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流雲、西風,冷月,
荒野、峻嶺、高山。
在這荒涼無人煙的白雲深處,一間孤零零的茅屋坐落在山崖之下,一個年僅十三、四歲的孩子,獨自一人坐在茅屋前一棵樹下。他望着遠處的群峰、流雲,神色茫然不知所措,面上帶着淚痕。茅屋內的一張竹床,卻擺放着一具老人的屍體,下體盡是血跡,顯然是剛剛逝世不久。小孩想到火葬了自己爺爺後,不知今後何去何從。唯一的一個親人又已去世,他身邊再沒有任何親人了。驀然間,他聽到身後一陣草木的響動,一個渾身是血的白發老人出現在月光下,步履艱難,搖搖晃晃,朝自己走來。小孩大吃一驚,他幾疑是自己的爺爺複活了,從屋子裏走了出來,驚恐害怕地問:“你,你……”
這位白發老人雙目如冷電,警惕地打量着小孩,也環視四周一眼,略略放下心來,目光收斂,嘶啞地對小孩說:“快,快,快把我藏起來,後,後,後面有人追,追,追,……”老人話沒說完,一個踉跄,翻跌在地上,顯然他受了極嚴重的內傷,再無力站起來了。
小孩先是害怕,後是驚訝,最後他又同情這位老人了。雖然他不過十三、四歲,但一直在深山老林中生長,從小跟随爺爺上山打獵砍柴,卻練出了不小的勁力。他慌忙奔過去扶起白發老人,關心地問:“老爺爺,你受了傷嗎?”
老人近乎發怒了:“快,快把我藏起來,你,你聽到嗎?”
小孩打量四下一眼,除了自己的茅屋,幾乎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将老人藏起來的,便說:“老爺爺,你躲到我家中好不好?”
“你家?”老人看了一下,“不行,那是引人注意的地方,藏不了人。”他指了指屋旁的二個大柴草堆,“将我藏到柴草裏面去,快,不然來不及了。”
小孩一下将他背起來,奔到柴草堆,白發老人心裏卻暗暗驚訝這小孩竟有這麽好的體力。但從他奔走的動作看來,卻又不像練過武功的孩子。小孩先将他放下,便搬動柴草,抱着他放進柴草中去,然後又用柴草将老人遮蓋起來,問:“老老爺爺,這樣行了吧?”
“行了!你離開,別叫人注意。”
小孩剛剛離開柴草堆,轉到樹下,便聽到遠處有人聲:“咦!這老魔跑去哪裏了?”跟着又有人吼起來:“快!給我分頭追,這老魔受了嚴重的內傷,又捱了師父兩劍,諒他也跑不了多遠。”
不久,小孩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只見三條勁裝大漢,手中提着白晃晃的刀和劍,朝自己奔來。小孩一怔,這夥人是強盜麽?這時,其中一個面色焦黃的漢子已用目光打量着他了。他吩咐其他兩個漢子到茅屋附近一帶山崖,林子裏搜索,自己卻朝小孩子走來,喝問:“小家夥,剛才有沒有人來過這裏?”
小孩搖搖頭:“沒有。”
“沒有!你敢撒謊?老子一刀先劈了你。說!有沒有人來過?”
“沒有!”小孩又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焦黃臉突然一個大巴掌掴過去,“啪”的一聲,直打得小孩翻倒在地,嘴也出血了。他兇惡地說:“你敢說沒有?這地上的血跡是誰留下來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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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雖然給打得嘴角流血,面上火辣辣地發痛,但卻不失為深山大野中獵人的孩子,性格倔強,不畏強暴。他坐在地上仰着臉怒問:“你怎麽打人的?”
“哼!打你算什麽,你再不說,老子還可以殺了你。說,這地上的血是誰的?”
“是我爺爺的。”
焦黃臉漢子愕然:“什麽!是你爺爺的?”
“是呀,我爺爺今日上山打獵,不幸從山上摔下來,他,他……”
焦黃臉不耐煩聽下去,喝問:“現在你爺爺在哪裏?”
“在屋子裏。”
“什麽!?在屋子裏?”焦黃臉頓起疑心,要是真的有人在屋子裏,我打了這小孩,又大聲喝問,他還不出來看?便喝問:“快去叫你爺爺出來。”
“他死了,怎麽出來?”
焦黃臉又是感到一陣意外,疑惑地問:“死了!?他怎麽死的?”
