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且說,衛皎婚前失貞的消息,不知經由何人之口,傳得洛陽城遍地皆知之後,薛淑慎唯恐與蜀中談的婚事作罷,連夜裏修書一封遞入蜀中。
接着薛淑慎便一紙家書告回了娘家,請娘家薛氏對她做主,出面嚴懲崔适。但,衛邕以為不妥,如今洛陽傳的流言對衛皎本就不利,但空口無憑,信者有,不信者自然也有,如果薛家這麽一出面,公然朝崔家施壓,反而贻人口實了。
這種大事上,薛淑慎承認自己不如衛邕有見地,隐忍不發,只等着蜀中林老夫人回信。
沒過多久,林老夫人回信,說益州傳出了疫病,她兒身為刺史,當以百姓為先,姻親之事則應押後再議。
薛淑慎便只好再等着。
可是越等她便越覺得不對,那蜀中疫病,雖确有其事,但陛下高枕無憂,可見不是大事,怎麽聽都像是林老夫人借此機會駁回許親。
再過半個月,聽說那疫病控制下來了,死傷不多,甚至完全不必刺史大人親自經手,薛淑慎沉不住氣,便又向林老夫人問話。
這一回蜀中那邊已無法回避,林老夫人日日在兒子身邊說道:“我那信回了她,便已是給足了薛家臺階下,委婉拒了婚事!她卻好似不知!狗皮膏藥似的纏上來,愈發不休了!她那女兒,婚前已有了那樣的事,豈可羞辱我兒!這薛氏忒也不知好歹!待我寫封信回絕了她,痛斥她一頓。兒啊,你也寫封信,告知陛下,以免她薛家仗着外戚日後欺人。”
從頭至尾,益州刺史都不大想與衛皎結親,全是母親與衛家的主母于背後推動,如今悔婚,他心中倒沒甚麽,只是母親最後一句話提點了他。為防惡人先告狀,當下他言辭懇切修書一封,差人送往東都,并讓母親回絕薛氏的信後發兩日。
薛淑慎收到林老夫人回信,險些氣暈過去,蕭家仗着擁踞益州,也不過是條地頭蛇,豈能比得上他們薛氏,幾代名臣,又有薛夫人如今做主中宮,她連忙恢複冷靜,朝天子去告禦狀。
不曾想,在陛下那竟又碰了一鼻子灰,皇帝提前收了蕭家的信,讀罷之後以為,衛家這事确實占不上理,便不肯為薛淑慎使氣。
薛淑慎回來大病一場,醒時,在貼心的女兒衛皎在一旁侍奉羹湯,苦不堪言,一把抱住了她心肝肉似的叫喚起來:“阿皎,你可如何是好!為娘如何為你張羅婚事都不成了!如今,如今你怕是只能一輩子待在家裏了……”
衛皎咬咬唇,眼中泛出了水光。
她沉默良久,待薛氏哭完,手掌輕輕撫着母親的背,道:“女兒也不圖嫁。母親勿以為念,既然事已至此,明日,女兒便戴冠修行去。”
見薛氏忽然滞住,目光露出呆滞和驚愕,衛皎又以指輕揩拭去她眼角的淚珠,“母親,女兒願為女冠。”
女兒說話的神态口氣都萬分鎮定,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只是,這卻是一種認命之舉,薛氏自然不肯,可似乎已拗不過她。
Advertisement
薛淑慎是衛家婦,不得不為衛氏,尤其是衛邕的臉面做打算,如今流言傳得還不多,蕭家這麽一拒婚,卻是愈發坐實了這一消息,日後只會渲渲染染,于衛氏的名聲更大有妨礙。衛皎這時發下誓願,出家為冠,倒的确不失為一種保全名聲的好法子。
只是薛淑慎卻有些心疼女兒。
衛皎朝她笑着,眼眶不住地泛紅,怕再露出端倪,惹母親心疼,又不許她做女冠了,衛皎忙借故離去。
