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院大鬧一場之後,衛織将自己鎖入高閣,氣苦地嗷嗷大哭。
薛淑慎将小女兒捂入懷裏,衛織氣惱地攥緊了拳,“母親!衛绾憑何能嫁給太子!我不管,将來,将來她不能做皇後!”衛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女兒将來也要嫁給天下鼎鼎大名的權貴,母親,求母親為女兒做主。”
薛淑慎心頭遲疑,女兒的志向她心中清楚,也樂意支持,可眼下還有誰,誰的權柄、身世,能貴重得過太子?
“母親,表兄也有日子沒來看阿織了……”
薛淑慎腦中猶如雷鳴,訇然裂炸開,震驚地撤開了雙臂,“阿織,你心中之人,竟是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長衛織近十歲,早有正妃,弘農楊氏之嫡女,并育有一女,府宅之中更有侍妾三人,如夭桃秾李,衛織的品貌在其間猶如蒲柳,既做不得正妃,也無法憑借美貌與侍妾美婢争寵。何況楚王殿下雖然疼寵衛織,薛淑慎卻瞧得明白,那不過是兄長對妹妹的疼愛罷了,倘若不是為了這血緣之親,身為天潢貴胄的殿下,恐不會多瞧自己這俗麗的女兒一眼。
怪就怪在衛織生得似她那其貌不揚的父親,不如衛绾傳了周氏那狐媚美貌,連衛皎的清麗婉約也大有不如。這一點薛淑慎心裏很清楚。
衛織尚幼稚的面頰突浮出暈紅來,羞赧膽怯地那目光輕瞥了眼母親,見母親面帶失望和震驚,心卻跟着漸漸沉了下去。
“母親你覺得我癡心妄想了麽?”
說着說着,衛織的雙目在薛淑慎疼惜又失望的注視之下流出了兩串淚珠兒來。
“可是,女兒自小便只喜愛表兄,只愛同表兄玩,他待我也好,北征回來送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匈奴人的號角,鮮卑人的馬鞭,還有羊奶糕……”
“母親曾說過,阿織的這幾個兄長裏邊,唯獨表兄,是最最疼愛我,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疼的,正因如此,阿織才敢膽大妄想。”
“母親您也想想,二姐和離之身,母親還能指望什麽?如今衛绾嫁了太子,日後在東宮為妃,處處高咱們一等。母親除了仰仗阿織攀附楚王殿下,可還有別的,能打壓下衛绾氣焰的機會麽?”
薛淑慎驚愕地聽罷,心下有所松動了。衛織此言有理。
只是在她聽來,女兒對楚王殿下心思不純,說愛戀、仰慕或許有之,但更多的恐怕也只是攀龍附鳳的貪念罷了,楚王殿下是何等高傲之人……
薛淑慎心思複雜,沒有立即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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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織攀着母親的手臂不動,殷紅的嘴唇被輕咬着,淚眼朦胧。
她實在不忍,面對衛織的請求,她又想到今日風光得意的衛绾,心思一橫,終将頭一點。
“母親記在心裏了,定會幫我兒,遂你心願。”
婚期至,西院處處張紅結彩,衛绾大早被喚醒,坐于妝臺前,由婢婦丫鬟侍弄,換上了一早經由宮人之手送來的雲錦霞帔,鎏金的珠冠簪于發髻上,并垂八支累絲攢東海紅珠的步搖。
她對鏡一照,釵環花钿,極盡精工雕琢,柳眉入鬓,唇色鮮妍如血,讓本來美豔不足稍顯嬌稚的衛绾,于一瞬間不敢讓人質疑風華,成熟女子的妩媚風韻,在她漸漸鼓起的猶如花苞般的胸脯、收束如細流般的腰身上盡展無餘。
月娘将最後的披帛為她套在雙臂上,扶着衛绾之手,與常百草一左一右地伴着她朝院外走去。
衛绾手中持一把繡團窠雙紫雀的絹扇,手臂微微打着顫。
這幾日她極少眠,睡得并不安穩,清早起來月娘便驚訝地發覺姑娘眼下的青黑,幸而嫁婦妝濃掩飾去了。
