話,眼神中透出幾分不理解的迷惑,對于他這種身份地位的人,實在無法理解林琅為了些不相幹的人舍棄性命,畢竟那些不過是下人罷了,死了可以再換,無利可圖,何必拼上寶貴的性命呢。
林琅看出博之的疑惑,她一直想不出辦法救人,幹脆和他說說話,權當開拓思路。
少女清幽悅耳的聲音在暗夜中淡淡響起:“我家是農戶,在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很是喜歡出門玩,可鄰居家的孩子都不喜歡我家,又被大人教唆的總欺負我,所以我每每出門都是獨自一人,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小朋友,你猜是什麽?”
博之眨了眨黑亮眼睛,注意力轉移,幼兒活潑的一面展現出來,新奇的問:“是什麽呀?”
林琅被他可愛的反應逗得一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博之的頭發又軟又滑,她禁不住又摸了一把,道:“是一只小白狗。”
時隔近六七年,她還記得那只小狗白亮的毛色,眼睛和鼻頭一樣黑黑的,耳如元寶,舌頭紅軟,舔她的手時,她會被癢的咯咯笑,每當這時,小狗就會躺下翻出粉粉的肚皮讓她摸。
這只無主又乖巧的小狗成為年幼的她最好的朋友。
博之聽到這裏喜不自禁地舉起小手在空中比劃,笑盈盈道:“我家裏有一只八哥鳥,也是我的好友,每當我不高興,他就會陪我說話,可好了。”語中自豪非常。
林琅聽得一愣,暗想博之家中到底什麽情況,難過失落時竟然只有一只八哥作伴。
博之想到自己的八哥鳥,第一次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可愛極了,分享過後,問道:“姐姐,你的朋友也在家嗎?”幼童單純,說話最為直接。
林琅心口一疼,苦笑道:“沒有,我那時沒有将它帶回家,我覺得它是獨屬于我的小秘密,不想告訴任何人,只是每天偷偷出來給它帶吃的,後來,後來……”她的聲音變得低喃起來。
***
後來,鄰居家的孩子突然有一天齊聚到她家門前找她去玩,她受寵若驚,開心極了,和他們玩了一整天,約好第二天去河邊抓魚,興奮的晚上都沒睡着,哪裏還記得她的小朋友呢。
第二日,她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裙,跟着他們去了河邊,沒玩多久一個不注意,猝不及防的被人抓住腦袋按在水裏,她奮力掙紮脫開,滿頭滿臉的水,迷迷蒙蒙間發現一群孩子圍着自己,随後如同密雨般的十字朝自己投射襲來,還有不斷的罵聲:外來的快滾!走啊,讨厭死你了!
還有很多很多難聽的話,她記不清了,那時她被推倒在河邊,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不堪,那群人卻在笑,倉皇要逃離的恐懼心情占滿了她的大腦。
她不想和他們玩了,想回家也不行,他們一起按着她,如同鐵壁銅牆,而她不願讓他們看笑話,咬緊了嘴巴不肯哭。
最後,是她的小朋友救了她,小白狗身子小小的,叫聲卻十分尖利,龇牙做兇狠狀,在孩子眼裏已是一頭猛獸了,它輕輕一躍咬傷了為首大孩子的手背,血一下子噴湧而出,吓壞了一群作惡的小孩,他們瞬間如同鳥獸散去,各自奔跑回家。
待欺負她的人沒了,小狗睜着一雙水潤的黑豆眼睛走近她,軟軟的哼了兩聲,溫軟的舌舔了舔她被砸傷的手,翻出肚皮逗她開心。
她霎時眼睛就紅了。
終于沒人會攔她回家,她孤身一人埋頭往家裏走,回去的路上,小狗一直跟在她身後,等到了家門口,蕙娘看到她渾身髒濕的她驚詫大叫,詢問安慰的時候,她心中的委屈再壓抑不住,哇的一聲哭了,林琅從小就很少哭,這下驚動了林家上下,又是換衣服,喂吃的,連林懷瑾都不讀書,出來問她怎麽了,忙碌一番,最後洗漱幹淨躺在床上後,她才想起她的小朋友,念着明日讓平叔做些好吃的帶給他,再問問母親能不能把它領到家裏,困意襲來,疲憊痛苦的一天終于過去。
然而第二日,她帶着一堆吃食再去見小白狗時卻找不到它了,失落歸家時遇到昨日帶頭欺負她的大孩子,他被咬傷的手被布條綁着,臉上閃爍着奇異的洋洋得意,指着她狂笑道:“外來的人壞,外來的狗也壞,哈哈,你的狗已經死了,你再不走你也得死!”
林琅刷的小臉就白了,什麽都不顧的跑回家找哥哥,将事情說完後,心中十分擔憂小白狗真的死了,然而也不禁心存僥幸希望那人是在吓唬她。
林懷瑾見胞妹小臉全皺起來,放下墨筆和她一起出門找小狗,路上還哄她說找到了可以養在家裏,然而林琅并不見笑。
最後,他們終于找到了小白狗,就在昨日她被欺負的河邊,它小小細瘦的身子孤零零的側躺,尾巴垂在石頭上,上面殘留着血滴往下流的痕跡,曾經每每為了逗林琅笑露出的粉嫩肚皮,已經被開了膛,一條細腸子血淋淋的被抻出來,身體被扭成一個歪形,毫無聲息的躺在河床上。
空氣中彌漫着淡腥味道,觸目可及,盡是斑點殘血。
林琅不可抑制的開始尖叫,林懷瑾抱住她小小的身子,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可她的聲音仍是無法停歇。
她唯一的小朋友,會翻出肚皮逗她笑,保護她的小白狗,被人用殘忍的手段虐殺了。
它昨日勇敢的救了她,可她卻沒能在它危機時來解救,甚至它被無妄殺害的原因,都是來源于她。
當叫到嗓子嘶啞只餘氣音時,她終于停下了,她堅持要親手埋它的小朋友,她沒有怕它的屍體,她怎麽會怕呢,輕輕抱住它小小的僵硬屍體,最後一次撫摸它光滑的皮毛,親手為它蓋上黑土,與她的小朋友告別。
那是她第一次切身體會生死之事,如此無常可怕,明明昨日猶在,下一瞬卻痛失無回。
她自責內疚又難過到無以複加,哥哥抱住她說以後不會讓她過這樣的日子,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而後每次,她看到家中宰雞殺鴨,看到鮮血淋漓的屍體時,都會想到她的小朋友而難受很久,從此以後,她家便不再養活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