“從山上摔下來死的,不信,你自己到裏面去看好了。?”
這時,在附近一帶搜索的兩條漢子回來了,對焦黃臉說:“彪大哥,附近一帶沒有這老魔蹤跡。”
小孩這才知道這兇惡的焦黃臉叫什麽“彪大哥”的。
彪大哥将刀一指茅屋:“你們到屋子裏搜搜?看看有沒有。”
兩條漢子應聲而進了茅屋。他們剛一踏入茅屋,便打亮了火熠子。一看,一位老者直挺挺地躺在竹床上,喝聲:“誰!?給我站起來!”可是再一看,卻是一具死屍,一時訝然。再四周下搜索,茅屋內幾乎不可能有藏身的地方,便轉了出來。焦黃臉問:“裏面沒人?”
“沒有,只有一具屍體。”
“不是老魔麽?”
“不是,我們看過了。”
焦黃臉掃了小孩一眼,看來這小孩并沒有撒謊,手一揮:“走!我們到別處搜去,千萬別讓這老魔逃掉,不然,将是武林的一個大禍害。”
三條大漢剎時離開了茅屋,沿着山崖下的一道小徑而去。小孩見他們走了,一顆心放了下來,打算去搬開柴草,将白發老人背出來。突然間,他耳中響起了一陣似蚊蚋般細微的聲音說:“小孩,你千萬別搬動柴草,一會兒,又會有人來的。”
小孩十分驚奇,這是誰在我耳邊說話的?他四下看看,沒有半個人影。他驚駭極了:難道我碰上了鬼麽?要不就是神仙?這小孩哪裏知道,這是武林中一種最上乘的武功——密音入耳之功,沒有極深厚的內力,不可能達到。這聲音正是柴草中白發老人從腹內發出來的,以內力相逼,将聲音逼了成一道無形的細細音波,透過柴草,穿過空間,一直送到小孩的耳中。這種聲音,除了小孩,任何人也聽不到,那怕就是有人站在小孩的跟前,也無法聽得見。
小孩驚奇地問:“誰跟我說話呀?”
耳中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別出聲,也別問,有人來了。”
原來這位白發老人,是一位武林中的一流上乘高手,雖然身受重傷,內力的渾厚仍是驚人。他在柴草堆裏見不到外裏情形,但憑內力,可以聽到附近四周的響動。他聽出十丈開外,有人以極佳的輕功,朝茅屋走來了,來人的武功,又比剛才三條大漢的武功要高得多,因此提醒小孩注意。
果然,小孩聽到一陣輕風驟起,轉身一看,只見冷冷的月光下,兩位持劍的少女,一黑一白,不知幾時,已悄然地立在自己的身後。小孩又是驚訝不已,因為他一生從來沒有見過武林中的上乘高手,更不懂得什麽是輕功。他幾疑這一雙少女不是山中的精靈,便是天上的神仙了。他害怕地問:“你,你,你們是什麽,麽,麽人?”他感到自己今夜所碰到的事和人太古怪了。先是三條兇惡大漢闖來,打罵了自己,後來又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在自己耳朵響着,跟着又突然出現這一雙持劍的少女。
白衣少女笑眯眯地說:“小兄弟,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告訴我,剛才有沒有人來過這裏?”
“有呵!”
“哦!?現在呢?他在哪裏?”
“走了!”
“走了!?小兄弟,你知不知道,他從哪裏走了?”
小孩指指前面山崖下的小道:“他們從這裏走了,這三個人好兇呵!”
“三個人!?哎!小兄弟,你弄錯了,我問的不是他們,是一個老家夥,衣上有血,身體受傷,他有沒有跑來這裏?”
“你們也是來問那個老爺爺的麽?”
黑衣少女揚了揚眉:“什麽!?你叫那殺人不眨眼的老妖怪為爺爺?”
白衣少女連忙說:“哎!妹妹,小兄弟怎知道他是殺人魔王?他對老人尊敬嘛,不叫爺爺叫什麽的?這又有什麽奇怪。”
小孩不由一怔:“他是殺人魔王?”
“是呵!小兄弟,你沒聽人說過九幽老怪這個人麽?”
小孩搖搖頭:“那位白發老爺爺叫九幽老怪麽?”
“是呀!這老怪為人殘忍,只要見人不順眼,就把他們殺了,不問情理。小兄弟,他有沒有來了這裏?”
