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皇帝在瞥見太子玄影出現在身前,并朝着自己不疾不徐走來之時,緊繃着的弦仿佛驟然松了,整個人便感到完全地疲乏無力,只是因不能與太子跟前顯露,暗中掐了一把虎口,裝作無事地立定。
夏殊則神色冷漠,沒有立即說話。
皇帝被他兩道冷如寒箭的目光盯着,仿若骨頭都被刺穿,臉面無光。當初這個嫡子屢次三番警醒自己,不可大意,讓李翦及早趕赴戰場。皇帝為了給二兒子鋪路,又聽了薛夫人幾句谏言,便沒有同意,招致如今朔方大患來,匈奴人占地為王,勢如破竹,再過不久,臨黃河與朔方毗連的幾座城池恐怕都将不保。
“朕将虎符賜你,你即刻調遣兵力,接管衛邕手中的一支骁騎,立即前去支援并州!”
皇帝的手掌落在夏殊則的右肩上,猶如千鈞之重,他定定地對夏殊則又道:“朕望你,馬到功成,只許勝,不許敗!”
夏殊則眉眼不動,末了,他應話道:“諾。”
皇帝要走回龍案,背過身去,腦中忽地一陣發昏,他才想到昨夜裏與薛夫人在暖帳之中翻雲覆雨,頭兩回只入了她不過三五下便洩了氣,他大是懊惱和不甘心,磨了薛夫人許久,這才倒下。今早許是被人喚醒得太早了,他全無準備,這才渾身肌肉酸軟無力,後腦眩暈。皇帝沒有多想,勉強立定,隔了片刻,他又回頭說道:“對了,你奉诏出城,讓李翦與你同去。”
“至于楚王,讓他戴罪死守居延,不可讓敵軍奇襲,如再有纰漏,定斬不饒!”
楚王出了這麽大的纰漏,皇帝需做一些事暫時打壓他的氣焰,也是為了堵住朝臣的口。皇帝心裏始終是向着這個二兒子的,他的偏心二十餘載一以貫之。
夏殊則面色凝然不動,望着皇帝道:“諾。”
也沒別事交代,皇帝又神色木然地多瞧了幾眼太子,不再說話。太子的眉眼生得冷豔無比,但因自幼便冷漠處世,那股豔麗之感不顯,随着太子日漸長大後,五官之精致華美,卻猶如羽翼一般慢慢舒展開來,細看之下與皇後足有七八成相似,皇帝望着他,時不時便會想到對他從來不假辭色的傲慢女子,年輕時,他亦為之驚豔的女子,只是他每每想起,便對夏殊則充滿了憎惡和嫌棄。
他終又背過了身,心腸冷硬,“你去吧。”
身後傳來衣衫摩挲的窸窣響動,卻沒有人說話,直至那一串沉穩的腳步聲快要消失于耳畔,皇帝忽然心中一動,猛然回過身來,只是頭卻随着這麽一晃又是一陣眩暈之感湧上,他扶着龍案,一頭栽倒在地。
“陛下!”“陛下!”
宮人們搶入廣明宮來,皇帝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寝宮之中,衛绾仍然鬓發蓬亂,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望着鎏金殿門,有一絲神色恍惚。直至夏殊則入門,第一眼發覺這個呆憨如鵝的嬌妻,似乎正在打着什麽算盤時,他的嘴唇微微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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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绾也望見了他,欣喜之下,連鞋也來不及穿,便從榻上起來了,跟着猶如一朵蝴蝶朝他撲了過去,小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腰。
“沒事了麽?”
她緊張地問道。
夏殊則道:“是匈奴人犯境,并州無兵無糧,暫時有事。”
他竟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與她玩笑!衛绾又擔憂不已,“那我阿兄?”
“他人不在朔方,沒有危險,”夏殊則頓了頓,知遲早要将自己帶兵出征的消息告知她,聲音低回而溫柔,“孤去後,便會将他調回。”
衛绾心中一動,果然,陛下在遇上這樣的麻煩時,首先想到的永遠是太子。只是一次又一次,陛下在利用完太子的赤忱之心和骁勇善戰後,便會再度耽溺于薛夫人給的溫柔鄉,想起楚王殿下的所有好處,将太子揮之一旁。
她的心頭湧起一陣疼痛,目光一瞬不瞬的,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緊了,緊到不願松開。
夏殊則亦已明白過來,依衛绾成日裏偏愛胡思亂想的性子,怕是方才在床上出神之際,早有預料了,是以她不會驚訝。
衛绾嗓音悶悶地問:“殿下何時出發?”
“明日卯時點兵。”
“這麽快。”衛绾只是嘟囔了一句,卻沒有不理解男人的意思,戰局瞬息萬變,兵貴于神速,及早出征,才有可能在匈奴進一步破境之前,阻住他們南下的趨勢。
“殿下我能幫你甚麽?”
她仰起了腦袋,望着他。
夏殊則撫了撫她毛茸茸的腦袋,映着門外天光,雙目猶如瀚海深幽。
“你在東宮等着我師凱旋。”
衛绾點了下頭,踮起腳尖,在殿下的右頰上親吻了一口,道:“我知道方才無論陛下對殿下下了什麽令,殿下都不會開懷的,但不論旁人怎樣,阿绾心裏有你。”
她在安慰他,她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令他無所遁形。夏殊則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俯身朝她的嘴唇兒壓了下來。
這時身後的宦官姍姍來遲,“殿下,陛下昏厥了!”
