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麥多一聲吼,三個人抖了抖,立刻飛奔過去。那穿着深灰色中山裝的人看見孩子們過來了,稍稍點點頭,對麥多說:“那就這麽說定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好了,廠子裏集合。”
“好的,廠長。”李麥多應了一聲,目送廠長走遠了,便擡腳就往家裏走。
“大姐,怎麽了?”李金多見麥多一臉嚴肅,立刻小跑了幾步,跟在麥多屁股後面問。
麥多走的風風火火,“回家收拾行李去。”
“去哪?你要去哪?”米多也忙問。
麥多看了他們一眼,腳步不停,“說是要去學習,雲城那邊的釀酒廠上了半機械化,今年的産量達到了2000噸,創收150萬。咱們紅縣,釀酒廠都停工了,別說創收了,廠子裏這200多號人工資都發不下來……”
麥多一邊說,一邊急匆匆往家裏走,想到自己是在和幾個初中生說這些,抓了抓腦袋,也不說了,“算了,跟你們說你們也聽不懂。”
“姐,我們不懂門道,也能聽個大概,姐,你們那廠子什麽意思,讓你去雲城學習?”李米多問。
“對,就是讓我去學習。廠子裏的工人都沒什麽文化,大字不識一個,上的那些設備他們也不懂,就我一個初中畢業,廠長只能派我帶隊去學習了。”
“那現在就走?”金多說,“咱爸媽還都不知道呢。”
“回家說不就完了,快走吧,車還在廠子裏等着呢。”麥多的步子邁的更大了。
三個人回到家,大門敞着,一進去,便看見李強在院子裏站着,正在和張月英說話。一回頭看見仨孩子都回來了,李強咧嘴笑了笑:“你們知道我要走啊,怎麽都回來了?”
“爸,你去哪?又出車去?”米多連忙走近了問。
麥多沒工夫說話,直接進了卧室,收拾行李去了。
“臨時派下來的任務,這一去又得好多天,你們在家聽你媽的話,不是放暑假了嗎,多幫你媽幹點活,尤其是麥多,反正廠子也停工了,別整天往外跑。”李強說到麥多,挑高了音量。
麥多在卧室裏收拾,聽見她爸說她,立刻回了一句:“這話別和我說,我是幫不上我媽的忙了,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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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月英一聽,立刻問:“你去哪?”
“去雲城。”李金多立刻道。
“雲城在哪?”張月英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遠着呢,得坐火車去。”李強全國各地的跑,自然是知道,又補充了一句:“得坐個兩天一夜吧。”
“這麽遠啊。”米多原以為麥多去的地方就在附近呢,沒想到竟然要去這麽遠。
“你去幹什麽啊,怎麽突然就要走?”張月英顧不上李強了,走到卧室去問。
李強也跟了進來,還有米多金多。
“我咋知道怎麽突然就讓去了,剛剛出去轉悠,正好見到廠長,他是來家裏通知我呢,說什麽雲城那裏的釀酒廠上了機器,今年的産了2000噸,號召去學習,我們也要去,廠長說讓我帶隊去。”
“你帶隊去?”張月英一聽竟然讓麥多帶隊,高興的不得了。
“臨時授命,廠子裏的工人都不識字,就我一個識字的,除了我也找不到人了。”麥多看了眼她媽,“媽,你看你高興的,有那麽高興嗎?”
“咋不高興,我閨女中用了,我能不高興嗎?”張月英欣慰的笑着,就接過去幫忙收拾,“你去收牙膏牙刷毛巾,衣服什麽的我來收,你也不知道拿啥。”
“行。”麥多說着就往外面走。
張月英想起了什麽,沖麥多喊了一聲,“我那屋抽屜裏有瓶雪花膏,新的,你拿着。”
麥多已經走了出去,又折回來,頭探進卧室道:“前幾天我問你,你不是說沒有嗎?”