小孩遲疑了,白發老爺爺是個殺人魔王?可不像呵!剛才那三個人才兇惡哩!這時,細細的聲音又在耳中響着:“小孩,你別聽她們胡說八道的,她們在哄騙你。”小孩一聽,不再遲疑了,搖搖頭說:“沒,沒有。”
黑衣少女一瞪眼:“沒有!?你怎麽知道白發老怪的?”
“我不知道呀!”
白衣少女笑了:“小兄弟,我看你連說謊話也不會說哩!你不知道,怎知道他是白發的?我們也沒有告訴過你呀!”
黑衣少女冷冷地說:“小家夥,我看你還是實說出來的好,你将那老怪藏到哪裏去了?你以為你救了老怪,他會報答你麽?這老怪一生殘忍無情,說不定他為了自己的面子,将你殺了滅口,以免江湖人士笑罵他,說—個不懂武功的小孩子救了他哩!”
“是呵!小兄弟,這老怪為人不但殘忍無情,也極其自負,你說出來吧。”
“我真的不知道。”
小孩救白發老人,根本不是圖望報答,而是出于同情、憐憫。因為爺爺生前曾不斷教導他:一個人要看同情心,敬老惜幼,更不能為了自己,而出賣別人的生命。小孩一來不大相信黑衣少女所說的話,自己救了白發老爺爺,他怎麽會反而殺自已的?二來感到一說出白發老爺爺來,白發老爺爺就沒命了,那怎對得起死去的爺爺?
黑衣少女有點惱火了:“那你怎知道他是白發的?”
“是剛才那三個人說的呀!”
兩位少女不由互相望了一眼,小孩這麽說,也是有可能的。黑衣少女說:“姐姐,我們別問他了,我到屋裏搜搜看。”
“妹妹,慢一點。”
“姐姐,你怎麽啦?”
白衣少女想了一下:“我與妹妹一塊進去吧。”
“姐姐,你難道不相信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這受了傷的老怪麽?”
“妹妹,話不是這樣說。雖然這老怪與少林長老對了一掌,又中了峨嵋掌門人的兩劍,受傷極重。但這老怪武功怪異,內力仍未全失,得提防他在暗中猝然出手,不能不小心。”
兩位少婦這一段對話,要是這小孩是武林中人,就算不是,只要略知武林中的事情,就會毫不猶疑地将白發老人藏身處說了出來。就是不直說,也會暗示白發老人藏在哪裏,因為與少林,峨嵋對抗的人,多半是邪道中的惡魔和黑道上的壞人,可惜這小孩對武林的事,半點也不清楚。他眼睜睜地望着這一雙少女走進自己的茅屋中去了。
好一會,這雙少女轉了出來,白衣少女問小孩:“屋裏死去的老人是你什麽人?”
“是我爺爺。”
“呵!?他怎麽死的?”
“從山上摔下來死的。”
白衣少女不由動情了,從身上掏出一些碎銀:“小兄弟,我們不知道你的不幸,前來打擾了。這些銀子你拿去,好好安葬你爺爺吧。”
小孩大受感動,他險些要流下淚。剛才他的心惶惶然正感到孤獨,想不到這位白衣少女卻這般關心他,他心裏大為感動,便搖搖頭:“我不能要你的銀子。”
白衣少女感到驚訝、意外:“小兄弟,你為什麽不要?是不是怪我們了?”
小孩搖搖頭,他本想說自己欺騙了白衣少女,問心有愧,不敢要。但一想不妥,只好說:“不!我自己會安葬我爺爺,不需要銀子。要了,我以後沒辦法還。”
“嗨!小兄弟,誰要你還的,拿去吧。”白衣少女将銀子放在小孩手中,對黑衣少女說:“妹妹,我們走吧。”
“姐姐,慢些。你看,還有那柴草堆我們沒搜過,那老怪或許趁這小兄弟不注意,躲到裏面去了?”
