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常百草搶入寝宮來,将衛绾幾乎要栽落下的身子扶住,眼淚汪汪的:“姑娘,你何苦對殿下說那些違心的話?”
“他離了洛陽便好,以免我成了他的累贅。”衛绾歉然地笑道,“是我對不住你,連累了你和月娘。”
常百草用力地搖頭。
衛绾氣息微弱的一笑,道:“我們要想法自保,便要先從宮裏出去。”
寝殿的門被再度推開,光亮刺眼,衛绾冷靜地擡起了頭。
薛夫人領着太醫院十幾個太醫出現在了東宮,月娘與常百草攔之不住,被一左一右地拿下。薛夫人打量着衛绾神色,見她臉頰蒼白,沒有血色,肌膚疼得冒出了汗珠,被子緊捂着腹部,笑了下,沖身後人使了眼色。
衛绾便将手臂伸了出來,搭在椅背上,任由這些太醫輪番上來診治。
薛夫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這十幾個太醫。
每個人收回探脈的手之後,便紛紛對薛夫人使眼色,點了下頭。
于是薛夫人的臉色愈發見得放心,“看來是沒有了,放了太子妃吧。”
他們于是屏息斂氣,被薛夫人氣勢所震懾,烏龜似的慢慢爬了回去。
衛绾的心驟然地便放松了下來,“夫人滿意了麽?可以釋放了我阿兄麽?”
“可以,本宮會命人将衛不疑放出去,不日他便可以離開牢獄。”薛夫人走近了幾步,手掌掐住了衛绾的下颌骨,“整個禁宮,如今都在本宮的手掌之中,你心裏打着什麽主意本宮不知,但本宮勸你趁早斷了念想為好。”
衛绾虛弱地微笑着。
薛夫人加重了語氣,“太子今早闖宮而入,來東宮見了你一面?這會兒,你猜他能不能闖的出去?”
“是麽,那與我無關了,”衛绾道,“我背着他把這個孩子打掉了,他恨我入骨,恐怕是不會再回來的了,我要奉勸薛夫人,務必抓住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不然縱虎歸山,終有一日麻煩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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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昨晚到今早一直便在想着,将自己放到薛夫人的位置上想,如果她是薛夫人,下一步怎麽辦?
太子是一塊不定時可能引發危機的硫黃和黑硝,抓不是,縱亦不是。其一,這個時候,朔方的匈奴兵還沒有退去,如果沒有人主持戰場,克敵制勝,匈奴兵遲早有南下的意圖,憑着楚王的才幹,他坐不穩皇位;其二,在這個節骨眼上,沒有皇帝的聖谕,興兵羁押太子,名不正,言不順,這些年跟随太子西征的将領不在少,朝中擁護儲君的老臣也不少,這些人因為楚王抓了太子,一旦同仇敵忾起來,傾十倍薛氏之力,也難以抵擋。如果她是薛夫人,這會兒唯一的辦法,便是暗中将太子扣押,将消息嚴密封鎖,暫時穩住李翦那邊的軍心。
而楚王這時候不在,想必是追随着殿下去了,一旦殿下沖出鬧市,到了人煙僻靜之處,便可以動手。
但殿下又豈有可能讓她得逞?
衛绾驕傲而自負,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皓齒,“夫人你信麽,太子殿下會平安地離開洛陽?”
薛夫人心中也極為驚惶,她知道自己兒子處處比不過夏殊則,但輸了夏殊則二十餘年,難道竟沒有一次,上天是能眷顧眷顧他們母子的麽?
薛夫人松開了手,色厲而內荏地說道:“本宮也還想見識見識,失去了左膀右臂的太子,還有多大的能耐,能逃出本宮的五指山!”她口吻嚴厲,但這會兒已絲毫都吓不住衛绾了。
她反而不躲不避,仰着脖子與薛氏對視着。
“那麽陛下,夫人打算用什麽法子瞞着他?”
薛夫人冷笑道:“這你不必管!”
他揮袖朝宮外走去。
皇帝被薛夫人的兵馬羁押着,從廣明宮被拉出來,送入了暗無天日的鳳坤宮。
日暮黃昏時,薛夫人着鳳冠,雲錦如霞蔚,面容冷漠而傲慢地走來,看着渾身猶如抽去骨頭、失去力氣扔到鳳坤宮軟椅上的皇帝,他正歪着半邊身子骨,靠在軟椅上不住地喘着粗氣。
薛夫人冷笑道:“陛下,此一時彼一時了,自今以後你便老老實實在這裏頭待着吧,和你心愛的女人的孤魂,一并在這冷宮寒殿裏待到死!”