張月英撇撇嘴,“你就貪個新鮮,外面那瓶還沒用完呢,就想開新的,都給你拿出來,你不都給糟踐了。”
張月英是個慢性子的,可畢竟做慣了家事,比李麥多這個十七歲的女娃娃想的周到,而且家裏男人出差慣了的,三天兩頭幫他收拾行李,所以三下兩下的就把麥多的行李收拾好了,從夏天穿的汗衫到一早一晚涼的時候的外套,還有內衣襪子,收拾的整整齊齊的放進了包裏。
李米多在一旁看她媽收拾東西,免不了啧了幾聲,“媽,你收的可真的是又快又全。”
“剛給你爸收好了,再收這個就容易多了。”張月英站直了身子,笑了笑。
李強在一旁道:“麥多,廠長讓你去,是看重你,你們廠子也就你一個初中生,到了那裏好好的學,殺下身子謙虛謹慎,不會就問,別端着。不但要學會,還要學精、學透,會計不好做,也沒什麽發展,這次是你的好機會,回來說不好就調到生産科去了。”
李麥多收拾着她的洗漱用品,聽李強這麽說,心裏暗自贊嘆,他爸不是他們廠子的,但對他們釀酒廠卻略知一二,竟然知道生産科缺人,這生産科科長是廠長兼任的,下面就兩個工人,還都上了年紀,說實話,這廠子産量怎樣,還不都是生産科起的作用最大。就算李強不說,李麥多心裏也有數,她這次去學習,回來肯定就不能再讓她當會計去了,也算是個好機會。
“我知道了爸,我肯定好好學。你還不走嗎?”李麥多收好了,往卧室裏走。
“是,學精了才能為廠子做貢獻,為國家做貢獻。”李強笑了笑,“我等你一起走,送送你。車在路邊停着呢。”
“那正好。”李麥多笑着從張月英手裏接過提包,想着囑咐米多和金多幾句,一轉頭,只看見金多在。
“米多呢?”李麥多在屋裏轉了一圈也沒看見米多,“剛剛不是還在嗎?”
“不知道幹啥去了,突然跑出去了。”金多走出堂屋,看了眼大門,大門是關着的,米多沒出去。
“那就和你說吧,我和咱爸都不在家,家裏就剩你們仨了,你晚上把門鎖好,睡覺前要檢查一遍,對了,想着把尿壺拿進卧室,堂屋的門也得從裏面插上。”麥多一點點囑咐,“別天天跑出去玩,也幫咱媽幹點活。”
“我知道。”金多說,“你就放心吧。”
張月英欣慰的看了大閨女一眼,又撇了下嘴,“行了,平時在家也沒見你幹過這些活,也沒操過心,這要出門了,又叨叨起來了。”
“我那是監工呢,雖然沒幹,都監督着金多幹呢。”麥多拿着行李,看了她爸一眼:“走吧。”
“這就走?”張月英還真有點不放心,這大閨女雖然已經工作了,可虛歲才十八,這孩子不管多大,在媽的眼裏,永遠都是孩子,心裏放心不下,又囑咐道:“你去了別惹事,把你家裏的那一套收起來,畢竟是在外面。對了,介紹信要拿好,要不然去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我知道,一會兒回廠拿介紹信去,我們一起去的還有好幾個呢,你就放心吧。再說,我大串聯經常往外跑,你就別擔心了。”麥多說完,便看李強,“爸,走吧,再不走,我的耳朵就要起繭子了。”
李強噗的笑了,“你媽還不是關心你,你看我出門,她啥話都不說,把包塞給我就讓我走了。”
話是說笑的,其實李強知道,他每次出門張月英就要擔心,他走幾天張月英就要擔幾天的怕,怕開車不安全,怕天黑了人偷走了貨,又怕出什麽意外,整夜整夜的睡不好,當司機的老婆,尤其是這長途司機的老婆那也是要命的。
“好了好了,都走吧,走了我也能省省心。”張月英眼眶有點紅。
麥多和李強剛要走,就聽見廚房的門被推開了,有人從裏面跑了出來。
那人一臉的黑灰,頭發上也都是,跟着她出來的,還有從廚房裏噴出來的煙氣,嗆的大家眼睛辣辣的。
“米多?你咋着了?”金多眼尖,看見是米多,立刻問道。
李米多一臉的黑灰,頭發上也是,從廚房裏跑出來,手裏端着個馍筐。
她第一次生火,以前沒生過,好不容易把竈火生好了,用手一抹,燒火棍上的黑灰沾了一手,又抹了一臉。
李米多一口小白牙,咧嘴一笑,“我去煮了幾個雞蛋。”
然後把馍筐放到金多懷裏,拉開麥多的手提包,就從馍筐裏把雞蛋拿了出來,一共煮了七個,四個給了麥多,三個又塞給了李強。
李強見她往包裏塞雞蛋,知道家裏就這七個雞蛋了,連忙說:“我不要,你和金多留着吃吧。”
“爸,我們吃什麽不成,家裏什麽都有,這雞蛋你和我姐拿着,路上吃。”
米多不肯讓李強從包裏翻出來雞蛋,緊緊攥着李強的行李包。
“你看,米多想的比我還周到,孩子都給你煮了,拿着吧。”張月英笑着說。
