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那慘叫聲出來,米多知道,那是她爸的聲音。
“爸爸醒了?”米多順勢要沖進去,卻被金多一把拉住。
金多蹲在地上,緊緊拉着米多,沖她搖搖頭:“別去。”
“怎麽?爸爸不是醒了嗎,怎麽不能去?我要去看看他怎麽樣了。”米多站在門口說。
“爸爸接受不了他……”金多停頓了一下,“我們不能進去,媽說了,現在不能進去,一會兒,等她叫我們的時候,我們再進去。”
米多看着金多,兩人都已經滿眼的淚,那淚流出來時,誰也不知道,好像是身體本能的反應,就那麽流了出來,因為李強那一聲聲的慘叫和哭喊,每一聲都從耳膜裏沖進,直擊心髒。
米多低着頭,任憑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她上輩子沒有父母,這一生終于有了疼愛自己的爸爸媽媽,可卻又遭變故,和他們相處了這麽多天,早就有了感情,米多也從心裏把他們當成這一世最親近的人,所以,李強一陣陣的哭喊聲傳來時,米多也受不住了。
她看着金多,金多滿臉滿眼的淚水,此刻也擡着頭看她。拉着米多的手抖動着,嘴巴也在抖,看向米多時,就說了一句:“大姐呢,大姐怎麽還不來?”
米多走過去,和金多并排蹲在門口,兩個人緊緊的握着手。
“大姐快回來了,快了,她回來前,我們倆個好好照顧爸爸好嗎?”
金多看着蹲在他身邊的米多,抹了一把淚,用力點頭:“好。”
兩個人誰也不肯離開,就蹲在門口,也不敢動,就那麽手牽手蹲着,眼睛閉上就可以看不見,可耳朵卻不能關上,李強一開始還是叫喊,撕心裂肺的吶喊,後面就開始痛哭,最後則是嗚咽,似乎是悶在了被子裏,嗚咽聲不停,聲音殘忍又凄涼。
米多感覺那是她來到這裏最難熬的一次,她和金多兩個人手牽手蹲在那裏,一句話也沒有,就那麽直直的盯着地面,每一秒都過的極其漫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病房門吱的一聲響了。
米多和金多兩個人立刻擡頭看去。
張月英滿臉淚痕,眼睛通紅,打開門要叫金多,卻看見米多也在,好不容易扯了扯嘴角,“米多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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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立刻站起來,這腿腳都蹲麻了,兩個人互相扶了一下才站起來,就見張月英看着他們,“好孩子,進來吧,爸爸醒了。”
張月英走在前面,兩個孩子跟在後面,進了病房。
病房裏只有李強一個人躺在那裏,他身上蓋着一個薄被,還挂着點滴,看見兩個孩子進來,幹涸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金多愣在原地,不敢在上前,他不知道要說什麽,怕看到李強又要哭了。
米多拿手拉了金多一把,拉着金多就走到李強的床邊。
米多看着李強,頭上還纏着紗布,那雙眼睛沒有一點精神,嘴唇幹的出了很多幹皮,一塊塊的,臉上還有沒處理幹淨的血漬。
走到床邊,米多去握李強的手。
“爸,你醒了。”多輕聲道。
李強看了看金多,又看看米多,無聲的點點頭。
米多說着,只覺得自己手背上滴下了淚,擡頭看,卻是金多,金多又哭了起來,雖然沒出聲,但淚水不停的往下掉。米多看着他,勉強扯了扯嘴角:“哭什麽啊,咱爸都醒了,應該高興才是。多好啊,我們一家又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米多說着,看向李強。
握着李強的手用力攥了攥,“爸爸,你醒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好。”李強動了動嘴唇。
“爸爸,你答應我的,媽媽聽見了,金多聽見了,玉皇大帝聽見了,觀世音菩薩也聽見了,你答應我了,我們一家再也不分開,我們好好過。”
這時張月英也走了過來,一邊哭一邊笑着看着李強:“是啊,你能醒過來,已經是老天保佑了。如果你就那麽走了,留下我們四個,可怎麽過?”
“是的,爸爸,只要有你在,不管幹什麽,我們都不怕的。”米多說着看向金多:“你說是不是?”
