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绾,自幼時起,我舉家徙至洛陽,我母指着你與我玩笑,道要成了這樁姻親之好,我從此心中一直記着。”
“你若喜愛甚麽玩具,我從不吝惜割愛,有好處,我總是第一個想到你,有人欺負你,我為你打抱不平,那時人情窦初開,我不免有幾分幼稚,說來好笑。”
衛绾沉寂不言地望着他,回首往事,幼時她與王徵确實頗為親厚,但誰欺負了她,第一個站出來為她出頭的永遠是衛不疑,其實沒王徵甚麽事,他個性裏的軟弱和怯懦,不是朝夕之間便能養成的。
“太子殿下高高在上,為人冷漠刻板,實在不是良配,他若有了未婚妻,不定那女子能是什麽下場……”
話音未落,衛绾勃然色變。于王徵納悶之下正欲窺視她心意時,衛绾慌忙收斂形容,心中猶如翻江倒海。是的,王徵果然記着。
他也有上輩子的記憶,否則她不可能知曉,太子的未婚妻曾死了幾個。
不知王徵是否在試探,但他居心何在?上一世他策劃與她私奔,雙雙被亂箭射殺,屍骸都無人收殓,成了嶺南桃花瘴裏的孤魂野鬼,他如今又來诓她,是何居心?
衛绾心中悸動不安,面上只雲淡風輕地蹙了眉,“是麽?表兄确實待阿绾有恩,不過這婚既是陛下賜下,阿绾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拂逆。如非太子退婚,這樁婚事阿绾絕不違抗。”
記憶裏,那個嬌羞怯弱的少女,在他花言巧語的攻勢之下,早已羞澀得面色酡紅,宛如醉态,嬌憨萬狀、故作矜持地回道“茲事體大,表兄容阿绾細想”,但衛绾此時的神色,毫無顯山露水,忸怩作态,似乎,絲毫都不心動。
王徵微微發着愣。
衛绾已起了身,“水酒已敬,阿绾這幾日受了涼,不能在風亭之中耽擱太久,只得告辭了,表兄随意。”
她步履輕盈如絮走下了石階,常百草撐着竹骨傘,主仆二人一前一後施施然離去,轉出水榭,衛绾聽到身畔侍女嘀咕的聲音:“王郎君真是不知好歹,難道他敢與太子殿下為敵不成?說這番話,将姑娘你置于何地,若是主母聽了去了,更是壞事。幸而姑娘聰慧,未曾應許。”
衛绾道:“是啊,還是你考慮周全,傻子才應該聽他的話。”
她望着水畔依依柳樹,發出幽幽嘆息。
她再也不信了,人被辜負一次便夠了。即便王徵這番話出自真心,也改變不了什麽,他終歸只是六百石符節令,而她終歸也只是衛家備受白眼的庶女。
随着衛绾與常百草走上岸,那被派遣而來盯梢的之中婢婦,登時如鳥獸散,雲煙一般溜入了宅門之後,跟着便匆匆奔入東院,向薛氏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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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隔得甚遠,聽不見聲兒,只見王徵與衛绾禮尚往來,似在飲酒說笑,時下男女大防遠不如前朝嚴苛,他二人又是表親,既無肢體碰觸,傳出去也不懼流言,薛氏懶散地聽了,并不留意,心中只想着薛夫人從宮中捎出來的那封信。
這一日裏,她時而輾轉反側,時而坐立難安,時而對着塗紅的牆壁癡笑,時而又望着堂上的挂畫出神。
這一日,衛邕被鬧得不輕,到了夜深秉燭之時,終是忍不住,将人一把拽了過來,沉聲說道:“你心中到底為何事喜,不自覺發笑一日了。”
薛淑慎不肯說,早已将那封信至于燭火上引燃,信手扔入了火缽裏,火舌舔舐之下化作煙灰,沒留任何蛛絲馬跡,衛邕猜測不出,愈發抓心撓肝般起了癢意,猜測薛淑慎這些年來事情時有做出格時,因大多是為了子女,衛邕也不曾怪罪于她,冷靜思忖之後,他道:“莫非是阿皎,她的婚事你心中有了着落了?”
薛淑慎回眸,輕睨了他一眼,便将這讨人厭的老匹夫壓了下來,雙雙倒入床帏。
他要得兇,似在持利器逼問,薛氏直“哎喲”叫喚不停,等他力不從心,稍稍歇下來時,薛氏喚得聲音都啞了,衛邕每回雲雨之後,對愛妻便會愈加疼惜,憐她鬓發如雲,香汗似雨,嬌慵無力地哀聲坍陷在軟褥之中,也不迫她了,只摟着人親個不停。
薛氏才紅着雙眸,睨着他道:“哼,阿皎的婚事你何曾挂念過?她在家中這幾月過得可不安生,西院幾個老虔婆跟着周氏那刁嘴老婢慣了,盡會編排阿皎,可憐我們阿皎,被人設計失貞,倒成了她的不是,被人騙了婚,苛待幾年,也成了她的不是!”