一晚雨疏風驟,衛皎靠在窗臺,聽了一宿的雨。園中那原本枯壞的芭蕉,聶氏命人打理,但那日衛皎撞見,阻止了她們挖走,不知為何,她總喜對着那叢病死的芭蕉出神,一想,便覺得記憶恍恍惚惚,能隐約想起,她失貞那日的模糊的影子來。
衛皎不願再做懦夫,她想憶起那壞了她一生的男人是誰。
她想起來,那男人身材偉岸而魁梧,盡管他動作溫柔,但依舊幾乎将她撕裂,除此之外,她只記得那日拾起了一塊石頭,要砸他頭,砸中了,他發出一聲呼痛,可卻沒有停下一直要她,衛皎氣惱不過之時卻摸到了一手的血,她生性善良軟弱,連正在對她施暴的男人她都不敢殺,只扔了石頭不停捶他腦袋。也正是因此,她才想起來,那個男人沒有頭發。
正如母親所言,那人是個惡僧。
她……竟被一個方外之人玷污了身體。
衛皎捂住了臉,熱淚源源不絕地從指縫之中流出來。
一宿無眠,她躺在虎皮靠椅上,胡亂地歇了一個時辰。
她已打算好,便在洛陽城中公告,她将出家為女冠,永世不再回洛陽。但一大早,婢女忽然匆匆跑來,朝她報信道:“姑娘,居延李翦,他、他居然來了!他今日回朝,公然當着文武百官,說要求娶姑娘你。”
衛皎慌張地欲立起身,只是雙膝疲軟,竟栽倒在地,婢女忙将她扶起來,衛皎卻站立不住,跪坐于地,又蹙了眉失聲道:“李翦?”
“正是李翦。”
衛皎俏容慘白,唇肉被咬着發白。
“才下了朝,郎主與李将軍一道回來的,陛下已金口玉言,當朝允諾了婚期。此時李将軍他們已經來了。”
“不但如此,李将軍還請你到竹水亭一見。”
這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衛皎昨夜裏還想着出家做女冠,将一切退路都留好了,沒曾想李翦突然從西北歸來,更當着陛下的面兒說要娶她。
難道他不知洛陽那些流言,她名聲早污了麽?
衛皎腿軟得幾乎無法撐臂立起,緩了許久,才慢慢說道:“替我更衣吧,我出門見他。”
婢女颔首。
這時伺候她的李氏大喜過望入門,送來一疊物事,笑吟吟說道:“姑娘,想必你已知了,這是李将軍送來的琴譜,說他無知音,只求一知心夫人,收下他的琴譜。”
衛皎望着李氏捧來的那一疊琴譜,當日被她送回了居延,她都不知,那之後他是否還有信回來,因她已完全托大兄衛不器了結此事,便沒再過問,此時見了那去而複返的琴譜,忍不住心跳得飛快。
她換了衣裳,便獨自上了水榭,朝竹水亭走去。
亭中遠遠只見一個男子的背影,立在一堆殘荷之間,身影昂藏而奇偉,高冠巍峨,窄袖長袍,似已等候多時。衛绾的跫音還很遠,便已被他的捕捉到,李翦回了頭,剎那間,衛皎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破胸而出。
李翦的手中還持着一把劍,他面容俊朗,與衛皎所想大有不同,她本以為他一個武将,于這個年紀應已滿臉絡腮,皮膚黝黑,但事實上,除了雙目炯炯之外,他的面貌一切都與衛皎所想不同。
陽光披在衛绾雪白的暖裘上,她深深屏息,朝他走了過去。
李翦卻在她走近之時,曲了一條腿半跪下來,吓了衛皎一跳,他正色道:“衛二娘子容諒,李翦跪天地君王,父母恩師,不吝膝下黃金,但衛二娘子,即将為李翦之妻,便只屈一膝。”
說罷,他将劍雙手呈奉,垂目斂眸。
衛皎驚訝看他,“你有何事對不住我,要同我下跪?”