金多用力點頭。
米多這一轉頭,金多才發現,剛剛米多還說不讓他哭,可她自己都哭成淚人了自己都不知道,便小聲說:“你看你都哭成什麽樣了,還說我呢。”
米多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強道:“爸爸,我哭了嗎?”
她還扯了扯嘴角,可卻不知道一邊流着淚,一邊勉強笑着,那模樣有多讓人心疼。
李強看着眼前兩個孩子,剛剛他發洩過,張月英也和他說了很多,是啊,他沒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是萬幸了,他還有家要養,有三個孩子要照顧,有一個女人和他攜手白首,他一定要活着,還要好好活着。這是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也是他作為一個人的信念。
李強垂下眼看着兩個孩子,一個個哭成了淚人,可怕他見了難過,又強忍着不敢哭出聲,李強自己都覺得心疼,便動了動唇。
張月英看見李強在說話,立刻湊過去,問了句:“你說什麽?”
李強行動還是不方便,他頭上纏着紗布,從下巴那裏圈過來,說話也用不得大點的聲音,所以聲音很小,張月英湊到李強嘴邊,想聽他說什麽。
米多金多兩個人都站在床邊等着,看着李強又說了些什麽,張月英彎着腰聽完了,直起身子對米多說:“你爸說你好看了。”
米多這時才算真的放了心,還握着李強的手說:“爸爸還要看着我和姐姐嫁人呢,所以爸爸要快點好起來,嫁人那天一定更好看。”
米多說完,一家四口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李強醒來後接受不了自己截肢的事情,哭了好久,這一會兒稍稍平靜下來,也很快就睡了過去。
米多把從家裏帶來東西收好了,把雞蛋和鹹菜都擺好,然後遞給張月英,讓她吃。
張月英連忙推了一下,“我不吃,你和金多留着吃吧,媽不喜歡吃雞蛋。”
米多見她不接,便自己給剝了,塞到張月英嘴巴裏,“媽媽,爸爸醒了,以後恢複都需要你出力,你要多吃一點,才能照顧好自己,再照顧好爸爸,我們也能早些出院,回自己家。”
張月英嗯了一聲。
米多看着她吃完,那邊金多已經倒好了水端過來。
米多對金多道:“你先看着咱爸一會兒,我和媽出去一下。”
“你們去哪?”金多問。
“就在醫院門口。”米多說。
張月英自然不知道米多要做什麽,直到米多把這次回家的真實目的和周主任和她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張月英,張月英才恍然。
“你說,你自己去辦了這麽多事?你回去不是去拿東西了,是去幫你爸問報銷的事情去了?”張月英驚嘆道。
“是。”
“好孩子。”張月英動容道:“媽媽不識字,你爸一出事,我都懵了,難為你這麽小,還能想的如此周全。”
“不是的,媽,我也是去交費的時候,見了一個來結賬的會計,才知道有記賬單這回事,才想着去問我爸的單位,但沒想到,我爸這一趟竟還牽扯了這麽多事。”
張月英嘆了口氣,李強一醒來,就和她說了原因,那晚的确已經過了十二點,李強看着已經到臨縣了,再開過去,就到家了,開的快一些,不出一個小時就能到家,他想着實在沒有必要再睡一晚再趕路,不如一口氣開到家,也能早早見到家裏人。
于是李強就沒有停車休息,而且他說他那時候也沒有多累,那天晚飯吃的晚,也剛剛開上路沒多久,想着馬上就到家了,車速就開的快了些,車燈照着,一個知道是什麽樣的動物唰的一下子跳到眼前,李強握着方向盤的手突然打了轉向,車就直接撞在路邊的石頭山上。
張月英身邊沒有一個打商量的,只能把這個事實告訴了二閨女,米多聽着,緊緊皺着眉,看樣子人家警察那裏說的沒錯,還真的是過了十二點還在路上,并沒有按照工作手冊停車休息。
張月英又問:“周主任說車和貨都要咱們賠嗎?”