說至此處,衛邕也不禁皺眉,“是麽,西院的幾個老人,确實嘴碎欠了管教。”
薛氏此時不必擠眼淚,眼眶兒也是紅的,聲音亦是又軟又啞,極惹人憐惜,“這倒也罷了,阿皎自個兒心裏也有結,怕是不肯再嫁,偏這節骨眼,陛下欽定衛绾為太子正妃,若是她風光大嫁出門,阿皎真會……”
這段時日,衛皎在衛家固然不好過,西院确也有人搬弄是非,嚼舌根的,但她私心之中卻盼着衛绾的好,因母親嫁來,周氏被貶斥為妾,阿绾自幼喪母,在母親這邊從來讨不到好果子吃,挨了不少冤枉和打罵,如她能出人頭地,自然是好的,嫁了太子風光顯赫,母親自是不敢為難,從此離了衛家天高海闊的,一生總會如意些。
只是這番話,衛皎稍在母親薛氏面前提及,也要挨上一頓罵她無用的喝斥。
衛邕知曉二女兒的仁義與良善,絕不至于是見了妹妹高嫁便要眼紅之人,多半是夫人心中不服,拿衛織的态度說作衛皎的。
衛邕心頭凜然,“莫非,你還想着阿皎做太子之妻?”
“有何使不得?”被戳破之後,薛淑慎不再打啞謎,對着衛邕因失望漸漸沉下來的臉色,也愈發不愉地說道,“嘉懿從宮中來信道,陛下心思已有松動,在談論太子婚事時提及了阿皎,嘉懿自己又說,不介意阿皎嫁作太子之婦,你所擔憂的俱不成立,還怕甚麽?阿皎做太子妃有何不可?”
衛邕冷着臉色道:“陛下已定了阿绾為太子妃,豈會輕易收回聖旨。”
薛淑慎聞言不禁氣怒:“好你個老匹夫,前日裏聽聞太子帶了一個妓子回洛陽,你義憤填膺,發誓不肯教衛绾受了委屈,怎麽如今一到了阿皎有了好事,你便态度大改?是不是她衛绾扔棄不要了的,你也不肯拾了來給阿皎?”
說罷痛哭流涕,死活要下榻撞牆去,衛邕早習慣了她的一哭二鬧,伸掌去制住她的去勢,她還不肯聽,衛邕便下手點了他穴位,薛淑慎啞口哀嚎,動彈不得,愈發破口大罵起來。
罵得難聽之語,全傳入了東院之中守夜、聽壁腳的婢婦耳中。
時天色已晚,齊王殿下撥開柳簾,見三哥對着皎白幽邃的月光,一人在香徑盡處,設宮燈擺子對弈。
又是他一人左右互搏。
齊王每每撞見,都覺着,一個人能自己與自己下棋,是寂寞到了什麽地步。
“三哥。”他從身後驟然冒出,本想趁着夜黑風高吓他一吓,沒曾想太子殿下八風不動,便拉長了臉道,“又讓你聽出來了?”
看來三哥下棋不專,還能聽見他貓子似的腳步聲。
夏殊則淡然地又落了一子。
齊王照舊右腿一跨,便坐到了太子對面,雙臂枕着石桌偷觑夏殊則,燈火熠熠裏三哥眉眼舒展,看着似乎并無煩惱事,他卻想試試,眼下這樁他将要說的,對他而言是不是惱人事一樁。“你知道麽,今日衛绾與符節令在竹水亭見了一面。”
他三哥不負衆望地一顆棋子落在了石桌上,擡起了目光,齊王饒有興致裝不拆穿,“三哥這一手,怕是要輸了。”
太子殿下好棋,但棋力卻不是登峰造極的,儲君瑣事繁多,文房之事只能拿來修身靜篤,而不能成為專長,因此稍不留神,一顆棋子便能闖下“彌天大禍”,致使回天無力。
他不再盯着棋局,“是麽。他們說了什麽。”
“這個,這個我不完全知道……”
齊王神色凝然。
“說實在的,三哥你要辜負衛绾納那娼女,實非明智之舉,陛下防備你,有心扶持二皇兄,你再怎麽做,他也不會看在眼中,反倒是那些擁護太子的朝臣,你讓他們寒心啊。”
夏殊則道:“與孤無關。”
“是,三哥從不在意身外之名,可你有今日的聲望不容易,為山九仞功虧一篑,你心中一點都不會惋惜?”
夏殊則的臉色微微凝滞,沉郁地移過了目光。
“不知為何,我對那衛绾總心生親近,覺得她可以信任。三哥你莫惱,我絕不是那種心思,對你的心上人,小五絕對不敢起意的……那王徵對美人鞍前馬後的,你卻在這兒對月手談,瞎琢磨不知道什麽,怎能追回美人?”
夏殊則半晌無語。
他慢慢地攢動了修眉,齊王殿下好奇而激動地等着三哥說話,只見他意味難明地看了自己一眼,“很——明顯麽?”
齊王還是忍不住拆穿了:“明顯啊,河西回來之後,除了衛绾,咱們這邊的誰不知曉你愛她?”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看破不說破。
小五:我急啊,一天沒有三嫂,我一天不好過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