“好,拿着拿着。”李強也笑了,“真是好孩子,我家二閨女也長大了,知道心疼爸爸和姐姐了。”
李米多又把手伸進書包裏摸了摸,摸出一個紙包,塞進麥多包裏,“姐,這是半塊桃酥,你路上吃。”
李麥多點點頭,拿起包對李強道:“走吧,爸。”
一家五口走出家門,李強發動好大卡車,麥多坐在副駕駛上朝她媽揮揮手,車開動了,卷着馬路上的塵土,一轉彎便沒了蹤影。
張月英和一對雙胞胎往家走,突然想起來李強臨走時說的話,便對兩個孩子說,“你倆去向南家玩,順便把你豔青嬸子叫來,我有活找她幫忙。”
“行。”金多一轉頭就走進辛向南家,大叫一聲,“向南,我來了。”
程豔青今天沒有去工廠,廠子那邊停工好幾天了,他們這些放在廠子裏勞動改造的人都回家了,每天早晨去掃大街,中午吃飯的時候回家,這會子正好在家。
“嬸子,我媽說她有活找你幫忙。”米多對程豔青說。
程豔青聽見隔壁李家剛剛那一會兒鬧哄哄的,好像李強又回家了,便問:“你爸沒上班嗎,怎麽剛才聽見他在家。”
“我爸回來收拾行李,說要出車,剛走了。”金多道。
程豔青一聽,臉色都變了,一開始有些些白,繼而瞬間回血一般,臉又漲的通紅,十分激動,按捺了好久才說:“我這就去。”
辛向南坐在自己房間,從他坐的那裏正好能看見他媽程豔青,程豔青經歷了太多,生平就沒有和順的時候,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熱裏,便成了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從她臉上,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很難讀出她的想法。而此刻,程豔青明顯的異常激動,整個人站起來的時候身體都在打晃,聲音也是壓抑着,但止不住的顫抖,稍稍平靜了一下,就走出堂屋。
辛向南站起來,從窗戶往外看去,看見她媽剛出堂屋門,便一路小跑着去了金多家。
辛向南看着她媽飛奔過去,轉過頭問金多:“你爸是不是去北京了?”
“不知道。”金多搖搖頭,他爸三天兩頭的往外跑,他一開始還問問去哪裏了,現在都不問了,自然是不知道。
“是去北京了。”李米多記得李強剛剛說過是要去北京的。
“哦。”辛向南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程豔青一路小跑進李家,一進門就看見張月英在院子裏等她,看見程豔青跑過來,張月英便拉着她走進堂屋。
程豔青整個人都是激動的,臉色潮紅,一雙平日裏沒有什麽神采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希望,看着張月英問:“月英姐,你找我……”
張月英點點頭,“麥多爸去北京了,你的事我和他說了,他說他正好有認識的人在部隊,他去打聽打聽,你不是把你們家以前的地址給我了,我不識字,我家強子識字,他拿着去的,應該能問出來些東西,我就給你說一聲,讓你也寬寬心。”
程豔青的眼眶子早就紅了,嘴唇抖動着,“謝謝月英姐,謝謝。”
“客氣啥,一個胡同了住了這麽多年了,都成一家人了。”張月英笑着說,“你就安心在家等消息吧。”
“行。”程豔青強忍着眼淚,那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個轉,別了別頭,還是流了出來。
程豔青連忙擦了,不好意思的對張月英笑了笑,“你看我,一說起這件事就控制不住。”
“哎。”張月英嘆了口氣,她成分好,往上數多少代都是貧農,爸爸張中華在公社裏管點事,打小雖不富裕,但也沒說餓的受不住,或者經歷過什麽政治磨難,這一生過的算是平穩。但她見的多,聽李強回來說的也多,自然知道程豔青的不容易,但除了嘆氣也沒有別的辦法,心有餘力不足,很多事不是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可以解決的。便勸慰程豔青道:“只會越來越好,前些年那麽亂都熬過來了,現在不是好了許多了?總會熬過去的。”
“是。”程豔青點頭。
“再說了,你還有向南,咱們女人不就是過的孩子的日子,守着孩子,再苦都能撐過去。”張月英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了什麽,便問:“向南知道他爸的事嗎?”
