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衛皎翌日大早又收到了兩張琴譜,被函于密封之中,經由衛不器之手送來的。
看不出李翦武将出身,卻粗中有細,知曉讓驿使先将信送給衛不器,再輾轉相贈于她。只是這樣,敦厚仁善的兄長沒有放過詢問,“阿皎,信我可以給你,只是你要同我說,這信是何人送來的。”
李翦未在信箋上署名,僅僅寫在裏頭附有冷梅香氣的信紙上,衛不器是君子,既是送予衛皎的,他便沒有啓封過。
只是如今衛皎到底尚在家中,始終與男子私相授受,一旦敗露,于她名聲有礙。
衛皎垂下了螓首,“阿兄勿怪,想必只是琴譜而已,張掖李翦所贈。”
“李翦?”
衛不器思及衛绾昨日于家宴上所說,蹙起了眉。事關衛皎,李翦曾向父親提過娶親之意,此事父母私下合計,卻未曾告知他,若不是衛绾道出,衛不器至今仍被蒙在鼓中。
他還不知衛皎心意,但當初為她上幽州退婚,親眼見了那崔氏嘴臉,對二妹妹的再婚之事也放在心中着緊了不少時日。
衛不器直言相詢:“李翦贈來琴譜,也不是一次了,阿皎你收下了,可是因着心中也偏愛李翦?”
“我……”衛皎既困惑,又無奈,不知當如何說。
衛不器道:“抛開旁事不談,你和離在家,當初上門求親的如今個個對咱們避之不及,唯李翦上趕着獻殷勤,阿兄直言,他若不是存了別的心思,那便是真心喜愛你。阿皎若是想考察李翦心意,阿兄願意在中間為你二人傳信,只道是我在居延關的一位故交,有些書信往來,依着母親對我的信任,必不會仔細詢問。”
阿兄一向孝順母親,未曾想這一次竟肯為自己隐瞞,衛皎咬住了紅嫩的唇,“此事,容後再說,我亦沒想好是否該接受李翦的好意。阿绾要出門了,咱們送送她去。”
衛不器微微地頓了頓,點頭說道:“也好。”
衛府幾人送衛绾上了出門走上宮車,臨去之時,衛绾從車中回眸,瞥了眼立在臺階上未曾走下來的衛氏家眷,忽然牽起了唇,發出無聲的笑來。
嫁出這門始,除了這個始終與她站在一處的親兄長,衛家一幹人等,還真是與她不再有甚麽幹系了。
她這古怪一笑,倒讓薛淑慎心頭發毛,故也陰陽怪氣地回了一笑,衛绾卻不再看,弓腰打起了竹簾,矮身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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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的宮車,随着銅鈴聲動,揚塵而去,消失在遠處僻靜而廣闊的深巷之中。
薛淑慎趁着人一走,張望了一眼,這便拉着衛皎之手,大喜過望地入門,衛邕與衛不器均不知其心意。
待入了內堂,薛氏命婢婦都下去,不必來堂上伺候,這才攜了衛皎之手,引她上座。
她喜不自勝,直眉開眼笑地說道:“昨日裏衛绾顯擺來,我心中極為不适,夜裏也道你父親憨傻,被人炫耀了一通渾然不知,與他起了些争執,未曾想前不久我送到蜀郡的信,今日已有人回了!”
堂上的男人面面相觑,衛不器更是大惑不解地問道:“母親朝蜀郡送了何信?”
“益州刺史,年方二十又七,正當年華,他母親苦于兒子守鳏,無門當戶對之貴女可堪相配,三年來無法議親,我正是聽了這話,得知林老夫人有意朝洛陽尋訪……”
“母親!”衛皎面孔煞白,念及懷袖之間揣着李翦千裏迢迢送來的琴譜,愈發羞慚無顏,臉白地朝薛淑慎道,“母親,女兒不是同您說過了麽,女兒不便議婚,請母親切莫自作主張,你怎麽還……”
薛淑慎早已知曉她這态度,也不曾意外,只冷哼着說道:“你不争氣,為母的豈能不為你争一口,那蕭家世代居于益州,巴中之地,猶如天險,據守難攻,水旱從人,糧多物盛,這一代的刺史更是勵精圖治,誰人不羨慕這塊好地方,當初先帝平定天下之時,大赦益州,從中提拔了多少英才!如今各個都是朝廷的脊梁骨,難說下一個不是這位刺史大人。”
說至此處,薛淑慎的口氣停了一停,一指頭戳在茫然地睜着眼眸的衛皎腦門。
她又氣又笑,“你個沒出息的,母親早不指望你能攀上什麽皇親貴戚了,只是林老夫人那獨生兒子,我怎麽瞧怎麽都覺着順眼。你若不信我的眼光,衛邕,你來與女兒說!”
薛氏瞞着自己朝蜀中林老夫人抱有求好之意,雖有些傷他顏面,但衛邕冷靜之下細想起來,那蕭家如今的長子,确實是個風骨佳絕、政績斐然的青年人,何況他恰是鳏居之身,必也不會低看了衛皎。
衛皎的手不自知地捏緊了衣袖口,信紙慢慢地發出低微的折疊響動,她懷着一縷微弱的希望,望向父親大人,渴盼他能開口,為自己做一回主張。
衛邕卻道:“不失為大好青年。夫人此事瞞着我,做得雖不地道,可見心卻是為着阿皎的,她為你的婚事奔波日久,實是勞苦,阿皎,不如你……”
衛皎的心冰冷地沉了下去。
衛不器蹙眉,堂上唯有他,若有所覺衛皎弄出的聲音,知曉那是前不久李翦命人送來的琴譜,今日才到府上。
他立了許久,才下了這麽一個決定,他走了出來,同父親慨然道:“父親,昨日阿绾歸家,席上所說,可是真的?那張掖撫西将軍李翦,對我二妹妹懷有求娶之心?當時父親為何不應?”