幾人上堂,拜別父母雙親。
堂上衛邕與薛淑慎左右隔着髹漆梅花小幾而坐,衛邕手邊立着衛不器,薛淑慎手邊立着衛皎與衛織,一時堂上臉色各異,衛绾雖只能透過薄紗絹扇探看,心中也大抵清明。
答應嫁給太子,自然不是一時意氣,為了來刺激主母,雖然這一舉兩得。但既然衛绾選擇一嫁,今生開始打算的平淡日子便要被盡數抛下,她要好好經營,免自己與殿下前世的悲劇,好好地活下去。
衛绾拜別了父親,轉身不再留戀地出了屋去。
衛不疑上來扶持她,命人牽馬落轎。
衛绾此時腦中一團亂,望着兄長紅光滿面的側臉,心中想到的卻是這麽多年來在衛府點滴。
母親在世時,西院份例便總少于常例,中間多少人欺壓母親,中飽私囊,薛淑慎卻一度暗中縱容。母親得了病,幾乎也沒有銀錢請大夫抓藥,父親為了顯得不那麽涼薄,在母親病重之時,約莫三五日來看望一次,但哪怕他有一點真正關切的心思,也不至于不知薛氏在暗中苛待母親。
衛绾從小就恨足了薛氏,恨足了東院那腦滿腸肥、貪圖淫逸之人的醜惡嘴臉。
稍大一些時,衛绾常跟随兄長出府胡鬧,趁着父親不在時鬧得家宅雞犬不寧,讨了薛氏不少收拾。
但平心而論,那段無知無畏、恣意輕狂的時光,是她兩輩子裏最痛快的人生時段,從此之後,面臨着即将及笄,即将到來的摽梅年華,她收斂心性,變成了高宅裏的一只羅雀,人生樂趣從四海五湖、聲色犬馬、縱情高歌,變成了與衛織無止無休的鬥嘴、扯頭花,打得不可開交。
高門大戶的大宅裏,庶女用來打發閑暇的事情不多,與衛織鬥嘴是最快樂的一件。
他父親人到中年之後,主母也漸漸年華不再,死在青春年紀容色尚好的母親,反倒愈發惹了父親惦念,他便開始偶爾在衛绾面前表露一絲絲愧疚和将欲彌補她的悔恨。
不過,在這個年紀,衛绾早已經不需要了。
她沒有回頭眷戀地邁出了門檻,臉色如冰,只是在走出大門時,終究沒有忍住熱淚簌簌地滾落,打濕了繡錦紋暗紅疊绮長襟。
衛不疑見她在花轎前站定,久久不動,心下驚疑,繞過團扇瞅了她一眼,衛绾扭頭,避過了他的目光。
但他卻已經瞧見了,壓低了嗓音,在月娘與常百草攙扶着她,輕輕晃她手臂時,說道:“阿绾,莫想了,出了這門,你已是太子之妻,日後你會有自己的新家。不論他們如何,阿兄永遠都在。”
衛绾輕輕點頭,應道:“妹妹知道了,從今以後,不為衛府傷懷。”她轉頭對月娘道,“咱們該走了。”
她走上了轎,衛不疑盯着那道紅羅臉門一會,才轉身去牽了馬,踩镫上鞍,右臂一招,命令人朝宮門行去。
一整日走下來,衛绾餓得頭暈眼花,諸多繁文缛節,不堪其擾。
衛绾是第一次嫁人,不知嫁人如此繁瑣,單是前面的鋪陳,便足足花了兩月,大婚當日她更是束手束腳,月娘不斷地提點她馬虎不得,否則事有不吉,她怕了兇兆了,只好暗自忍耐,黃昏時,才得到東宮,遠遠地瞥了殿下一眼。
行禮之後,衛绾更是暈頭轉向,被送入了寝殿。
東宮的寝殿,比衛绾原來的寝屋還大上數倍,巨大的一扇屏風坐落,分割內室與外室,另于寝殿之中配俱桌案、文房之物,堂上山水筆畫懸于題“霁月清風”牌匾之下。與外處不同,東宮寝殿之中極少鋪陳大紅大綠,只點到為止,喜慶之中又保留了原有的富麗清雅。
衛绾在軟褥子上坐着,等了許久,天色漸暮,夜色籠罩四野,仿佛将這座空空如也的巨大的宛如能吞噬人心的深宮偉殿網羅其中。
她心裏打着鼓,方才見常百草困倦得恨不得趴在凳子上睡着了,她想常百草這嘴閑不住的人,一整日不用膳食了,不知多麽難熬,便大發慈悲及早放了她出去吃喝,自己苦命地陪伴着月娘空腹待命。
“殿下。”
殿門外終于傳來了聲音,衛绾的心瞬間提到了喉嚨口,跳得又快又急。
從團扇映着燭光朦胧的罅隙裏窺見,着玄紅廣袖裳服,峨冠博帶的男子徐徐走來,衛绾屏住了呼吸。
他越來越近了。衛绾的心直欲蹦出來。
夏殊則微微迷離的雙目,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坐在喜床上,仿佛一心一意等他垂憐的新婚愛妻,心頭掠過的恍惚和懷疑,被壓回了腹中。
他伸手去,替衛绾摘了團扇,“累了麽?”