米多搖搖頭:“周伯伯沒有細說,只是把這件事的大概和我說了,我爸現在的情況不緊緊是要賠東西啊,還要負法律責任的。”
“什麽?”張月英瞬間就撐不住了,她哪裏能想到自己老公這出了事,竟然還犯了法!真的是禍不單行啊。
“那怎麽辦?”張月英急的團團轉,“你爸腿都沒保住,這再犯了法,那不是逼他去死。”
李米多立刻拉了她媽一下,左右看了看:“媽,你小點聲,別讓別人聽到了。周伯伯實際說的很清楚了,咱們等我爸好一些,就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一定要他別說實話,就說出事的時候看時間了,還不到十二點,就差幾十分鐘的事,誰能查的那麽清?就說馬上準備停車休息了,誰知道竄出來個什麽東西,這就出了事。”
“對對,就這麽說。”張月英立刻打定了主意,“對,就是這麽說,這麽說就沒事了不是,你爸的醫藥費可能還能報銷,工作也不至于丢了不是?那,那我們回去,等你爸醒了,我就勸他。”
張月英滿懷信心,這樣的事只是一個說辭而已,沒有人能說的清楚,那車究竟是不是零點之後還在路上行駛的,就那個看西瓜的老頭也不知道确切時間,醫院也保存了到達醫院的時間而已。
張月英打定了主意就那麽去和李強說,帶着米多就往病房走。
可和張月英的篤定相比,李米多卻有個預感,感覺事情不可能這麽簡單就過去了。但她此時只能祈求上天給他們一點點優待。畢竟李強只是歸心似箭,那動物突然竄出,也屬于突發狀況,為此,李強已經付出了代價,只求上天憐憫,保得他的工作就好。
兩人走進病房,米多就拉了拉金多,“天不早了,咱倆先去吃飯,一會兒再給媽媽帶一些來。”
金多不知道米多是為了給張月英和李強創造單獨在一起的條件,欣然和米多一起去了食堂。
張月英把事情和李強細細說了,李強躺在床上一言未發。
張月英知道李強這剛醒來才一天一夜,這種事實在不該和他說,免得他鬧心。可你不知道人家什麽時候來調查,萬一知道李強已經醒了,突然闖進來怎麽辦,所以不管怎麽樣,這話還是要說。
李強全程一個人聽張月英說話,一句話也沒有說,此刻也是一樣,躺在床上緊緊盯着天花板,任憑張月英說什麽,問什麽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一直到兩天後,幾個人敲開了病房的門。
李強除了左腿當時受傷嚴重,神經損傷嚴重,軟組織挫傷嚴重,從而導致肢體壞死,其他的受傷并不算嚴重,醒來第三天後,人已經可以半坐着了。連醫生都說,這是他當兵那麽多年練出的肌肉記憶,比一般人面對突發事故時反應迅速,所以避免了很多創傷,還有就是他堅強的意志力,努力克服了一切才能恢複的這麽快,這麽好。如果換做第二個人,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幾個領導模樣的人到了病房,一個穿着警察制服,一個就是普通的中山裝,還有一個人在後面跟着,和一個拿着公文包的女人。
四個人到了病房,先是寒暄了幾句,表明了來意,然後詢問了一下李強的情況,見他精神還算不錯,就開始問了起來。
問到李強出事之前,是幾點鐘時,李強不再接話了。
他是個軍人,他受到的教育就是對黨忠誠,對人民忠誠。
李強在張月英和他講的那時候,就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撒謊,他的确是在晚上零點後還在開車,他想着馬上就到家了,沒有必要再停下來休息一夜,第二天再走,完全可以一口氣開到家,家裏的孩子應該都睡熟了,他還想着,他要小點聲敲門,不能把孩子們吵醒了。還有,他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回來,一大早就能讓張月英去通知了。
李強那時精神并不差,甚至還很興奮,他渴望着回到那個溫暖的家,快一點,再快一點,可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會有什麽東西竄了出來。
李強聽着那人的問話,他想實話實說,剛要開口,卻看見了米多和金多,還有站在床前的張月英。
張月英用着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看着她的精神支柱,看着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看着這一家之主。
米多和金多也是,兩個人都在看着他。
李強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他之前做好的決定,瞬間就倒塌了。
他如果說了實話,他的工作一定沒有了,還要負法律責任,這對他來說,都是可以抗的,可他的孩子,他的女人,還有他的家要怎麽辦?