李翦擡起頭深深看了她一眼,“李翦如今才知,原來昨日以前,衛二娘子已想着出家做女冠子了,李翦如今再來求娶,頗像是趁火打劫,擔憂衛二娘子芳心不喜。”
衛皎忍俊不禁,紅着眼眶兒笑道:“你說話真有趣,可是你知道麽,我名聲不好。在與崔适成婚之前,我便已……那都是真的。”
李翦沉默了半晌,他皺眉望着她,“我知。”
“你不嫌棄我麽?”
衛皎道。
“我非清白之身,污名在外,被崔家名為和離地休棄。”
李翦的目中掠過心疼之色,“那非你之過。”
衛皎怔住了,她呆滞地望着李翦,胸口卻是一跳。
李翦起了身,将劍呈遞給她,“皎皎,我盼你能嫁我,想了多年,已是我平生唯一之願。若我因為你受到的傷害便嫌棄你,太也不是男人,更不敢厚顏無恥來娶你。從前你是崔适妻,我不敢想,亦感慨身無功名,爵俸太低,不敢出現在你面前。如今,算是我趁火打劫也好,趁虛而入也罷,人之一生,何其短暫,錯過了你李翦必留一生遺憾,故而恬不知恥前來洛陽,借用軍務之便,對陛下提出這麽一個請求。蒼天憐見我李翦三十而立卻患無妻,陛下應允了婚事。可于你,李翦沒有絲毫把握。當日你将我的信物退還與我,并讓我不再糾纏,我便知,你心中實在無我,如今我利用陛下賜婚的旨意,強行迫你父點頭,迫你下嫁,是小人卑鄙無恥的行徑,如你不能接受,今日便可提劍出鞘,一劍刺死了李翦。你且放心,後事我俱已備好,今日死在你手裏也絕不與你相幹。”
衛皎咬着唇,一邊怔怔一邊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她從未見過有人前來求婚,提着劍來,讓別人不答應便一劍賜死他的,更滑稽的是,他竟然還已準備好了身後事。
衛绾破涕為笑,慢慢接過了李翦手中那柄華麗而古樸的劍。
“這劍,鋒利麽?”
李翦略有動容,難以隐藏地露出失望之色來,只不過不敢露得太顯,很快便鎮定下來,道:“此劍是李翦初從軍時太子殿下所贈,我攜此劍斬殺匈奴千萬,自是鋒利無匹。”
衛皎說了一聲“好”,她抽出了劍,龍吟之聲驚得李翦閉上了眼,他的身體有了些微顫抖。
衛皎看了他幾眼,從自己的青絲之中分出了一縷,以劍刃割斷,身前的男人忽然睜眼,似乎感到納悶,她為何割自己的頭發,難道要削發代首?可如此不應割他的頭發麽?
衛皎将那縷青絲纏成結,綁在劍穗上。
男人忽然重重地抽了口氣,“皎皎,你這是何意?”不是要殺他?
衛皎朝他溫柔害羞地笑起來了,“李翦,我連蚊子都沒拍死過,怎能殺得了你。”
此生能聽她清軟的嗓音,溫柔喚自己李翦,已是足夠。李翦激動地一把抱住了面前他肖想已久的嬌小女子,抱着她連着轉了幾個圈,晃得衛皎頭暈,又氣又笑地打他肩膀,“不要了,我頭暈!”
李翦忙将懷中佳人放了下來,一把握住她的柔荑,喘氣說道:“皎皎,你可是真心實意要嫁我?是真的麽?”