夏殊則才松開衛绾,他回頭,神色淡淡,“人眼下安置在何處?”
“在廣明宮歇着。”
夏殊則對衛绾說了句話,便随着那宦官走出了東宮。
禦醫前來診脈,沒說旁的,三五句粉飾太平,開了一張藥方,便命人去取藥。
人都已昏厥,面孔發白,禦醫說得卻不疼不癢,實在可疑,見薛夫人一個勁鋪在皇帝榻邊,流淚不止,幾名妃子都個個以手抹淚,真情萬狀,只有夏殊則随着匆匆而退的禦醫走了出去,于丹陛上喚住了張太醫。
“陛下到底得了何病?”
張太醫佝偻着腰,低垂着面目,不敢擡頭。
夏殊則聲音漸厲:“于孤面前,還要裝啞?”
張太醫駭得面如土色,迫于儲君之威,當初屈膝跪地,俯首叩首,正待說話,卻聽身後一聲輕叱:“陛下仍昏迷不醒,張太醫,你開的什麽方子,可要一五一十同太子說明白。”
薛夫人從身後走來,她花容雪白,肌膚若膩,兩頰上仍挂着兩行淚痕,只是柳眉倒豎,鳳面莊嚴,氣勢先聲奪人。
張太醫于是又看了一眼太子,戰戰兢兢:“陛下只是連日操勞,虧了氣血,突然噩耗而至昏厥,絕無大礙,請娘娘和太子放心。”
夏殊則道:“是麽。”
“是是是,老臣絕無假話!”
張太醫又連連朝太子磕了幾個響頭,夏殊則漠然負手下階,不再回頭。
皇帝的病恐怕不如張太醫所說那般簡單,但薛氏太過冷靜、目中無人,楚王如今獲罪,她不敢造次,公然買通太醫,多半是皇帝自己命太醫那般說的,或許是為穩定軍心。其中種種,夏殊則不欲多言。
衛绾在寝宮沐浴,昨日鬧出了一身汗,幹涸了便黏在身上,極為不适,因此白日裏命人閉了寝宮,于淨室內泡澡,正閉着眼睛。
太子的行囊,她和韞玉幾人已打點好了,夏殊則方入門,便聽到缂絲花鳥屏風後頭,她柔軟清麗猶如黃鹂鳥般的嗓音:“包裹放在胡床上,殿下點點,還有所需,阿绾再為你置辦。”
話音一落,屏風影動,男人的身影已出現在裏邊,衛绾嬌呼一聲,下意識遮住身上最飽滿白嫩的軟肉。
殿下的俊容彤紅如血,衛绾疑惑地看他幾眼,卻聽他道:“阿绾,出來。”
衛绾不肯出來,搖了搖頭,見他寸步不讓,只好妥協,“殿下,你要做甚麽?現在可是白日,你要……”
“帶你出宮。”
衛绾驚訝不已,但又想到這人明日要出發了,便點頭,磨磨蹭蹭地催促殿下背過身去,夏殊則依言轉身,耳後一片赤紅。
衛绾從水中出來,換了幹淨裳服,輕輕說道:“殿下,好了。”
他回頭,将衛绾的手腕圈住,攜着她走出淨室。等衛绾梳妝打扮好,二人才終得以出門。
衛绾還不知殿下要帶她去何處,直至馬車出了宮牆,穿街過巷,行至衛府門口,衛绾打起車簾朝外望去,門口兩尊蹲着威風凜凜的石獅子,怒目如金剛,她倏然洩氣,原來是回了娘家。
下車之後,衛绾神色已經平靜,與殿下一左一右入門,小厮通報傳得飛快,不一會衛邕帶着一大家子人前來見駕,衛織才知衛绾又回來了,還是拉着太子殿下回來顯擺的,氣得嘴歪,正好太子不須見旁人,她便随着母親暗惱地取了。
夏殊則凝視衛邕,“孤前來,同衛卿取一物。”
他的掌心一吐,露出了一片镂着墨紋的虎符,衛邕早已聽聞朔方失守的戰況,于大魏極為不利。只是他本以為陛下這當口應當先派遣他這個大司馬出戰,卻沒想到,最後陛下仍是将虎符賜予了太子,恐怕是嫌棄他年事已高,不再握得動槍。
衛邕正色下拜:“殿下但有吩咐,老臣無有不應。”
夏殊則道:“孤需調動衛卿一支虎.騎,三千人。”
“只三千?”衛邕大為驚愕。
“只三千。”
衛邕轉念又想,殿下用兵如神,還有李翦等人相助,三千兵馬于他而言足夠,他答應得十分慷慨,并迎太子入正堂。
清風吹動堂前榆柳,榆陰團團,石磚地面金斑如錢。
衛绾跟着父親與殿下入門,殿下頓了頓,嗓音已是平淡如常:“阿绾歸寧之時,孤本應同她一道回門,但政事耽擱,故只讓她孤身一人回家省親,是孤的過錯,望岳父見諒。”
作者有話要說:
衛爹:太子叫我岳父啦,好有面兒,我要出去吹噓吹噓,誰也表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