小孩不由大吃—驚,幸而他雖然年紀小,卻也伶俐,同時知道一些捕獵物的方法。暗想:要是自己說柴草堆中沒藏人,準會引起兩位好心少女的疑心,倒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去搬動。便說:“柴草不會藏人的,你們不信,我去搬開給你們看看。”
白衣少女一笑:“小兄弟,不用了!”說時,她驟然飄起,人似飛鳥,出劍如風,連向柴草堆迅速地刺出了三劍,這是華山派連環鬼見愁的三招追魂劍,要是柴草中藏有人,怎麽也閃不開這三招出人意外的絕招劍法。
小孩驚恐得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整個人呆若木雞。這樣,白發老爺爺還有命嗎?那不完了?小孩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笑臉迎人,說話親切的少女,出手竟是這樣的兇狠,在他幼小的心靈上,打下了這麽一個難忘的烙印:以後千萬別只看一個人的笑臉和只聽他的說話動聽,更要看看他的舉動和行為,不然,頂容易吃虧的。
白衣少女見連刺三劍,柴草堆紋絲不動,既沒有什麽響動,更沒人叫喊,收劍回鞘對黑衣少女說:“妹妹,這草堆裏真的沒藏有人,我們走吧。”
黑衣少女點點頭,兩人身形一閃,驟然如夜鳥驚起,剎時消失在月夜中。
小孩直直呆了半晌才醒過來,便急忙奔過去搬動柴草,看看白發老人怎麽樣了。只見白發老人盤腿閉目,靜坐在柴草中,神情仿如一位入禪的高僧,動也不動,月下看去,仿佛一尊泥塑雕像,不會動。小孩首先慌了,以為這位白發老人像自己的爺爺一樣,不聲不響地早巳死了,怪不得那少女連刺三劍,沒聽到叫聲哩!一個人死了,別說刺三劍,就是刺三百劍,也不會叫喊的。小孩子想不到一夜之間,一連看見兩個死去的老人。他發了一陣子呆,正打算離開。驀然問,白發老人開口說話了:“小孩,我沒有死,你別走。”
小孩吓了一跳,驚訝地問:“老爺爺,你真的沒有麽?”
“你是不是希望我死了?”
“不,不!老爺爺,我以為你死了哩!”
“我死不了。”
小孩驚奇地問:“老爺爺,剛才那三劍沒刺中你麽?”
白發老人“哼”的一聲,極其輕蔑地說:“憑她那華山派三腳貓似的劍招,又怎能刺中我?我要不是身負重傷,一出手,便可以立刻取了她的性命。不過,她們跑不了,遲早我會取了她們的性命。”
小孩不由一怔:“老爺爺,你要殺了她們麽?”
“不錯,我要殺了她們,誰叫她們在今夜裏冒犯了我。”
“不,不,老爺爺,你千萬別殺她們。”
白發老人微怒:“為什麽?是不是你得到了她的銀兩,就叫我不殺她?我要殺一個人,從來不會聽人說的。你不見她要殺我麽?”
“不,不!我希望你們大家都別殺呀!”
“哼!小孩,一個人心地好,往往得不到好報,你懂不懂?好了!你去倒碗水給我喝吧。”
“是!老爺爺。”
小孩轉身往茅屋走去,心裏一直奇怪,怎麽那少女連刺三劍,都沒刺中白發老爺爺的?莫非這老爺爺暗中有神仙保護麽?是了,這老爺爺一定是有神仙在保護他,怪不得我耳中聽到神仙的聲音哩。看來這老爺爺不會像黑衣少女所說的那樣,是一個生性殘忍的殺人魔王。一個殺人魔王,神仙會在暗中保護他麽?小孩哪裏想得到,武林中有一種極少為人知道的怪異武功——靈猴百變身法。這種靈猴百變身法練到最上乘境地時,那怕身入刀山槍林中,也不易為敵人所刺傷。而這位白發老人,正是身懷這門絕技,以靈巧的身法和肌肉一時的驟然收縮,不動聲色而巧妙地在柴草堆中閃開了那白衣少女淩厲的三招劍,使少女的每一劍僅僅貼身而過,只刺穿了自己的衣服,傷不了自己的皮肉。可惜的是,白發老人對這門絕技只練到五成左右,要是練到十成,就不會在今夜受到重傷了,而受重傷的恐怕是自己的對手哩。
小孩倒了一碗水遞給白發老人,白發老人先不接過,而從自己懷中掏出了兩顆不知是什麽的丹藥,顏色是碧綠碧綠的,香氣撲鼻,和水服下,然後對小孩說:“好了,你仍然用柴草将我遮蓋起來。”
小孩說:“老爺爺,他們都走了,不用再躲在這裏了,我背你出來吧。”
“不用。我要在這裏運氣調息,醫治內傷,你快将我遮蓋好,像原來一樣。”
“老爺爺,到我屋裏去不行嗎?”