程豔青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他來的時候都六歲了,肯定是記得的。一開始我說他爸沒了,他還整天和我鬧,跟我吵,後來長大一些,就再也沒提過。這個孩子啊,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一次也沒有提過他爸,也不問我,也不問他奶奶,反正就是不提。”
張月英聽了,心裏又是一陣酸楚,心想這女人不容易,孩子更不容易,小小年紀就要承擔那麽多。
程豔青又說了幾句,便站起來要走,張月英留她,程豔青連忙擺手:“月英姐,我得回去了,不能一直在你家,萬一給人看見了,再連累你,我,我成分不好,會連累你的。”
張月英聽她自己那麽難,還為別人着想,便點點頭,“行,那麥多爸回來了,我就給你送消息。”
李強送了李麥多到廠子,又囑咐了她幾句,這才去供銷社接一起去的同事,剛把車開到供銷社大門,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那裏,身邊還有個大包袱。
李強只覺得這人的身影異常熟悉,等那人轉過頭,李強吓了一跳,怎麽都想不到來人竟然是他妹妹李苗。
好巧不巧的,她怎麽來了!
李強連忙把車停好,從駕駛室下來,沖李苗問:“你怎麽來了?”
李苗見是她哥,立刻走近了,“我來看看米多金多,聽說他們放暑假了,來看看他們。”
李強看着李苗還拿着個大包袱,知道她不是來看看孩子那麽簡單,明顯是要住下的,便皺了皺眉:“你也不提前給我說一聲,我這正要走。”
“你去哪兒?”李苗立刻問。
“我去趟北京。”李強說,“咱爸媽可好?”
“好。”李苗扯了扯嘴角,聽見他哥說不在家,要走了,有些為難,“那我……”
李強知道他妹來一趟不容易,還拿着這麽大一個包袱,來了就是準備住下的,也不能人剛來就攆人家走,想着正好麥多也不在家,不如讓她住幾天再說,便對李苗說:“那你去家裏吧,你嫂子在家呢。”
李苗聽她哥讓她自己去,臉色立刻就不好了,皺了皺眉,“我,我自己去啊。”
李強自然知道她不好意去見張月英,這個妹妹從張月英進了李家的門就和嫂子不對付,以前一起住着,李強每天下班回家都見張月英眼睛紅紅的,一開始他還不知道,後來才知道家裏這個妹妹處處為難張月英。
可事情過去這麽多年了,兩個雙胞胎也都十幾歲了,畢竟是一家人,總是要處下去的,李強沒辦法,嘆了口氣,說:“那你等等,一會兒接上我同事,我先把你送過去。”
李苗一聽,立刻笑了。
張月英聽見外面車喇叭響,感覺應該不是李強,畢竟才剛走,這正和米多金多吃着飯,也沒管,可那喇叭聲依然響着,張月英立刻對金多說:“金多,出去看看,是不是你爸又回來了,是不是落了什麽?”