李強的嘴唇微微顫抖,他眼睛看向三個家人,立刻又別了過去。
他想說實話,可他不能。
他想說假話,他也不能!
猶豫之際,就聽到有人推開門,是李強的主治醫生。
他一進來便看見一堆人站在病房裏,醫生皺了皺眉,“你們知道患者剛剛醒來嗎?怎麽回事,這麽多人?”
拿着公文包的女人立刻和醫生解釋了一番,那醫生便道:“那你們問吧,我在一旁看着,一定要注意,不要讓患者太激動了。”
被這醫生打斷後,那女人又重新問了一遍她那個小本子上的問題,還是剛剛那一個。
李強咬着後槽牙,微微發抖,過了許久,才道:“我,我……”
醫生見狀,立刻問:“你是不是不記得了?”
李強猛地看了過去。
醫生又問:“是不是不記得了?我一直在擔心這個問題,你仔細想一想,還能記得當時發生的事嗎?”
張月英沒聽醫生說過關于這一塊的疑慮,立刻問:“醫生,孩子爸還有可能不記得事情嗎?”
“是,很有可能,畢竟他的頭部也受了傷,不能不考慮會出現這種問題,我那時候和你說,有些問題得等他醒來才能确定,說的就是這個。”
醫生說完,立刻開門喊了一下護士,“來。”
兩個護士匆匆進來,醫生就往床前走,走到李強身邊,又看向那幾個人,問:“你們沒看到嗎,病人都不記得那時候的事了,你們還問什麽?”
來人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是真的嗎?”
醫生本來就不喜歡這種不速之客,感覺自己的勞動成果不受尊重,好不容易救下了人,你們一個招呼不打就進來,也太不把患者,不把醫生當回事了。
那醫生幹脆直接把挂在脖子上的聽診器取下來,一只手拿着送到問話人的面前,說:“要不,聽診器給你,你來治?”
那人連忙擺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還不出去?!”
幾個人見狀,只能走了出去。
米多緊緊跟在那幾個人身後,就聽見其中那個中山裝問警察道:“下次再來?”
那警察搖搖頭,“算了,你看人家都不記得了,咱還來啥啊,再說,腿都沒了,哎,也真是。”
那中山裝猶豫了一會,又點點頭,對着後面拿公文包的女人道:“記下吧,就寫不記得了。以後再調查吧,最近怎麽這麽多的事,都擠到一起了,還得從紅縣往這裏跑,哎,白跑一趟。”
米多聽了,立刻跑回了病房,見醫生在給李強治療,便勾了勾手,把張月英叫出來。
從那一行人裏聽到的話,米多一字不落的和張月英說了一遍,張月英眉頭一直微皺,聽完了,免不了嘆口氣,“哎,我都和你爸說清楚了的,誰知道他怎麽回事啊。”
米多看着張月英,說:“我爸不想撒謊,他本來是想講事實的,可看到我們,他又有了顧忌,不能說了。”
“媽,你別怪我爸,他是個好人,是個正直的人。”米多說到這裏,真心佩服他爸爸,這個年代的人,那麽忠誠,那麽淳樸,不願意為自己的事說謊。米多也真的是敬佩。這和她上一世所在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知道,你爸一直都是這樣的,黑是黑,白是白,一句謊話也不會說。哎,當初我也是看上了他這一點才……”張月英嘆了口氣,“算了,這次也是老天保佑,就讓他們按不記得當時的事去處理吧,不管怎麽處理,咱們都接受就是了。”
“是的,媽。只要我爸好好的,咱們一家人能開開心心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檻。”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號,日頭正盛,張月萍來了,還有關喜東,關喜東依然開着拖拉機,就停在人民醫門口。
張月萍先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跑進醫院裏,金多早就在外面守着,看見他小姨來了,立刻叫:“媽,我小姨到了,咱走吧。”
拖拉機颠簸了一路,伴着火辣辣的日頭,一家人終于到了辮兒胡同。
關喜東先從拖拉機的駕駛室上跳下來,然後去攙李強。