未曾想這常孝順不知違逆二字如何寫的長子,竟也來質問于己,衛邕一時面色複雜地盯了眼薛氏,豈是他不應,當初他便想立即應了,是薛氏與衛皎都不肯,李翦又倉促離開洛陽,再無音訊。
衛邕露出難色,“當初非老父不願,而是你母親覺着李翦年歲長了阿皎快一輪了,又是武将,朝不能保夕,不願她一嫁,為父思及此也覺得不是無理。何況那李翦去後,至今也沒有回音,可見是就此放下了,心意也不夠純,放過了他也沒甚麽。”
衛不器道:“可,那李翦如今……”
“阿兄。”衛皎打斷了他,朝他搖了搖頭。
衛不器閉了口,蹙眉不再言語。
衛皎在家中之時,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女兒,當初如何被發落出家門的,如今也将怎樣被發落出去,抗争過,但因為自身的軟弱,無法脫離家門,如今除死心認命,別無他法。
“憑母親做主。”
衛皎斂衽施禮。
見她終于想通了,薛淑慎心中一塊巨石落下,笑吟吟地攀住了衛皎兩肩,“好,這才是我的好女兒,你可算轉過了這道彎兒,母親能保證,日後你的日子必不再難過!”
薛淑慎還待說幾句蕭刺史大人的好,好教他愈發了解未來夫君,存有憧憬,衛皎告知父母身體不适,便提早從堂上退了下去。
蓮步邁出門檻的那一霎,衛皎緊繃的挺立的雙肩猶如負重,被千鈞之石壓垮了一般,無力地拖着步子朝閨閣行去。
暢行無阻,婢婦要上前來寬慰,問詢發生了何事,衛皎一言不發,眼眶猩紅,待回屋之後,她阖上了門,對屋外老婦說道:“您不必跟來了,我要清靜會兒。”
老婦應聲,滿面愁容地捧着午膳走下閣樓去。
衛皎靠着門框,無聲地抽氣、哽咽着,好一會兒,她才略微平複,哽着口氣走到書桌前,取了一紙素宣,以筆蘸墨,寫道:居延李翦。
她不能為自己做主婚姻,正如上一次,因自以為失身于崔适,心中也認命了,又受他言語蠱惑,以為這定是溫潤良人,不必出面,父母便為她安頓好了一切,送她出門。如今在家中,她有諸多不便,父母盼着她早日另嫁,身為子女,不能致使家門蒙羞,她必須從命。
她寫道:盼李君相知,衛皎此身污濁,李君仁義之輩,衛皎無心辱沒于你,琴譜函于信封其內,原物奉還,請李君另尋知琴知音。此信勿回。
落筆之後,衛皎幽幽地盯了那墨痕未幹的信半晌,自知這信送出之後,回頭無路,不知是釋然,還是更凝重了,她自嘲地微笑起來,将信封好,前去尋衛不器代為發出。
衛不器皺眉,“阿皎當真想好了?”
衛皎淚痕未幹,怕衛不器瞧見端倪,始終垂着面目,“想好了,請兄長代為發信,若李翦還有信來,也請兄長代為回絕,道我不欲與他再有糾葛,請他務必自重,不必于衛皎身上浪費心力。”
衛不器捏着掌中那封有數張琴譜的厚厚一把信,猶豫再三,道:“也好,阿皎既覺着那益州刺史尚可,阿兄自然不會阻撓你的婚事。”
說罷,他又道:“李翦此回發信來,你看了不曾?”
衛皎搖搖頭,“未曾,我想不必看了。”
她轉過了身,偷偷地用食指抹了淚痕朝東院那滿樹油綠的藤蔓架走去。
直至她纖瘦的清影消失于藤蘿深深之處,衛不疑原地駐足了許久。他面容複雜地捏着厚重的信,穿庭過院,入後門,囑咐小厮将信發出。
回來之後,他望了眼書房之內影影綽綽的紗櫥,繡着荷生并蒂的屏風,頓覺刺眼無比。
不知不覺,阿皎已二嫁了,阿绾也已嫁了人,過不久,或許輪到衛不疑與衛織了,而那個早早地奪走了他魂魄的女子,卻已永遠不能再回來!
他從未有一刻如此時般,憎惡匈奴人,憎惡到後悔從父之命習文,不能如西北的武将,如李翦一般,不吝用血肉之軀,用仇恨,用殺戮,去搏一個公道。
倘若他還有這個幸運的話。
衛不器念及此,恍惚回神,他走到了書桌前,筆走龍蛇,極快地寫完了一封信,又疾步沖出了庭院,将信交出,并囑那小厮,務必使信一并送到張掖李翦之手。
作者有話要說:
皎皎是李将軍的人兒,跑不了。
衛家大哥年紀二十二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娶妻是有點奇怪,因為他自己還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