金多聽了就答應一聲,筷子一放就往外跑。
出去沒一會兒,便扯着嗓子喊:“媽,你快出來。”
張月英站了起來,米多也跟着出了門。
兩人一出來,就看見辮兒胡同口停着一輛車,李強坐在駕駛室裏,旁邊還坐着他同事。
見張月英出來了,李強從車窗探出頭:“苗來了,我把她送來了,我走了啊。”
說完又有些不放心,然後說:“有什麽事我回來再說。”
這話說的意味深長,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張月英嘆了口氣,只得點點頭,讓李強放心走。
車開走了,張月英就看見車那邊站着個人,不是她那個小姑子還能是誰。
人都說“小姑子嬌姑子,大姑子茬姑子”,說的就是家裏的小姑子是公婆嬌生慣養的,嫂子得讓着捧着才行,大姑子就是找茬的,新媳婦嫁過去,就等着大姑子事事找茬,件件挑理吧。
這個李苗就是嬌姑子中的嬌姑子。
張月英嫁過去,事事都要讓着李苗,李苗比她小一些,讓着她是應該的,張月英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待,可時間長了才發現,她把李苗當妹妹,可這個妹妹卻成了她的第二個婆婆。
往事不堪回首,張月英想起以前和他們一起住的日子,就跟唱大戲一樣,心裏就酸的難受。而且那件挖心挖肝的事過去了,疼過去了,就忘了個七七八八了,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會想起,自己偷偷流了淚就完了,可當事人此刻就站在你面前,那段痛苦的往事便會一股腦的湧上來,往死了折磨你。
張月英看着李苗,扯了扯嘴角,“來了,快回家吧。”
李苗手裏拿着一個大包袱,可能是有些重,來的時候她哥幫她拿的,這一會兒她哥走了,就剩她自己了,那不得是自己拿還能咋着,使足了力氣拿起包袱,眼睛看向張月英,立刻流露出不滿。
張月英當做沒看見,招呼金多和米多,“叫你姑姑回家,正好吃飯。”
李苗背着包袱,看了金多一眼,“這兩孩子這麽大了。”
金多不喜歡他這個姑姑,以前的事他雖然知道的不多,可有時聽他姥姥黃冬梅罵他們,也知道個大概,眼睛看了李苗,沒說話。
李苗臉上讪讪的,你說能不讪嗎,兩家離的那麽近,這是親姑姑,一年見不上一次面,孩子長這麽大了,一句沒問過,這突然來了,臉皮再厚也得紅一紅。
李米多可是第一次見她姑姑,她知道她不但有個姑姑,還有個叔叔,都在老家住着呢。她還想着自己皮膚白,是不是像她姑姑,這次得見,還真的是,他爸李強皮膚黑黑的,這姑姑倒是挺白。
李苗今年二十九,離婚好多年了,一直在娘家住着,沒有再嫁。
李苗見金多沒搭話,只能把目光轉向米多,她看了眼米多,便說:“這是米多吧。”
李米多不知道李苗和張月英之間的前塵往事,擡眼看着李苗,叫了聲姑姑。
李苗這下有臉了,聽見米多叫她姑姑,有人肯定了,腰板便直了直,看着米多說:“聽你爸說麥多不在家?”
“嗯,我姐去雲城了。”米多說。
“那就好。”李苗不怕她這嫂子,也不怕她哥,唯獨就怕她哥的大閨女,李麥多。
進了門,李苗直奔米多和麥多的卧室,把包袱往地上一放,笑嘻嘻的坐在床上,拍了拍床上的褥子,道:“那我就住這個屋吧。”
李米多愣了一下,看向她媽。
之前姥姥黃冬梅和小姨來,就住了一晚,也沒說要搶她的卧室,是住在院子裏金多的那個小配房的,而且當時李強他們讓黃冬梅住米多和麥多的房間,黃冬梅絕對不同意,說自己住一晚就走了,兩個女娃子怎麽能住院子裏。
可這個姑姑,什麽也不說,一來便坐在自己床上,宣告領土主權了。
張月英抿抿嘴沒說話,攬了下米多的肩膀道:“那米多和我睡。”
“是啊,反正我哥也不在,這不是正好。”李苗笑嘻嘻的。
其實就算她不來占,張月英之後也會這麽安排,可主人自己安排和你自己不由分說就去占領高地,那性質是不一樣的。
李米多看着她這個姑姑,心裏暗自嘆惜,肯定不是個省油的燈。
金多早就跑廚房吃飯去了,他才懶得管這些,又怕他媽和米多受氣,喊:“媽,吃飯了。”
李苗聽了,立刻從床上站起來,“對,先吃飯,先吃飯。”
她也不管米多和她嫂子,自己一個人大搖大擺的去了廚房。
米多連忙看向張月英,張月英一臉的無奈,拉着米多也去吃飯。
四個人坐下,中午的飯很簡單,黃面窩頭加一盤炒的小油菜,還有一小碗醬豆子。
李苗往那裏一坐,看了眼飯桌,嫌棄道:“你們就吃這個哦。”
張月英笑了笑,“是,就這些。”
李苗沒動筷子,看了眼張月英,就站起身,在廚房的櫃子裏翻了起來。
李米多上輩子沒有半個親人,爹媽都不知道是誰,更沒有親戚,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那麽多親戚,可這種一來又占床又翻人家廚房,還嫌棄人吃的不好的,還是兩輩子頭一次。
李苗翻了一遍,沒翻出個什麽稀罕的,便說:“嫂子,家裏連個雞蛋都沒有嗎?”