李強坐在拖拉機裏,見到家了,眼眶竟紅了,知道這次自己也是死裏逃生,看着這個他一分一分掙下的家,知道一切不易,除了珍惜,沒有別的。
關喜東站在拖拉機旁,對張月英說:“姐,我來就行。”
說完,關喜東伸出一只胳膊,就見李強自己扶着拖拉機的邊沿站了起來,對着關喜東說聲謝了,一手撐着拖拉機,一只手撐着關喜東的胳膊,輕輕一跳,竟然跳了下來,單腳着地,竟還那麽穩。
金多在一邊看着,差點叫出來,他轉頭去找米多,只見米多也在找他,兩人目光相交,相視一笑,又都鼻頭一酸。
胡同裏的人已經聽到了拖拉機聲,辛向南第一個跑了出來,見到金多和米多,又看見了李強。
他見李強拄着拐杖,左腿褲管空蕩蕩的,少了一截,立刻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他以前跟着他爸辛建設見過這樣的軍人,辛向南表情微動,可瞬間又隐了去,走到李強身邊,叫了聲叔叔好。
金多看到了辛向南,待李強他們回家了,一下子撲到辛向南身上。
辛向南用力把他往下扒,說道:“還不下來,重死了。”
這便扒着就感覺自己脖頸處滴下了些東西,辛向南便不再扒了,任由金多挂在他身上,眼睛卻看向米多。
米多目送張月英他們進了家,這才轉頭叫金多,一轉眼,便看見了辛向南。
少年逆着光,身後是将要下山的太陽,通紅通紅的,打在辛向南身上,整個人都要染紅了。
米多看着他,輕輕扯了扯嘴角。
辛向南也是,一樣扯了扯嘴角。
米多這才走過去,拉了金多一把,“行了,知道你見到向南開心,也不用開心到哭吧。”
金多想反駁,他哪裏是見到辛向南才哭的,明明是自己想哭了,實在找不到發洩的地方,看到了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終于受不住了,可一開始哭,他就後悔了,感覺自己着實矯情,在誰面前哭不好,非要在向南面前哭,他爸李強只是出了事故,至少還陪在他的身邊,而辛向南,從他進胡同的那一刻,就和媽媽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沒有人聽見過他提起他的爸爸,一次也沒有,更別說哭過了。
金多抹了抹眼淚,看向米多:“我哪哭了!”
辛向南嗤他一臉,指指自己的肩膀,那衣服已經濕了大半,“那這是你的口水啊?你小子想吃肉想瘋了吧。”
金多噗的一聲笑了,就見辛向南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辛向南的眼睛,金多突然懂了,他也好像是在那一刻長大了,兩個少年堅定的目光交彙,在給對方和自己打氣,他們已經長大了,要挑起這個家了。
金多沖辛向南點點頭,辛向南也微微點頭,兩人瞬間達成了無聲的默契。
米多笑吟吟的看着兩個人,這個暑假,他們注定都要成長,一下子,三個人都不再是以前的那三個孩子了。
“好了,走吧。”米多招了下手。
米多走在前面,後面跟着辛家向南和金多。
剛擡腳,就聽到門響了,米多瞬間轉過頭,正好看到開門的人。
那人正是孔宇,聽到外面拖拉機的聲響,他打開門想看看怎麽了,這一開門,便看見了米多。
米多轉頭,看見正在門口的他。
米多沒有想到會在這時候見到他,只見他看見米多後,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然後笑道:“原來是你啊。”
米多停住了腳步,嘴角不自覺的上揚了起來,“嗯。”
“好幾天沒見過你了。”孔宇笑着,然後看向米多身後的兩人,“這是?”
米多立刻說:“這是我弟弟,金多。”
然後拉了一下辛向南,“這是你家隔壁的向南。我們三個一個班的。”
“哦。”孔宇笑了笑,點點頭。
後面辛向南看看米多,又看了眼孔宇,拿手戳了下米多的肩頭,不耐煩道:“走不走啊。”
“走。走。”米多連忙應道,卻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已經溢了出來。
他還是和上次見到的那樣,溫暖的像天邊的夕陽,不燙,不熱,只發着溫柔的光。
金多在後面問:“那是誰啊,你怎麽認識?”