“小孩,別羅嗦,聽我的話做,我會給你好處的。記得,遮好以後,你千萬別再來打擾我,到了時辰,我自然會出來。”
“老爺爺,我可不要你給我什麽好處。”
“不管你要不要,我都給。我一向說話一句是一句,沒人能反抗得了,小孩,快,将我遮蓋起來,我要運功了。”
“好吧!”
小孩不懂什麽是“運氣調息”,更不懂什麽是“運功”,但卻感到這白發老人不同常人,古裏古怪,小孩見他既然這樣說,也只好搬動柴草,重新将白發老人遮蓋起來。
第二天一早,小孩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覺得陣陣寒氣逼人,仿佛有人在自己身邊似的。他一下驚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只見那位白發老人立在自己的床前,神情古怪,面目陰森。小孩初時愕然,繼而驚喜一下子跳下床來,仰着臉問:“老爺爺,你身體已經好了嗎?”
半晌,白發老人面色才漸漸緩和下來,點點頭說:“唔!我是好了。”
這小孩一派天真爛漫,他哪裏知道,剛才他的性命,僅在千鈞一發之間,白發老人幾乎要下手取了他的性命。這位白發老人,正是武林黑,白兩道人士聞名而害怕的九幽老怪。正道人土稱他為殺人魔王或老魔,而黑道人物呼他為老怪。他卻自稱為“九幽居士”。那位白衣少女半點也沒有說錯了他。他為人的确生性殘忍,殺人不問情由,只憑自己的一時喜好。他高興起來時,就是一只小螞蟻也舍不得踩死,不高興時,就是一個無辜的嬰兒,他也立刻下手取了性命,是當今武林中不可理喻的—個老怪物。偏偏這麽一個老怪物,練得一身與衆不同的怪異武功,幾乎無人能敵。這次要不是他一時疏忽大意,過于輕視對手,就不會弄成重傷,落得如此狼狽。這個老怪,偏偏卻碰上了這個天真無邪,心地極好的小孩救了他,不然,他雖然能擊斃對方四、五個人,但終究要死于中原幾大名門正派人的手中。
這個老怪,內功真是深不可測,只經過—夜的運功調息療養,便身體完好如初,武功也恢複到原有的七成功力。就是這七成功力,恐怕就連武林中的一流上乘高手,也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除非幾高手聯手圍攻,才能使他敗北。
本來這個小孩這樣冒着危險救了他,他應該感激才是。正像那黑衣少女所說的,他為人極為自負,更不想有人知道是這麽一個小孩救了自己,成為別人的笑柄。他悄然地來到小孩的跟前,的确是想殺了這小孩滅口,然後再一把火燒了這茅屋,這樣,今次的事,就沒人知道了。可是在他剛要下手時,一眼看見小孩那熟睡的面孔和神态,突然觸動了他埋藏在內心的往事,同時也想起了自己昨夜裏的一句話:要給這孩子好處。自己沒有好處給這小孩之前,就動手殺了他,那不食言了麽?這老怪為人沒有什麽別的好處,只有一點:自已說過了的話,絕不反悔,并且言出必行,那怕任何艱難險阻,也要辦到。正因為這樣,才一時沒向小孩下手。
這個無知的小孩,仍渾渾然不知道這老怪的心意,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一發之間,一睜眼關心的倒是這老怪的身體來,弄得老怪在—時間更不忍出手了。心想:好吧,等我給了這小孩一些好處後,我再殺他不遲。便說:“我是好了!”
小孩仍一團熱情地說:“老爺爺,你肚子餓了吧?我煮些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好!你去煮吧。”
九幽老怪看着小孩路進廚房裏時,便說:“小孩,你煮好了,就端到外面樹下,我在那裏等你。”
“好的,老爺爺。”
九幽老怪暗想。這小孩倒有一副好心腸,可是好心腸有什麽用?往往好心腸的人就偏偏不得好死。換一句話說,好心腸的人都是一些傻瓜,注定給人害死的。他看了看屋內的死者一眼後,便出去了,坐在樹下的一張石凳子上,再進行一次運氣調息。
小孩煮熟了一大碗山芋端出來時,只見樹下凝結了一團白霧,卻不見白發老人,不由愕然:“咦!怎麽不見了白發老爺爺的?他走了還是去什麽地方玩了?”他正想大喊,驀然間,那團白霧卻發生了變化,漸漸消失,現出了白發老人的身影。最後,這團白霧都叫白發老人吸進鼻子裏去了。這時的白發老人,目光如冷電,臉色似小孩般的紅潤,渾身骨架“咯咯”地響,接着白發老人從口中吐出一道白氣,直沖樹頂,震得樹葉紛紛飄落下來。小孩看得驚異極了:莫非這白發老爺爺就是神仙麽?他會吞雲吐霧哪!白發的九幽老怪看了小孩一眼,要是別人,看到老怪練參天六合神功,則準死無疑了。可是這驚奇的小孩,遲早都要死的,不急于在這時就殺了他。老怪冷冷地問:“你煮好了嗎?”