李米多差點就念了阿彌陀佛,幸虧自己把那七個雞蛋一口氣都煮了,否則豈不是都要落在她這個姑姑肚裏?
“沒有。”張月英不想多說,拿起窩頭便吃,自己不舍得吃那些小油菜,夾了點醬豆子抹在窩頭上,有點滋味就成。
李苗沒找到可吃的,只能又坐下了,拿了個窩頭,便夾了一大筷子小油菜。
一盤小油菜炒的鮮鮮綠綠的,人都是一點點的夾,她這一大筷子下去,盤子都要空了。
張月英無奈,人剛來,能說什麽?
一對兒雙胞胎都十三歲了,事情也過去十幾年了,張月英知道李強在中間夾着為難,這人她再不可愛,也是自己的家人,是斷不了的血脈,張月英便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咽,娘家借了些錢,李強自己存了點,早早的搬了出來,自己獨住。一個女人養大三個孩子,就算苦一點,心裏不至于憋氣,也熬過去了。
誰知道這李苗似乎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這又跟了來,還拿着那麽大一個包袱,張月英想想就怕。
“姑姑,你怎麽想起來我家了?”金多看着李苗,語氣不太好,可畢竟是親姑姑,也沒辦法,撿了點好聽的詞問她。
“這麽多年沒見你們,這不是想你們了,來看看。”李苗說。
李米多不喜歡她,本來見她也白淨,還覺得自己是像姑姑才那麽白,心裏自然親近一些,可看她的行動舉止,李米多實在對她愛不起來,又見自己媽想問個明白,卻又不肯開口,自己姐姐不在,她便擔起了這個擔子,問道:“姑姑,我看你拿了個大包袱,是不是給我和金多拿的什麽好東西?”
米多這麽問自然有她的道理,姥姥黃冬梅看起來雖然不是那麽喜歡她,來的時候因為惦記家裏三個孩子,還捎帶了好些東西,一包包的蔬菜瓜果,還有親手給她們三個做的鞋,說是縣裏不讓種菜,院子裏種些蔬菜也都被割了資本主義的尾巴,農村不一樣,沒人管,地裏就是要種東西的,這就拿了很多菜來,小油菜茼蒿絲瓜的一大堆,不用買了,能吃好幾天。
而這是親姑姑,既然說是來看侄子侄女的,米多就準備問她一問。
李苗被米多一問,手裏的筷子停了一下,緊接着又吃了起來,“那是姑姑的衣服。”
張月英原就沒指望李苗會給孩子帶個仨瓜倆棗的,一聽是她自己的衣服,立刻吓了一跳,這夏天的衣服薄,就算來住幾天,也帶不了多少,就今天給麥多收拾行李,也就那麽一小包,這小姑子卻整這麽大一個包袱來,還都是她自己的。張月英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準備長住了,說不好裏面都放了過冬用的棉衣。
李苗見張月英看她,也不瞞着,想着這是自己哥哥家,家裏吃的用的都是自己哥哥賺的,你管我住多久呢,便說:“嫂子,你這家裏仨孩子,竟然連個雞蛋都沒有,我哥工資不是每月都發嗎,你們還吃着供給糧,怎麽就過到了這個田地?”
米多聽她姑這麽一說,接嘴道:“雞蛋是煮完了,給我爸和我姐帶路上吃了。”
“那家裏也得有點肉啊什麽的吧。”
張月英看了李苗一眼:“天熱,存不住東西,需要的時候才去買。再說,這是養三個孩子呢到處都用錢,你哥一個月的工資有時還不夠我們一家的花銷,還是要省着的。”
李苗眼睛轉了轉,“我聽我媽說,麥多姥姥來了是吧?那麥多姥姥呢,怎麽沒看見?”