米多沒有多說,“就那麽認識了。”
金多還想問,就聽見辛向南說:“好了,吵死了,快回去吧。”
說完他擺擺手,已經到了自家門口。
想說聲再見,辛向南張了張嘴巴,依舊沒有說出來。
米多和金多也早就習慣了,兩人和向南揮揮手,就跑進了家。
李強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在和關喜東說話。
關喜東自李強出事後出人出力的,還出錢,裏裏外外都是他在幫忙,張月英當時心裏亂,沒有多想,這時候再看,心裏跟明鏡一般,拿眼看着張月萍,張月萍立刻看向她姐,先是挑了挑眉,繼而抿着嘴笑了。
不言而喻的事實。
張月英看向她妹:“月萍,你來,幫我做晚飯,晚上讓東子在這裏吃。”
關喜東立刻擺手:“不用了,姐,我回去吃就行。”
張月英立刻說:“你看你,上次去送我都沒來得及謝你,今天你如果不在這裏吃晚飯,你強子哥都不同意,再說,你都叫姐了,也不是白叫的,是不是?”
張月英說完,關喜東立刻笑了,看向張月萍的臉笑嘻嘻的,點頭道:“行,姐,我知道了,我在家裏吃。”
這話說的有水平,一句話就拉近了距離,這也成自己的一個家了。
張月萍又抿着嘴笑了,被她姐一拉,拽了個踉跄,連忙跟着來了廚房。
進了廚房,張月英就把門關上了,看向張月萍,“說吧。”
“有什麽好說的,你又不是沒看出來。”張月萍站在坐在廚房的馬紮上,一直拿手摳着那個燒火棍。
張月英瞪她一眼:“那棍子再摳,就被你摳出個洞來了。”
張月萍立刻把棍子放下,“我燒火吧。”
見張月英沒話,張月萍又說:“姐,你可別問我他有爹有媽沒,人家是不會去咱家做上門女婿的。”
“得了吧你,咱媽就是那麽一說,你覺得招個上門女婿那麽容易的?對你好就成。”
張月萍聽了,一邊點好了火,一邊說:“那是真的對我好。”
張月英啐她一口,“也不臉紅!”
又接着道:“我看出來了,這人人挺好的,也熱心,你看他來來回回的跑強子的事就知道,是個好心的,這種人就行,以後也是個顧家的。”
張月萍點頭:“那倒是。”
“他家怎麽樣,你問過嗎?”
“還行吧。他爸沒了,他和他媽,還有哥哥姐姐一起過。”
“哦。”張月英拿出從醫院帶來的東西,看了看帶來的這些菜,夠炒兩盤的,還有關喜東去的時候捎的罐頭,有個魚罐頭,還有個水果的,都可以湊個菜。
張月英常年伺候一大家子吃飯,做飯是得心應手的事,這已經把米下了鍋,先把粥煮起來。
“我和你說啊,月萍,你的事也要抓緊,覺得不錯,兩個人就該考慮見見家裏人了,不能一直拖着,他一個大男人拖的起,你可拖不起,這已經進八月了,轉眼就過年,你知道你多大了不?”
