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夏日,廣明宮的燭火通常于酉時中便要點燃,這會兒已經亮了,燭影幽深,光滑可鑒的地面如鬼爪猙獰而舞,燕王取了一封密信,看罷之後,嘴角含笑地将東西放了下來。
“太子來了?”
他正襟危坐,望着一步步朝他走來的夏殊則。
“皇兄。”
夏殊則容色清冷,俊美如仙,遠遠地立着,如玉樹般曠逸冰瑩。燕王的眼眸漸漸變得幽深,他這個弟弟實在是生得好看,遠遠一瞥,便令人心動。
“陛下被安置在鳳坤宮,你要去見他麽?來人,崔明德,安排太子殿下去見陛下!”
随着燕王含笑地喚了一聲,崔明德便弓腰踮腳而來。
夏殊則神色淡漠地瞅了他一眼。
崔明德被看得心中突突。
夏殊則沒說什麽。
鳳坤宮三字,于他心中泛起了一道漪瀾。
皇帝正卧在榻上,雙目緊閉着,手裏還握着一支翠翹,打磨得光滑的翠翹,失去了原有的光澤,黯淡地躺在皇帝掌心。
宮門打開時,走來一道孑然而修拔的身影,皇帝還以為是那不肖子回來了,心中大駭,直至看清楚,那映着幽暗的燭火一步步朝他走來的,是夏殊則,心中的緊張完全地退去,反倒湧上來另一種不安,帶着隐隐羞愧的不安。
“策兒。”
他掙紮着起身,喚了一句,頓時老淚縱橫。
夏殊則定定地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滿頭華發,再無以往意氣風發的皇帝。他記得幼年時,父親的雙臂是何等有力,能将楚王一把舉過頭頂,他們笑着,父慈子孝,其餘的幾個兄弟見了,羨慕有之,不平有之,可誰也沒有說出口。身為男兒,眷戀那麽點不該肖想的骨肉親情如同一種罪過,如出生于皇室,則更是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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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早很早之前,便沒有再想過了。
夏殊則蹲跪了下來,皇帝伸出手臂去,緊緊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夏殊則沉默地反掌,要退去,皇帝卻不放。
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皇帝手掌卧着的那支翠翹,盯了片刻,想起在母後的肖像裏似曾見過,他蹙着眉,任由皇帝握住,不再動了。
皇帝道:“策兒,你還是肯來見朕的。”
說到這兒,他忽然垂目失笑,“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為了你的乳名,朕跟你的母後還吵了一回,鬧得阖宮上下戰戰兢兢,無人不曉,可是誰知道,她生你時難産,壞了身子,此後……朕,唉,也罷也罷,朕不想回想這事,朕因着它這麽多年對你一直有失偏頗,朕心裏明白。”
夏殊則的唇已抿成了一線。他靜靜地折腰,發出沉悶而短促的咳嗽。
皇帝道:“好好保重自個兒身子,你從小便有大病小病,纏綿不斷,朕讓你自幼習武,本也是為了養好身子,免得日後受不少罪。”
“策兒,朕嘴上不說,心裏不想,但總是惦記着你的,怪朕過去被薛氏的僞善溫情迷惑,看不清了……你當朕老眼昏花了行麽?朕實在是想聽你喚一聲‘父皇’,有十多年了,你再沒叫過朕‘父皇’。朕昨日夢到了,心裏不知多高興,醒來只有你母後這間空屋子,一個人也沒有留下,那時悔恨得拿頭撞上了床木,撞了個大包,暈了半日,你來了,這會兒才稍稍好些。”
夏殊則沉默地凝視着他,沒有一個字。
皇帝等了片刻,失落不已。
“策兒,你回來便好,朕立即下诏,即刻将皇位傳給你,來人,來人哪……”
皇帝朝外喚道。
像是拼着,在油盡燈枯之前,要趕緊立完遺诏。
但沒有人應話,夏殊則的手臂忽然緊緊托住了他的胳膊,蹙眉低聲道:“別喚了。”
皇帝愣愣地看着。
他低聲道:“我坐不了這個皇位,也并不戀棧。”
皇帝怔愣着,“這是,這是何意?你是朕最出色的的孩子,你坐不了誰又能坐得?”皇帝腦中嗡嗡的,忽又想起這幾日的風聲動靜,“老大回來了?”
