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燈如豆,簾帳透出燙洞,映出修長的身影,猶如謄刻于畫上。
千蕤取了藥膳,掀簾而入。夏殊則擡起了眸。
衛绾說,這個美豔姬妾來時一直黑紗蒙面,唯露雙目于外。但此時并不,她只批了一身玄绡,薄衫輕盈如蟬翼,纖腰曼擰如柳腰,赤着如玉筍般的雙足,肌膚瑩潤,唇紅齒白,眼眸如秋霧波光。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這個美姬,其實是這麽一副長相,不過是交代下人辦了此事。她的容色還在衛绾之上,确實是罕見的美人。
随着她的走動,腰間環佩相擊,铮璁低鳴。
夏殊則放下了書簡,沉然地盯着她,目光不曾移動。
千蕤心中大喜,微微含羞着上前,将晚膳布在他書案上。
“殿下。”
夏殊則低頭看了眼膳碟。
“食不上書桌,你不懂麽?”
千蕤出自煙花地,怎懂貴人生活習氣,被問得一怔,臉頰發燒,讪讪地要取了粥膳。
夏殊則道:“玉之寡,故貴之,君子比德如玉。日後,你不必戴了。”
千蕤腰間的玉佩正是上好的暖玉,打磨精致,不是凡品,許是昔日與她較好的達官貴人所贈。但留在她腰間,并不合适。即便是雅妓,身上亦帶了風塵氣,與皇家貴胄自然是扞格不入。夏殊則正是知曉,帶着千蕤回去會惹得龍顏大怒,才一路囑咐高胪對其多有照料。
但他自己,并不想時時見着這個女人。
千蕤臉色更僵,忙跪了下來,“殿下,是千蕤何處做得不妥,惹殿下生氣了麽?”
夏殊則拾起的書簡再度落回桌案,他冷眼凝着跪在地上,猶如受驚花鹿般的美人,她的雙眸水潤清澈,楚楚可憐,正眨也不眨地癡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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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熟悉這樣的眼神,這女人已對他動了不該動的妄念。
千蕤确實動了念。她深陷青樓多年,縱然一直守身如玉,可出于淤泥,這些權貴有幾個能真正對她另眼相看?他們來她水閣聽琴,不過是争相耀富,當今這時代,不狎妓不服五石散,仿佛不能體現出真正名士的情操,他們不過是利用她搏個風流之名罷了。
在她自己也漸漸絕望,不再想着擺脫泥淖之時,有一個天下名聲鼎鼎的貴人拉了她一把,她只有依附,緊緊攀附住這個權貴,才有富貴榮華的機會。
何況,千蕤癡望着太子。
他玄衣墨發,廣袂微搖,姿儀如仙。
可夏殊則看她的目光是不帶憐憫的施舍,連看她一眼,都讓她覺同施舍,千蕤忽然不敢再妄想下去。
夏殊則的指尖撫過了一片竹簡,淡淡地說道:“退下吧,沒有孤的準允,你不必出現。”
千蕤漸漸地想明白過來,那随行的衛家娘子,是太子殿下未婚之妻,太子将她帶回洛陽,自是因為不喜那未婚妻,要惡心衛家,退了婚事。只是,千蕤心中另有大膽之念,“殿下,你——千蕤鬥膽,您心中已有佳人了麽?”