“薛氏,你這毒婦!”皇帝睖睜着要爬起身,被薛夫人大袖揮去,皇帝跌跌撞撞,立刻又倒回了軟椅上,呼吸不暢,宛如一只魔爪死死鉗着自己的咽喉,令他憋得臉紅腦脹,待喘過一口氣來,立時又痛罵道:“毒婦!朕自問待你不薄,你竟敢弑君犯上,大逆不道!”
“不薄?”
薛夫人冷笑起來,美眸有些泛紅。
“皇帝你摸着你的心口說,你待我不薄?你夜夜臨幸我,晚上累了閉上眼睛便叫皇後,你待我的兒子好,給他一切富貴榮華,卻唯獨不封我做皇後,也不封他做太子!你說要我們母子隐忍,你不喜太子,遲早會讓太子将那位子交出來,給殊衍做,可結果呢?我忍了這二十年,你卻突然回心轉意,又想着你的皇後給你生的好兒子了?”
“這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我也不是讓你皇帝陛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蠢人!”
皇帝挨着軟椅扶手,花白的胡須微微發顫,目中流露出一絲驚恐,“所以你們要逼宮?太子、太子呢……”
薛夫人冷然道:“我已讓殊衍帶着人馬去洛陽四面堵人了,一旦扣押下夏殊則,暗中處死,殊衍即位自然是名正言順。”
皇帝大為驚愕,“你、你這毒婦你竟敢……”
“本宮沒甚麽不敢!”薛嘉懿吼道,“來人,将筆墨玉玺都拿來!”
皇宮的守備果然換了一批,趁着皇帝大病一場,薛夫人不得已将一切計劃全部提前,這時已無法回頭。皇帝怔怔地等着,于驚恐萬分的等待中也發現了這一點,現在在宮裏當差的早已不是當初那些熟面孔,不難猜想這全都是薛氏安插于宮內的眼線和親兵。
縱容女兒學得妖法迷惑帝王的薛氏,其心志本來就不可能在小。而他,一生孤家寡人,無人信奉,無人依靠,那點可憐的依戀和仰慕,全部來自于面前的女人。他便信了她的深情,對她百般地縱容着。
是他糊塗,他一生都在糊塗。
下人很快将朱筆聖旨取來,攤在皇帝面前,薛夫人道:“聖旨我已托人拟好,陛下只需以朱筆在上面留下名,加蓋玉玺,便算是成了。”
皇帝睜着渾濁的老眼,往那聖旨看去,條條框框俱都無理之極,這是逼他下诏退位,禪讓給楚王夏殊衍,并褫奪太子目前手中的一切軍權,全部移交給新帝。
皇帝還不糊塗,眼見太子已是最後的希望,豈能答應薛氏條件?
他便冷眼盯着面前的東西,道:“癡人說夢!”
薛嘉懿知道他不會立即便買賬,口吻森然:“留他在鳳坤宮跟着幽魂作伴,餓他三日,誰也不許喂飯給他!”
薛夫人這一聲令下,無人敢有不應,皇帝很快便被軟禁起來。
鳳坤宮主殿的宮門被兩人重重地阖上,裏頭毫無光亮,皇帝畏懼黑暗,掙紮地爬起來,摸到燭臺那兒去,可是這裏久久無人居住,又豈會有火石這種東西,皇帝摸了半天也沒摸到,便大感惱怒,一腳踹在了燭臺上,轟然倒地的蓮枝銅燈,砰地砸出一聲巨響。
他扶着桌案,怒氣沖沖地喘着粗氣。
一應物件全部被掃落之後,他才仿如初醒,這是皇後的寝宮。皇帝的嘴裏猶如嚼着黃連,他蹲下來,将被他氣怒之下掃落的東西全部拾回,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
他倦怠極了,氣得頭昏腦漲,不得已朝着皇後的卧榻走去,挨着軟塌躺了下來,這時腦中全是那賤人的嘴臉,擔憂她對太子不利,害怕極了,幾乎全身都在顫抖。
“皇後,若你在天有靈,便庇佑着咱們的策兒吧……朕已讓他吃了太多的苦……朕再也不能眼睜睜看着策兒先于朕離開這人世……”
皇帝近乎哽咽,老淚縱橫。
“策兒……”
他的手惱怒地捶着床,将頭深深地埋入被褥中。仿佛這二十年來被換過無數次的被褥之中,還存有皇後遺留的馨香。
從前他不敢來見皇後,心中再是後悔和思念,也從來不敢獨自踏入鳳坤宮一步。如今來了,舊物如昨,物是人非之景痛煞人心,他掩面抽泣起來,滾熱的淚水湧出,滲入了軟褥中。
繼而,他的手摸到了床邊一處凹陷,皇帝驚愕萬分,忙從床榻上爬起,跪坐起來,他的手繼續朝着床榻邊的橫木摸索了過去。
這床邊的凹痕處,隐隐約約現出了一行小字。
黑暗之中,皇帝無法辨認那是什麽字,但皇帝能肯定,這必定是皇後在世時所留,可惜二十年過去,這雕刻的小字早已摸不出痕跡。
他需要一盞燈!