“是。”
夏殊則應道。
皇帝咬牙,“老大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東西,當年便敢背着朕結黨營私,還給朕投蒙汗藥,實在狼心狗肺,朕悔沒有殺他!”
夏殊則沉默了許久。
皇帝氣得胸直起伏,不斷地喘着粗氣,支撐不住地倒了下來,夏殊則将他的身子扶正,替他蓋上了薄毯。
皇帝這會兒身子不行了,身上一陣一陣地發着冷,自知也沒幾個時辰了,趁着還有說話的力氣,只想着一口氣說完。“策兒,你怪朕對你狠心麽?”
這充滿了恐懼的低三下四的口吻,何嘗像是皇帝能說出口的。
夏殊則道:“不怪。”他擡起了眸,漆黑如子夜的雙眼,幾乎洞穿了皇帝虛弱的內心,“只怪過你對皇姐太過狠心。”
“朕……朕後悔啊……”皇帝淚水縱橫,“清芷那時也還那麽小,朕卻讓她遠嫁匈奴,那些吃人吮血的豺狼,那樣待朕唯一的女兒,朕也實在後悔!你恨朕是應當,是應當的。”
夏殊則的手掌壓在他的胸口,似無意識地撫了一下,末了,他垂眸喚了一聲:“父皇。”
皇帝恍如聽錯,掙紮地側過身,驚喜交迸地瞪大了眼睛。
“好,好,朕不枉了……也算不枉了……”
皇帝想笑,又笑不出,擔憂夏殊則的安危,忙道:“朕怕燕王對你不利,你且記着要防着他,他心術不正。”他擔憂這個嫡子過于婦人之仁,虛弱地支起了眼睛,勉力說下去,“這些年,朕和薛氏那賤人壞了你名聲,你原本是朕的幾個兒子裏最仁慈的那個,朕從不怕你輸給匈奴和羌人,但朕怕你鬥不過你幾個手足兄弟,當防則防吧,日後謹慎行事。”
皇帝說一句,喘一口:“這個江山,只有交給你才最為穩妥,朕不管你同燕王之間有什麽過節,有什麽情誼,或是達成了什麽交易,你都記着,這個江山,父皇只想把它交給你,只有你能在皇位上坐得穩妥。”
他顫抖的雙手,将自己明黃發舊的龍袍撩開,露出裏頭的一片衣角,夏殊則皺眉,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皇帝伸出了指頭,給他看,虛弱而驕傲地笑道:“朕也無事,拿你母親這根簪子把指頭一根根劃破了,立了一個衣帶诏,你拿着,日後或有用處。等會兒,等朕閉眼了,你将這片衣帶诏撕下來,揣懷裏帶出宮去。哪怕暫時不能與老大抗衡,日後,日後總有機會,朕總是信你的。”
他無力地伸手,在夏殊則的腦後輕輕地碰了一下,這是夏殊則孩提時,父親對他最親昵的舉動了。
他低聲道:“兒臣并不需要。”
“留着。”皇帝道,“不論用不用得上,都是父皇的絕筆了,你就當父皇求你。”
夏殊則默了片刻,終于點頭。
皇帝心滿意足,道:“如此便好。”
他伸手将夏殊則的肩膀推了一把,“朕不需要你來送終,見了這一面,便盡早離開,好好地活着,讓朕走得安心。”
夏殊則沒有走,他冷靜地蹲在皇帝身邊,将臉埋了下來,至皇帝的薄毯之間,一時眼眶漲紅,卻沒有一個字。
“你啊,向來如此,朕從來不知你心裏想的什麽,你也不肯跟朕親近了,朕如今愈發是想不明白。但是,如此也好,帝王心術,本就不那麽容易被人揣測……”
“還有一事,朕先前答應你,會替你護住衛绾,是朕沒有做到。”
“罷了,你本也恨着朕,不差這一樁事,去罷……”
皇帝望着空洞而華麗的寝宮,雙目安靜地阖了起來,仿佛睡去。
深夜裏,齊王追到了宮門處,終于堵住了要疾步離去的皇兄。
“三哥。”
齊王咬牙追了出去。
夏殊則頓步,朝他看了眼。
“三哥你竟要走了?以後,你以後會離開洛陽麽?”