他的手壓在了案上。
“你多言了。”
“殿下,可千蕤如此不明不白,實在不知進退,怕來日又惹了殿下您與那佳人不快。”
她以退為進,姿态袅袅,清音如水。
夏殊則頓了頓,嗓音清沉如泉:“也好,孤說給你明白。”
“孤确實心有所愛,她非你所能比。孤重金贖你,是為退婚,讨她歡心。”
“待事成之後,孤自另有重金相贈,你取了金珠,日後可自行安頓餘生。”
他越說,千蕤臉色越白,她花容失色地聽完,心中只剩一念——太子殿下心念的女子是誰?千蕤有河北第一美人之名,不遜洛陽花魁,罕有被人比下去的。殿下卻說,那女子遠不是她所能比拟的。
她咬唇道:“殿下心系之人,必是天姿國色,千蕤獻醜了,不敢多問。千蕤自請離去。”
她取了已經半冷的粥膳,折腰慢慢地回頭退去。
夜間河風大,卷得帳篷帷幔不住地發出抖動聲,簾外宛如嗚咽的風聲,不知何時于衛绾耳邊銷聲匿跡,她枕着衣裳沉睡了過去。
這些時日,她從未夢到過前世了,這一次卻意外地夢到了一件事。
原來上輩子她不止見過太子一次。
齊王殿下落水時,她趕去相救,仗着水性好,将他托上了岸,當其時兩人宛如落湯之雞,聞訊趕來的陛下、薛夫人與徐夫人都大驚失色,徐夫人哭天搶地起來,緊摟着齊王殿下後怕地痛哭流涕。
衛绾比齊王殿下還小兩歲,又是女兒身,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能救下身量已在抽條的齊王殿下。
薛夫人便在一旁打邊鼓,道衛绾是衛家主母領入宮門的,多虧了她識得水性。當時陛下便已對她另眼相看。
衛绾在夢中撞見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沉默寡言地立在一隅,在薛夫人誇着她,徐夫人痛哭時,安靜地旁觀着,夢中的面容已經太過模糊了,只依稀覺得那應當是太子。在薛夫人囑咐人帶她去更衣換裳時,他的目光擡起來,溫和地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溫和得讓衛绾想不出太子殿下用那目光看她時,會是何種模樣。
醒來時,天已大亮,衛绾與常百草登車,遙遙朝洛陽駛去。
沿途衛绾與夏殊則無話,便是偶爾目光撞上,她也不經意地瞥開,宛如無睹。
耽擱日久,從安定上路過了二十餘日,車隊才回歸洛陽。
在此之前,太子在安定納一美姬,日夜寵愛,尋花問柳放肆之名,不知經由何人之口,在洛陽已傳得沸沸揚揚。
行至洛陽城外,齊王殿下親自前來接應,他摩拳擦掌等了三哥回都城許久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夏殊則在馬車之中已聽見齊王那聒噪的聲音,緊繃的臉色松弛了下來,他踩着車轅走下,齊王将他迎了出來。齊王殿下那本來興奮得透着紅的臉頰,在瞥見車中那着黑紗玄羽、娉娉婷婷的美人也探出頭時,笑容瞬時僵住了。
不知為何,齊王殿下心中喜歡衛绾,當初聽她名字便覺得喜歡,得知她與三哥要成婚,更喜歡了,跟去河西,也是想成全二人,趁機促成好事,讓三哥早些結束春夢無痕、孑然一身的生涯。
這樣的喜歡來得莫名其妙,但衛绾同三哥一樣,都是讓他備覺有親切安全之感的人。
關于那安定美姬的傳聞,齊王心知三哥潔身自好,斷然不會對秦樓女子另眼相看,未曾想到他竟真的帶那女子回來了,還同乘一車。
但齊王垮下來的臉色,還沒有太子微抿起唇快。
齊王回過了頭。
衛绾從另一輛馬車走了下來,符節令大人已在鞍前馬後,大獻殷勤了。
齊王殿下看了心頭更氣,臉頰漲得鼓鼓的。
王徵伸臂要攙扶衛绾下車,她只是沉默地看了眼表兄,并沒接受他遞來的好意,王徵面露不解,用略感委屈的清雅口吻說道:“阿绾,自那日洛陽城外,表兄來遲一步,與你陰差陽錯錯過伊始,便再不得見你面。竹水亭那日,我從晌午等你至黃昏,你卻始終未來。阿绾,是表兄惹你不快了麽?你怪罪表兄去晚了一步是麽?”
他思來想去,覺着這個理由最能拿來解釋衛绾的爽約。
但這其中,他忽略了一個成事不足的常百草。常百草心虛地垂下了眸子,躲到衛绾背後去了。
衛绾低聲道:“表兄,那事錯不在你,但如你所說,這其間有不少陰差陽錯。我心中并不怪罪你。”
她又道:“衛家來人接我了,表兄,改日阿绾也在竹水亭設宴,謝你營救之恩。”
衛不疑走了過來,護着兩人離去。
王徵靜伫于原地,雙目一動不動盯着那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竟感到衛绾對他有一絲生疏。他搖了搖頭,暗道但願是自己多慮了。
衛绾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馬車,車中已空,她詫異道:“殿下呢?”
衛不疑清咳一聲,“你眼中盡是王表兄,主公早走了。”
衛绾道:“阿兄你還覺得,太子殿下能是良人麽?”
衛不疑被她問得滞住,不敢大放厥詞了。
“你若不喜,阿兄出面替你悔婚。”
“可以麽?”衛绾輕笑。
“大兄能為二姐退婚,你阿兄為何不能為你悔婚。”
衛绾笑靥如花:“啊,我信你。”
衛不疑內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唇角幾乎要翹到天上去了。
走入城門,衛绾察覺身後王徵并沒有跟上來,心中松了一口氣。只是又望向太子絕塵而去已行将入宮的身影,那心卻又無法松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婚沒有退成沒有退成沒有退成……
哈哈哈哈,我已經施咒了,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