小孩這才從驚奇中醒過來,“哎”了一聲:“煮好了!”他将山芋端到老怪跟前,放到另一張石凳上,問:“老爺爺,你是神仙吧?”
老怪一笑,搖搖頭:“我不是神仙,卻是一個兇惡的煞星。”
小孩怔了怔:“老爺爺,你是在故意吓唬我吧?”
“你怕不怕?”
小孩搖搖頭:“我不怕。因為神仙是不會殺人的。老爺爺,你能不能救活我爺爺?”
九幽老怪不由心頭一動,暗想:對了,我要是救活了這孩子的爺爺,不是給了這小孩的好處麽?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殺死他了!便問:“你爺爺是怎麽死的?是幾時死的?”
“是昨天從山上摔下來死的。”
九幽老怪不再出聲,身形突然飄起,閃進茅屋中去。小孩又是驚喜,這老爺爺真的是神仙哪,會平地而飛哩!他哪裏知道,這是武林中一種極為上乘的輕功,叫淩空飛渡,是全憑體內一股真氣提升的輕功。
一會兒,九幽老怪帶惱怒地走了出來,對小孩說:“本來你爺爺可以憑我的熊膽龍鳳還魂丹和我的真氣救活過來的,現在卻救不活了。”
小孩一怔:“為什麽!?”
“為什麽!?你去問昨夜峨嵋派的那三個人去,他們用掌力将你爺爺的內髒全擊碎了,就算我是大羅神仙,也無能為力救活回來。”
原來昨夜先來的三條勁裝漢子,是峨嵋派門下的高手,其中兩條漢子進屋搜索時,驀然見竹床上躺着一位老人,以為是九幽老魔,一個大聲喝問,一個卻以摧心掌朝老人擊去,誰知事後才知道是一具屍體,而且并不是老魔……
“那麽說,是他們殺了我爺爺?”
“唔,可以說是他們殺了你爺爺。”九幽老怪心裏感到惱怒,不能救活這小孩的爺爺,自己就不能殺了這孩子,這孩子不死,自己也不能離開這裏。讓這孩子活在世上,他将救自己的事向人們一說,那不就人人都知道了?自己今後還有臉面立足于武林中麽?不行,我一定要想辦法殺了這孩子,不能讓他活下去。可是,我怎麽才能名正言順地殺他的?
九幽老怪一邊吃着山芋,一邊暗想。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好辦法了:這孩子不是要安葬他爺爺麽?好,我就幫助他安葬爺爺,給他建造一座極好的墳墓,不就是給了這孩子的好處?這樣,我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就可以殺死這孩子。對,對!這是個好辦法,我怎麽沒想到呵!真是太傻了。他陰冷冷地望着孩子,心想:我要殺這孩子,應該先知道他叫什麽才是,便問:“小孩,你叫什麽名字?”
“沒名字!”
九幽老怪奇異:“什麽!?你沒有名字?”
“老爺爺,我不是沒有名字,我是沒名字呀!”
這一下,又把老怪弄糊塗了,沒有名字同沒名字不是—樣嗎?別看這孩子外表生得聰明伶俐,卻是一個胡塗蟲。這樣的人,更應該殺了,留在世上也沒有好處。又問:“那麽,你爺爺怎麽叫你?叫你沒名字嗎?”
“是呀,叫我沒名字。但多數叫我字兒。”
“字兒!?”
九幽老怪感到好笑,可是他突然一眼看見,這小孩的衣角上繡着一個“智”字,再看看茅屋門口挂着一頂竹鬥笠,上面寫着“墨記”兩個大字,心裏一下明白了,說:“小孩,原來你是姓‘墨’,叫‘明智’,對不對?”
