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正月初二。
南易同徐氏帶着一雙子女去了相隔不遠的徐氏娘家做客,年邁的祖母便拄着拐杖在婢女的攙扶下主動來了西苑。
南煙許久未見祖母,此時便格外高興,随即喚來孟養拜見祖母,道:“祖母,你看,他是我從城外領回來的,叫孟養。”
話落,孟養‘噗通’一聲跪下,恭恭敬敬朝老太太行了三個大禮。
老太太被孟養這結實的三個響頭給吓了一跳,問南煙,“煙兒,你說,他是你從何處領回的?”
“城…”
“南煙。”
炳熙打斷南煙的回話,她親自捧着熱茶上前,看了眼仍舊跪在地上,額頭被磕的一片紅腫的孟養,眼神無奈,她示意南煙,“你先帶着孟養下去。”
如今祖母來了,炳熙不在一味看管南煙,她得了空,高興的拉着孟養出了西苑大堂,一時,大堂內便只剩下老太太同近來十分疲倦的炳熙。
老太太看炳熙一臉倦意,便說了會體己話,不多時,話風卻是一轉,猶疑道:“炳熙,我聽說你…近來常在外奔波,似乎置下了不少産業。”
炳熙應了聲,她乃孤女,幼時也曾随着一些江湖人士走南闖北,如今出面置辦産業對她而言并不困難。
只是她乃南府名義上的正夫人,因此行事低調了些。
老太太得到炳熙回應,再思及方才孫女南煙身上那一襲價格不菲的千羽長裙,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南府的大夫人,切莫要抛頭露面太過,如這南府,雖名下産業衆多,但大抵是交給管事一類的人去管理,徐氏亦只定時查看賬目罷了。”
炳熙聞言,稍稍冷笑,卻未回話。
老太太沉吟,試探道:“如此,你或許可将手上産業交給府內的李管事去打理?”
話落,這次倒是不用假裝咳嗽了,老太太直接彎腰猛烈咳嗽起來,她本便病重,如此将養了兩個月身子未見好轉卻開始插手炳熙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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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內的李管事是南易的人,賬務上又向來聽命于徐氏,老太太這次可真是太過偏袒。
炳熙臉色俱冷,寒聲道:“這便不勞母親費心了。”
她如今之所以仍舊留在南家,是因着南易的朝官身份,日後南煙到了尋婆家的時候,身為南易嫡長女再如何也是比單純做她炳熙的女兒要強上許多的。
她如今的願望便是南煙長成,替她尋一門親事,男方家世不能差,但最好不要強過南府,這般她的南煙成家後才會好過些許。
送走老太太後,炳熙心中置氣,卻是愈發堅定要将手中産業做大的想法。
如今朝局不穩,長安城的一些世家子弟花錢卻愈發闊綽,似乎想趕在這最後的時光将錢財揮霍一空。而某些短視且膽小的商家卻因聽聞武王兇殘害怕屆時城破有血光之災,竟是賤賣了手中産業準備搬到僻靜的鄉下避難。
越是混亂時機,機會越大。
炳熙趁機用手上不多的錢買下了商人賤賣的店鋪田産等,又憑借着年少時的經驗開始倒賣貨物。
她兀自思索,甚至想着屆時新朝建立時要賣些什麽,那時候這長安城百姓最需要的是什麽呢?
還有不能将生意停留在普通百姓的層面,最好能接觸到貴人,做那些貴人的生意。
而如今她能接觸的身份最貴重的人便是府內那個有些冷漠的少年周時生了。
這少年對待南易都十分冷淡,怎會應她的請求?!
炳熙不停的思考,想要找出更多的出路來,卻不知窗外兩雙眼睛正定定的瞧着她,且将她與老太太之前的對話盡數聽了去。
南煙将臉貼在窗柩上,愣怔的看着炳熙的愁容與倦意,孟養扯了扯她袖口,她一驚回身,卻見孟養伸手一指不遠處走廊。
走廊下,周時生在季仲的陪同下披着一襲鴉青色鬥篷正定定的瞧着兩人。
他神色平淡,見南煙看向他,便擡步朝兩人走了過來。
南煙怕偷聽之事被炳熙發現,忙拉着孟養朝周時生走去,遠離了窗柩方才問道:“你怎的來了?”