衛皎抽出了右手,咬唇道:“你這人,不是讓你讓陛下下了旨,非要我嫁給你麽,如今你卻來問我。”
李翦傻裏傻氣地朝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大笑。
衛皎被笑得愈發羞澀,低低地垂下了眸子,道:“多謝你贈我琴譜,我彈奏過了,那時便已很喜歡,彈琴時便能忘記那些煩心事,于我而言是當時最需要的。其實,我本已決意收下琴譜,若無後來母親相中益州刺史強拉紅線之事,阿皎,早已許君了……”她羞澀不能言,臉頰靜靜地埋在男人胸口。
李翦聞言內心大為震動,幸而她阿兄衛不器在信中說道,薛淑慎強行違逆她心意,要促成與蕭家的婚事,李翦才知她是被逼。只是當時戰事吃緊,他身為撫西将軍,難以抽身,又想到,他懦弱不敢提親,若是那益州蕭家真能接受衛皎,予她幸福,他便放手。
那日決無可能想到,竟有眼下的絕處逢生,更沒想到,衛皎其實當時心中已對他有所期盼。
他笑了起來,收住了雙臂,将衛皎牢牢困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沉聲道:“皎皎,從今以後,你不必再怕,風來,雨來,李翦為你遮護,此身無長物,唯獨命硬,必能護你一世無虞。安心嫁我。”
衛皎雖然仍然對流言有所忌憚和膈應,但李翦卻常年身在邊關,正好可帶着她離開洛陽。衛皎悶悶地點了頭,男子身上滾烈的體息,肆無忌憚地充斥着她的嗅覺,她以前所嫁之人,是個脂粉氣濃厚的嬌貴公子,斷斷沒有李翦身上這股渾厚的體息,衛皎卻一點不排斥,她試圖接納眼前之人,伸出細軟的一雙臂膀,環抱住了李翦。
男人身體僵硬,心跳得極快,只是卻一動不動的,面色十分溫柔。
陛下賜婚,連薛淑慎都不敢不答應,何況比起衛皎出家做女冠,能嫁給李翦已是不錯了。只可惜當初她過于嫌棄李翦,如今也不知拿什麽面目來見,便索性不見,衛皎的婚事,一律交予衛邕與衛不器去辦。
衛皎的婚期定下不久,途中夏殊則便已收到了信。
見只是衛家家事,便将信條給了衛绾。
車馬搖晃,颠簸不停,衛绾本想休息,但因是殿下遞來的,便伸手接過來,看罷頓時露出笑容:“原來成了?”
說着馬車一晃,衛绾立不住,一跤跌入了夏殊則懷中,她狐貍般地眯起了眼,仰着頭望着殿下說道:“我記得從前曾不知在哪聽得的謠言,殿下喜歡我的二姐姐?”
夏殊則臉色不自然,“既是謠言,便不必問了。”
衛绾輕輕一哼,嬌嗔道:“殿下目光躲閃,看來像是真的……”
“孤何時——”他蹙了眉,待要反駁,才發覺懷裏這狡猾的小女人壓根沒有生氣,便伸臂将她抱到腿上來,讓她老實些。衛绾不肯,偏要扭動,跟着屁股便挨了一記打,她睖睜起來,氣悶地将臉埋入了殿下懷裏。
“那只是誤傳而已。”
她的殿下終于忍不住,要哄她了。
衛绾眯起了眼。
但殿下卻沒再說話了,她從他懷裏掙出來,仰起頭,只見殿下望向了窗外,深思宛如不在。衛绾細細一想,那謠言是前世傳出來的,這輩子卻沒有。想必殿下也知道防微杜漸,從源頭上制止了它的傳出。
她攀住了殿下的胳膊,依偎過來,告訴他自己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并決心再也不問關于前世的任何事。
車馬漸近洛陽,臨入城之時,被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
廣闊綿長的官道上,鴻雁在天,夕陽漫山。
衛绾疑惑地想道,已經快到洛陽了,還有誰敢如此大膽,竟要攔住太子殿下的去路。
她讓殿下稍後,自己下去會一會。夏殊則本在閉目休息,露出一縷笑意來,也當真沒有過問。
衛绾探出頭,只見不遠處的一駕驢車上,衣着光鮮亮眼的齊王殿下正綻着大大的笑容,猶如一朵明麗的葵,遠遠朝她揮手,興奮地又跳又叫,跺得木板車咚咚作響。
“三嫂你好啊!”
衛绾先是一怔,回頭望向車中的殿下,殿下對這樣的場景似乎很是熟悉,只是揉了揉額角,沒甚麽話。她也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寫副cp,都想接着幾章一道寫完,但時間線不對,只好插在裏頭一點一點地摳,感覺不能盡興,除了李将軍和皎皎,還有一對我還沒開始寫,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