張月萍自然是知道,她的年齡是瞞不住的,過年就二十八了,說的還是實打實的歲數,再來個虛歲,那就是二十九,已經到三十大關的大門口了,腳邁的就剩了個腳後跟沒進去。
張月萍嗯了一聲,便問,“姐,你先別管我了,就我強子哥,這可咋辦。”
張月英嘆了口氣,手裏的菜也不切了,站在那裏發呆,手裏還拿着菜刀,就那麽一動不動。
中國女人都是堅強的,她們在最苦的時候也撐起了一片天,在最難熬的日子,靠着自己的堅強和聰明才智闖了過來,張月英經歷過餓死人的年代,她苦過,也經歷過,內心早就硬如磐石,此刻聽到月萍的話,身子微微一震,也就愣了那一瞬間,便回過神來,道:“還能怎麽樣,你強子哥能活着,就已經是老天保佑了,以後的日子,走一步說一步吧,沒事,什麽苦沒熬過,都能熬過去的。”
張月萍擡眼看了她姐,那堅挺的後背也訴說着這個女人的不易,喪女之痛才過去多少年,那年的苦終于磨了個七七八八了,現在男人又少了腿,哎。
張月萍想到這裏,心裏嘆了口氣,嘴上也說了出來,“要是那孩子還活着,今年也要十五了,能幫你多少忙啊,哎。”
張月英聽了,拿在手裏的刀抖了抖。
半天沒有說話,整個廚房裏只有切菜的聲音,還有火苗在竈子裏的噼裏啪啦聲,燃燒着人們的痛苦和希冀。
米多和金多兩人見李強和關喜東說話,便沒有進堂屋,兩人往石桌前一坐,看見張月英她們出來做飯,便想過去幫忙,走到廚房門口,就聽見張月萍那句話。
要是那孩子還活着。
米多立刻看了金多一眼,金多也看向米多,米多扯了扯金多,把他拉到石桌前坐着,悄悄問:“咱小姨說的是啥,什麽孩子?”
金多搖搖頭,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咱爸媽沒說過,我也不敢問。就是小時候,咱倆不是去咱姥姥那嗎,咱姥姥把我拉進去給我糖吃……”
金多說着,偷偷瞄了米多一眼,不好意思了,那時候他還小,姥姥偏愛他,總是偷偷把他叫過去,在房間裏偷吃東西,米多都是不知道的。
可瞄了一眼,發現米多并不在意,又接着說:“我在裏面吃糖,就聽姥姥罵咱爸爸家裏的人,說什麽要不是咱姑姑作妖,孩子也不會沒了什麽的。我也不知道別的,咱小姨就捂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出來,後來我問大姐,她罵了我一句,我就不敢再問了。”
“那大姐是知道的?”米多問。
“肯定知道,要不然她也不會那麽急,氣的不得了。”金多說。
米多愣了一會兒,仔細想了想,聽她小姨的話,她和金多出生之前應該還有個孩子,那孩子應該是意外咬着了,如果還活着,就應該是十五歲。
米多想了一會,對金多說:“不問是對的,咱媽估計也不想提,提了心裏肯定難受。行了,我去看廚房有沒有要幫忙的,你去玩去吧。等一會兒我叫你。”
金多看看堂屋,又看看你廚房,還真的沒有他能去的地方,聽了米多的話,便跑向了辛向南家。
程豔青正在吃晚飯,看見金多來了,立刻問:“你家客人走了嗎?”
金多搖搖頭:“沒走呢,吃過飯走。”
“哦。”程豔青朝辛向南的房間指一下,“向南在屋裏呢,去玩吧。”
“行。”
程豔青看着金多一溜煙跑進去了,她聽向南說李家人都回來了,她本來說要去看看,可又聽說一起來的還有別人,就想等人走了,再去看李強。
辛向南說的時候一臉嚴肅,又說李強的腿好像沒了,拄着拐杖,程豔青聽了,呼吸停滞了一下,連連道:老天不長眼啊。
人人都說好人不長壽,惡人活千年。在生活中,往往如此。
一個人,總為他人着想,事事憂心,件件幫忙,付出的多,憂心憂人,就容易積勞成疾。而那些作惡的,吃飽睡,睡醒以作弄別人為樂,萬事不走心,只圖自己樂呵,這種人便活的長一些,千年萬年的。
可人的生命并不是比長度的,更需要用寬度和深度來衡量。
與此同時,兩個男孩也在房間裏,第一次深入的聊着天。
金多第一次愁容不展,就算是笑着,在辛向南眼裏也是一股子随時都能哭出來的感覺。
這種滋味,辛向南懂。
他就從來沒有問過他爸的任何事情。
自從小時候張老太告訴別人,說程豔青死了男人,來投奔她的時候,辛向南和張老太吵了起來,在家裏一邊哭一邊喊,他爸活的好好的,根本沒死,從北京來的時候,他爸還在家呢,那天大雪,他爸揮揮手和他說再見。
那是辛建設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見。
為此,程豔青第一次打辛向南,就在他哭着鬧着和張奶奶說他爸沒死的時候。
程豔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