衛绾松了口氣,手臂确是發酸了,她卻垂眸一笑,“還行。”
太子殿下點了點頭,吩咐月娘等人:“不必伺候了,下去罷。”
月娘喜笑顏開,連聲應道“諾”,便領着還伺候在內的宮人都出了寝殿,阖上了門。只是阖上門之後,沒有人散開,都在外凝神聽着動靜。
太子殿下居高臨下,盯着她的珠冠,以及珠冠下一掌可盈的嬌豔臉頰,低沉的嗓音蠱惑人心:“空腹不宜飲酒,容後再喝合卺酒。”
殿下誘人而不自知,衛绾色令智昏,他說什麽,她就答應什麽。
夏殊則取了放在紅案上的瓷碗,走了過來,屈膝蹲在衛绾身側,她緊張不安,無處可躲,只好直面他,他舀了一只餃子,送到衛绾手邊。
映着燭光,只見殿下耳朵有些微冒紅,不知在害羞什麽,衛绾想到自己也害羞,殿下不知道心裏是怎麽翻江倒海呢,便膽大地笑了笑,張開嘴唇咬了一口。
一口餃子沒來得及咽下,她皺了眉,古怪地俯身吐在了碗裏,“生的!”
這時寝殿門外傳來了大喜過望、此起披伏的歡喜之聲:“生的生的!娘娘說了!”
衛绾驚愕,依稀想起來月娘是說過這麽一個禮俗,難道太子殿下故意的?難怪他臉紅,原來是诓人做壞事呢。她伸手去,将太子殿下通紅的耳朵,輕輕揉了一下,映着火燭光只見她笑意盈盈,貝齒輕咬紅唇,眉眼細膩如描,飽滿嬌态的臉頰宛如牡丹花般殊豔,他的心跳仿佛都為之一頓,目光瞬間幽深如墨,不知想到了甚麽。
“我的殿下,成婚第一夜,還未喝合卺酒,你便開始算計我了?”
從那日之後,衛绾覺得她以後已可以随心所欲地揉太子殿下耳朵了,觸手滾燙柔滑,肌膚細膩,比女子尤甚。生成這般尤物,若不是終日裏為人行事太冷漠,不知該有多少人惦記采下這朵高嶺之花。
夏殊則耳朵冒紅,臉色卻鎮定自若,又取了合卺酒,要與她對飲。
衛绾一點不忸怩,大方地接了過來,新婚夫婦兩兩對望,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她以為接下來便是那最讓人羞恥和厭惡的事了,嫁人之後,做這樣的事天經地義的,衛绾想好好過日子,自然沒扛着牌坊嫁到東宮來,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但她萬萬沒想到。
“天色已晚,你用些粥膳便去歇息,孤走了。”
夏殊則沉默良久,在衛绾怔忡之後幾乎要面露怒容之時,他仍是說出了這話,并且抽身便走了。
還未來得及将自己的恐慌、害怕、擔憂呈給他看的衛绾,一口氣哽在喉中,在夏殊則即将邁出門檻的那一刻,長聲說道:“殿下你不願娶我麽?你不喜愛阿绾麽?殿下你是否知道,你這樣出去,明日衛绾将淪為滿宮人的笑柄。難道你是因為我當日形同逼婚般的懇求惱了我,故意讓我難堪?”
夏殊則扶上門框的手指一頓,他的神色略微繃緊了,因站得太遠,衛绾僅能看出他終年如積雪不化的冷淡,心沉回了淵底,只覺得自己一整日的羞澀與忐忑,忽然全都變成了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夏夏,不要害怕勇敢上!親媽給你撐腰,她不敢反抗的哼哼。
绾绾:gun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