張月英這才知道,自己這個小姑子是幹啥來了,原來是聽說自己娘家媽來了,這是來監督的。
金多立刻接話:“我姥姥上午走的。”
“哦。”李苗立刻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那意思不言而喻,這是說家裏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都是孩子姥姥打秋風來卷走了。
張月英氣的頭皮發麻,臉都紅了,天知道,她媽來不但沒拿走一個線頭,來的時候捎來一些東西,走的時候又偷偷放在金多枕頭底下十塊錢。張月英是個脾氣好的,可架不住聽不得說自己娘家的壞話,正要發作,卻見米多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她的膝蓋。
“姑姑,你可不知道,我姥姥來的時候給我們拿了很多東西呢,對,就是你吃的這小油菜,也是我姥姥給拿來的,要不是姥姥來,今天你連這盤小油菜也見不到,只能和我們一起吃醬豆子了。”
李苗被米多這麽一說,擡頭瞪了眼米多,也不再說這茬了,便對張月英道:“嫂子,我在這裏住下了,家我是不回了,等我哥來了,得讓我哥給我找個工作。”
張月英這才明白李苗的來意,她手抖了抖,“你哥就是個司機,他咋有能耐給你找工作啊。”
“我媽說他有。”李苗也吃飽了,一盤子小油菜連個菜湯都沒剩,“家裏就我哥自己出息了,我肯定是要靠他的,難道還能靠我二哥,我二哥自己都不夠吃的,天天在家裏和荷花打架,我是待不下去了,得讓我大哥給我找個工作才行。”
“他哪有那本事啊。”張月英頭都大了。
“咋沒有?那麥多不就留城了嗎,在釀酒廠,也讓我哥給我找個啊。”
“麥多有學問啊,至少初中畢業了,而且她本來就是紅縣戶口,招工也考上了,所以才分到這個工作。”張月英和她解釋。
“那,那你家妹子,張月萍不是也找到工作了?”李苗終于說出了自己真正想說的,“她不是在廠子裏上班?也是我哥給找的吧。嫂子,你這就不對了,讓我哥給你娘家妹子找工作,就不管親妹子的事?”
張月英要氣死了,飯也吃不下,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月萍的工作是招工的時候,她自己考上來的,那時候你哥也和你說了,說縣裏在招工,讓你來考試,你說你考不上,還得學習,吃不了那個苦,人家月萍天天在家學習,招考的時候自己考上的,什麽時候是你哥幫的忙了?”
李苗知道自己理虧,當時讓她來考,她死活不來,一門心思想着嫁人,誰知道嫁了個渣渣,過了兩年不到,就入獄了,李苗和他離了婚,在娘家吃住,這聽她媽整天念叨聽的煩了,便厚着臉皮來找她哥。
她向來臉皮厚,仗着自己是家裏最小的,爹媽都寵着她,便對張月英說:“那我不管,嫂子,我哥起碼比我有門路,再不齊我就在這裏住着,說不好能嫁個紅縣的,也不用再回鎮上了。”
張月英聽李苗這麽說,知道自己是說不過她的,也就不說了,她不願意摻和到這些事裏,心想你覺得你哥有那個能耐你就等他回來吧,我不管也不問就不會和你起沖突的。
張月英打定了主意便說:“那你就在家等你哥回來親自問他吧。”
看見米多金多都吃完了,便收拾起來。
李苗自然是不肯幹一點活的,她原就想着自己來這裏,是客人,是不能幹活的,見她嫂子在收拾碗筷,立刻站起身就往外走,自己坐的馬紮都不肯收。
金多氣的不得了,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都知道吃完飯要把自己的馬紮收了,他這個姑姑竟然懶到什麽也不收,吃完就走人,便說:“媽,你看……”
張月英瞪了金多一眼,小聲道:“行了,她是你姑!”
金多撅噘嘴,踢了李苗坐過的馬紮一下,說道:“她算什麽姑姑,就是一個找事精。”
“不許你這麽說!”張月英嚴厲道,“大人的事小孩別摻和,你也別淨聽你姥姥說的那些話,她是你爸爸的妹妹,和你和米多一樣,你說話給我注意喽。”
金多哼了一聲,立刻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