他還記得,皇後在新婚那夜,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殿下若是不喜歡,便不要碰我,我亦是有心上人的!”嬌豔的少女,臉色微微發白,驚恐地看着他,唯恐他碰她一下,戒備地豎起了一身的刺。
可皇帝那會兒豈能放過她,眼見她不服從,反而愈發使壞,用蠻力欺入了她的身子,洞房花燭那時候她才十四歲,還太小了,中途便暈厥了過去。皇帝那時絲毫愧疚也沒有,有的只是使不完的嫉妒和憎恨。她心裏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他吃了近十年的醋,不斷對自己、對皇後質問,那個奪走了她的心,又畏畏縮縮不敢出現的孬種是誰?
皇帝的手指在摸到最後一個字時,忽然僵住了,血液在那瞬間,幾乎全部逆流回心髒,漲得胸口幾欲爆裂。
他近乎艱難地,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片凹痕。這時,身後的窗忽然被推開一扇,那賤人應是放了人在窗口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見皇帝趴在床上也沒甚動作,便放心了。皇帝卻因為這驟然的天光闖入,看清了這木頭上的字,他看傻了。
辛醜年,記,游俠孟景。
壬寅年,記,游俠孟景……
……
皇帝呆呆地盯着,唇瓣失去了全部血色,也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孟景,怎會是孟景!
他呆着不知多久,恍然大悟!大徹大悟!
皇帝懊悔地抓住了被褥,嚎啕失聲。
他一生榮華顯赫,萬事信手拈來,難題迎刃而解,老來落難。為天子兩紀,卻于皇後故去的多年後,于她寝宮之中,哭得似個發瘋的孩童。
薛夫人于寝宮之中踱來踱去,實在難以放心,心頭一根弦總是不停地跳着,額頭青筋直抽。她直覺會發生不太好的大事。
這時崔明德踮着腳尖闖入永信宮,對薛夫人道:“夫人,陛下仍然不肯署名蓋印。”
“由他!”薛夫人知道皇帝不見棺材不掉淚,餓他兩日,撐不住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軟骨頭!
她眼下擔憂的,是楚王能不能秘密地将太子扣押下來。
“太子出城了麽?”
崔明德不知太子動靜,眼珠轉了轉,“這個不知。但請夫人切勿憂心,您苦心謀劃這麽久了,必定能心想事成。
薛夫人冷寒着鳳眼,又來回踱步地走了幾遍,終于,消息傳了回來。
“夫人,事有不妙,楚王的人馬并沒有抓到太子殿下,讓太子……逃出城去了!”
薛夫人大驚,“什麽?”
“本宮、本宮就知道這個沒有的廢物指望不上!”
“還、還有消息……”宮人屏息,艱難地開口。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也不能比眼下更糟的了,薛夫人想着,太子是跑了,可他的太子妃衛绾還在,她手裏握着這麽一個重要的人質,終究是占了上風的。
宮人道:“太子那邊傳來消息,說、說太子這回要休妻。”那邊的人自然猜到,太子離開洛陽,衛绾必然會受到薛夫人的百般折辱,與其日後有礙于太子威名,不如趁早休妻。于是,這樣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夏最多和離,不會休妻的,男人嘛,總要大方一點。和離成不成我不知道。
以後都是绾绾哄他和寵他了,畢竟是互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