周時生微抿着唇瓣未應,反是一旁身形高大,蓄着絡腮胡的季仲笑着彎身靠近南煙,柔聲道:“我家公子來邀請南煙小姐一同外出游玩呢?”
“外出?”
今天是正月初二,長安城仍舊十分熱鬧,若是昨日,南煙必定欣然同去,但方才偷聽了母親與祖母的對話讓她心裏稍顯低落,想陪陪母親便搖頭拒絕。
孟養适時伸手扯了扯她袖口,那意思很委婉,去吧?去吧!
他年少,正是活潑愛玩的年歲,如今不必為溫飽所憂,便想着好好逛一逛長安城,感受一下春節的熱鬧。
南煙見孟養神色急切,神色遲疑而糾結。
周時生看着兩人互動,微微垂下雙眸。
恰逢此時炳熙見外面太過安靜出了來,見着周時生似乎很是開心,上前問了情況後,便應道:“南煙你三年未回長安城,正好趁此時春節熱鬧好好逛上一逛。”
“那母親你呢?”
炳熙摸了摸南煙腦袋,“母親有些累了,想在屋內睡一會好好休息。”
這般,南煙便也想着不要打擾母親,于是便心安理得又帶着稍許興奮之意拉着孟養大大方方的從南府大門出了去。
這是周時生入府以來第一次提及外出,季仲見他小小年紀一人在長安城這虎狼之地,雖擔心他外出遭遇不測,卻仍舊不忍反駁,便應下了他的請求。
只是着仆從尋來了最為厚重寬大的鴉青色鬥篷,披在他身上,又替他将帷帽戴上,一來保暖,二來這鬥篷寬大正好将他身形樣貌遮掩的嚴嚴實實。
周時生身體不好,因此着裝難免有些厚重,孟養及南煙兩人卻是輕裝上陣。
兩人走在周時生身後,南煙雖是長安城土生土長的人,但到底三年未歸,還不若孟養這個往日乞兒熟悉長安城,一時便只聽得孟養叽叽喳喳說個不停的聲音。
雖說今日是周時生主動相邀,但一路來,他皆未同南煙說過話,亦未曾将目光投向她,他整個人過于沉悶便顯得木讷了些許。
季仲一步不停的候着他身旁,神色警惕。
路上,有買糖葫蘆的小販走過,南煙見着便拉着孟養上前,買了兩串一串自己吃,一串交給孟養。
待回身見着周時生正安靜的候在前方等兩人,于是又回轉身新買了一串,上前遞給他,“方才同孟養說着趣事,倒把你這一份給忘了。”
周時生垂眸,搖頭不應。
南煙也未察覺尴尬,看了看手中多出的糖葫蘆,交給一旁的季仲,“嗯,季伯伯你要嗎?”
她喚季仲為伯伯,實則季仲年歲不大,只是因着那一臉絡腮胡顯的有些年長。
因着周時生已拒絕了南煙,他即便不愛這糖葫蘆,也不忍再次拒絕,于是伸手接過。
這時,周時生卻突然伸手拉住南煙空出的手快步朝前走去。
因着周時生年少,這一舉動看着倒像是年少的弟弟去拉長姐,因此季仲不覺有異,只是拿着糖葫蘆快步跟上,奈何周時生卻突然回頭,道:“你不要一直跟着我了,離遠些吧,我要同南煙姐姐說悄悄話。”
季仲聞言,只道他終是露出一絲少年心氣,于是離的遠了些。
但南煙聽得他那聲‘南煙姐姐’時卻不自覺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兩人攜手朝前走去,待離季仲遠了,周時生壓低了聲音道:“南煙,你可記得昨日你應我托付邀一名長者至城西磚瓦窯與我相見。”
南煙回頭望了一眼後方的季仲,不知為何也跟着壓低了聲音,“我記得。”
“我如今要去城西磚瓦窯獨自與他見面,你幫我将季仲引離。”
南煙聞言,磨了磨唇瓣,突然湊近他耳廓道:“他不是你家下人嗎,你行事為何要避開他啊?”
她離的近,熱氣透過鴉青色的帷帽傳入耳廓,周時生有些不适,卻仍舊耐心作答,“家中長輩管的太嚴,怕被責罰便只好避開他們行事了。”
這南煙倒是深有體會,只她如今長了個心眼,此前周時生曾告之俞沉的身份,她知曉那長者乃朝中權臣,周時生去偷摸見這人到底所為何事?