夏殊則看着小五這單純無害的面龐,他還稚氣未脫,一身奶味兒,他低聲道:“去看看父皇吧,我的事,你不用再想了。”
他走出了深深宮闱。
齊王凝視着三哥這次決然不顧的背影,心裏慌張而困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明明是三哥攻入洛陽,帶着兵馬,肅清內亂,薛氏一門獲罪。怎麽如今穩穩地坐在那位子上的,是大哥,卻不是三哥?
三哥要離開洛陽,他要去哪?
帶着三嫂一起走麽?
衛绾的針,将指頭紮出了一粒血洞,她将染血的指頭放入了嘴唇中抿了一小口,她看着凝住了血的傷口,和手裏半成的一幅鴛鴦圖,慢慢悠悠地發出一聲嘆息。
她被衛不疑從芝蘭院中接了出來,暫時安置在一處偏院,這是衛不疑自己的屋子,裏外不甚寬敞,但在洛陽這幾朝都城,能有個歇腳的地方便已不錯了。
衛绾也不敢奢求別的,只想能再見到殿下一面,他入了宮,從白日到現在沒有過消息了。
正想着,門外忽然傳來了動靜。
“太子殿下。”
衛绾心中一動,那根銀針,險些又刺破了指頭,紮出一片血來。
上次一別,又是許久不見,衛绾幾乎都快忘了,她是因為什麽同殿下幾乎鬧翻。
她要告訴他實情。
衛绾的身子還沒有複原,手腳一直疲乏無力,這會兒心神激蕩,才将腳放下去,便幾乎摔倒下椅,只好撐着脊背,咬牙等着,那片玄影終于從容地闖入眼簾之中來,熟悉的面容隐帶憔悴,眼底布滿了血絲,衛绾單是看着,便覺得心疼了,昨晚的夢又還歷歷在目,心中惶恐不勝。
“殿下。”她朝他伸出手。
這是求抱的姿勢,她以前朝他撒嬌時常用這個。
在草原上兩人一起出去游山玩水,騎馬馳騁,有時在外露宿,她便這樣朝他伸出一雙臂膀,讓他抱着,彼此之間汲取着身上的溫暖,親密地依偎着。
他對她從來都是百依百順,萬分縱容的,等待殿下攻入洛陽的時候,衛绾無比地想念着草原那段時光。
夏殊則走到了她面前,停了下來,卻沒有如她所等的那般,抱住她,他蹲了下來。
這幾個月,兩人都嘗盡了風霜,憔悴了不少,衛绾毫不掩飾自己眼底的心疼,卻沒有在殿下的臉上看到絲毫的回應。
她驚恐起來,心發着抖,“都結束了不是麽?”
夏殊則道:“結束了。”
他垂目,頓了半晌,于衛绾苦澀而艱難的等待裏,慢慢說道:“和離書,我已帶來了。”
衛绾怔住了,他從袖中,慢慢取出兩張玫紅封帖,修長的食指壓在衛绾身側的梨花木案桌上,衛绾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她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确實是和離書,且他已經在上面按下了指印。
那瞬間呼吸仿佛停止了,她的喉嚨變得無比幹澀,“殿下要與我和離?”衛绾聽到風聲心裏早已有了動搖,可心裏卻在期盼着,殿下這麽喜愛她,這一次,這一次也會包容她的,直至她懷着一絲希望,等來這樣一個結果。
再也忍不住了,衛绾沖口而出:“殿下,你我之間從沒有橫着一個孩子的性命,你相信我,那時、那時我根本沒有懷孕!我是将計就計騙了薛夫人,換了我哥哥的命!殿下……”衛绾說着說着,委屈地溢出了哭腔,她的雙掌捂住了面,痛哭失聲。
“我、我後來才知道的,我那時沒有懷孕,一切都是徐夫人安排的,為了保我平安。知道身孕是假的之後,我雖然遺憾,但也松了一口氣,因為這樣我便不用對不起殿下,也能設法騙過薛夫人,救出我的阿兄了……”
衛绾緊緊捂着臉,淚水流出了指縫。
良久良久,一只手從底下伸入,将她柔軟的小手一把扣住,緩慢地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