小孩咧着嘴笑笑:“是呀!”
九幽老怪覺得“墨明智”這名字頂有趣味,可是有趣味又有什麽用?遲早這個“墨明智”很快就會在世上消失。他說:“墨明智,你爺爺已經死?要不要安葬?”
“要。”
“好吧,我幫你安葬你爺爺吧。我會給他建造一個極好的大墳墓,好不好?”
“不好!”
九幽老怪不禁愕然:“不好!?為什麽不好?”
“因為爺爺叫我用火葬呀!”
九幽老怪暗暗惱恨這死去的老獵人,弄得自己沒辦法給這孩子以好處。這樣,自己就不能殺害這孩子了。但他一想,我要是幫這孩子火葬了他爺爺,不也是一樣幫了他麽?這不比建造什麽大墳墓更省事得多嗎?他—下又不惱了,笑起來。
小孩感到這白發老神仙莫名其妙,問:“老爺爺,你笑什麽呀?”
“小孩,因為我高興呵!你爺爺太好了,死後還能為他人着想的。”
小孩也高興了:“是呀!我爺爺頂好的,時時教我要為別人着想,給進山的外人方便,有事別去麻煩人家。”
“是嗎?你爺爺真是一個好人。”九幽老怪幾乎從心裏笑出來,“小孩,我幫你火葬了你爺爺吧。”
“不用。”
九幽老怪—怔:“什麽!?不用?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爺爺,我說不用,就是說你不用幫我,我會自己火葬我爺爺的。”
九幽老怪瞪大了眼睛,“你一個小孩子,能幹得了嗎?”
“能呀,我将爺爺背出來,放到柴草堆中,一點火不就行了麽?”
“那柴草堆是你準備火葬你爺爺的?”
“是呀,要不我堆上那麽一大堆柴草幹嗎?我就是用它來火葬爺爺的。”
“你一點也不用我幫忙?”
“老爺爺,多謝你啦!這點事我會幹。再說,你身子剛剛才好,又是神仙,我怎好麻煩你老爺爺的?爺爺生前叮囑我千萬別去麻煩人家呀,我更不敢麻煩你了,不然,爺爺在地下會不高興的。”
九幽老怪聽了異常惱怒,真恨不得一掌就擊斃了跟前這個不願麻煩別人的小孩。這個小孩傻呼呼的,什麽人的話不聽,偏偏去斫—個死了的老人的話。他也恨這個死去的老獵人,什麽不好教,卻教導自己的孫子不去麻煩別人,弄得自己沒辦法去殺這孩子。殺不了這孩子,自己就不能離開這裏了。而自己的武功只恢複到七成的功力,萬一中原幾大名門正派的掌門人聞風趕來這裏,聯手對付自己,自已還能逃得了麽?就算能逃得了,留下這孩子也對自己不利,看來目前只有先帶這孩子離開這裏,以後想辦法給這孩子一些好處,再下手殺他滅口了。我不信我就殺不了這孩子。他想罷,沒好氣地對小孩說:“好吧,你快點火葬了你爺爺,我要離開這裏了。”
小孩一怔:“老爺爺,你要馬上離開這裏麽?你身體全好了?”
“全好了!”九幽老怪心裏罵道:小傻瓜!?我真的全好了,會急于離開這裏麽?
小孩望望老怪那不大好看的面色,渾然不知道他的心事,以為他身體還痛着,好心地說:“老爺爺,你要是身子還沒有完全好,可以在我這裏多住幾天呀!我會捉些兔子、山貍給你補補身子。”
老怪幾乎要罵出來:補你這個小傻瓜去。可這孩子确是一片真誠,好心地關心自己,正所謂“拳頭難打笑面人”,老怪一時罵不出口來,說:“你別羅羅嗦嗦的,快火葬了你爺爺,我好趕路。”
小孩仍不明白老怪的心,以為這位白發老神仙一片好心,送了自己爺爺的葬後才離開,便說:“老爺爺,你要是有急事,我不敢留你,我去準備一些幹糧和風幹了的兔肉,給你帶在路上吃好嗎?”
“不用了,你以為我一個人走嗎?”
“老爺爺不是一個人麽?”
“我要帶你一塊走。”
“帶我!?”小孩一怔,跟着搖搖頭,“老爺爺,謝謝你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