她一時有些遲疑,周時生見此,便捏了捏她的掌心,道:“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這話最是好使!
南煙點頭應下,看向身旁的孟養,孟養一直聽着兩人對話,總有些雲裏霧裏的,見南煙靠近他輕聲吩咐,忙打起精神細細聽來。
如今近酉時,快到周時生與俞沉約定的時間,天色漸暗,四周燈火次第亮起。
孟養貪玩,四處觀看燈火及雜耍表演,很快與周時生一行人走散。
南煙未斥責,季仲便也未去尋,此次出府,因周時生說要低調行事,他便一人候在他身旁,即便想去尋孟養也走不開。
不多時,街上行人愈發多了起來,衆人摩肩擦踵,皆走的不太順暢。
季仲一直盯着前方的周時生,察覺行人過多,便欲上前走至他身旁,哪知這時,他只見周時生與南煙身影一閃,突然消失不見。
他大驚之下擠開人群喚道:“小主子!”
人群被他粗暴的動作與嗓音吓了一跳,不由的紛紛讓出一條通道,随後他便見着了蹲在河道旁看河燈的兩人。
他稍稍松了一口氣,不欲打擾,便站在原地候着兩人。
他不知道,只這短短時間,鴉青色鬥篷下的人已不是周時生而是孟養,只因着孟養身量要高一些,因此只得蹲下身子假裝觀看河燈。
這事瞞不了多久,只是拖得一些時間罷了。
南煙神色懶散,她微微附身撈起一盞河燈細瞧,一旁的孟養卻緊張的大氣不敢喘一個,南煙見此,便去逗他,“你怕什麽?來,河燈給你,你來許願。”
孟養搖頭,“這是上游流下來的,已是被人許過願的。”
南煙仍舊在笑,她湊近孟養小聲道:“孟養,你知曉嗎?我幫了他,會得到他的好處。長安城的人對河燈許願,祈求老天爺保佑,但我卻不信這個。但日後我若有所求,他定能幫我辦成。”
孟養顯然有些不信,問道:“真的?他這般厲害?”
南煙點頭,偏頭看着河燈,柔聲道:“孟養,他雖然年紀小,但我父母皆小心翼翼的伺候他,還有,他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有哪裏不一樣的?還不和我一樣,都是一個鼻子,兩只眼的。”
南煙看着孟養,鄭重道:“他和你不一樣,他很聰明,我能感覺到。”
周時生此人不僅聰明膽大,而且心狠,他孤身赴險,已是将命賭上了。且賭的不僅是他這條命,還有整個南家。
只此時,這個在南煙口中的小小少年卻因着身體本便不好,又少了厚重的鬥篷而冷的微微發抖。
他咬緊牙關一路快跑至城西廢棄的磚瓦窯,這處不同于熱鬧的長安城主街,四周只淺淡的月光映照着,路上堆積着不少廢棄的瓦礫。
他雙手死死捏成拳頭,朝磚瓦窯中心走去,待到了那處卻不見俞沉的身影。只他不懼,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燃,借着火光,他的身形逐漸清晰起來。
暗處,俞沉看着身量不高的少年,憶起昨日那名乞兒少女的話微微嘆氣,他未曾過多猶豫,徑直越過粗壯木柱出現在周時生面前。
他低頭看着眼前少年,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兩人之間微微晃動,顯出一種單薄的沉默意味。
“武王竟是缺人至此嗎?竟令一小兒與老夫詳談。”
他音色厚重,雖壓低了聲音,但在這空曠廢棄的磚瓦窯中仍舊傳來微弱的回聲。
“父王并未令我與你接觸,是我避過身旁守衛一意孤行為之。”
周時生仰頭冷靜的看着俞沉。
“父王?”
俞沉微驚。
周時生既敢獨身至磚瓦窯,而俞沉又如約而至,他無論如何都是不懼的,且他表明身份也有自己的打算。
見俞沉驚疑不定,周時生沉聲道:“我乃武王幼子周時生。”
他神色平靜,似乎這話只是再簡單不過的表明身份罷了。
可這是危如累卵的長安城,而周時生是判賊最寵愛的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