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傳說,嶺南的夕照谷中有一種桃花瘴。
因天神之女與嶺南部落巫族人首領相愛,壞了神人規矩和天地規律,巫族人被罰遷居嶺南,世代不得出。天神在夕照谷中設下大片桃花,滋養出一種雲蒸霞蔚般的瘴氣,吸食過多,可致人死地。
因為這個美麗傳說,這種瘴氣在被巫族人稱作情愛之毒。
衛绾就死在夕照谷的月迷津。
她背着父母兄弟逃到嶺南時,沒有料到那位太子殿下會一路追來,看架勢誓要捉奸成雙。
其實細細想來,衛绾以為自己不過是個命苦的炮灰。
昔日太子殿下看中的人是她二姊,無奈他名聲在外,二姊不依,央了家中許久,後來二姊被許了幽州刺史之子,清河崔氏嫡系崔九郎。衛家為此開罪于太子。她父親衛邕是當朝司馬,寵妃薛夫人的姐夫,陛下挑來揀去,不知為何最後看中了庶女衛绾,禦筆一揮,定下了這麽一樁盲婚啞嫁的荒唐事。
在此之前衛绾與太子殿下緣悭一面,還是遠遠一瞥,了解多來自道聽途說,傳聞其人性情陰戾、手段殘暴,在這之前已死了幾任未婚妻了,聽說皆死于暗殺。
衛绾瑟瑟發抖,自幼失恃,習慣在夾縫中求生存久了,對活着這事看得比天還重,焉肯俯首屈就?
不曾想這時,自幼儒懦的表兄王徵忽對她剖白心意,表兄謙謙君子,溫雅俊逸,衛绾本來便對表兄心有好感,被他甜言蜜語哄得心動,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便經由倆人策劃,動身開始了這場私奔。
私奔半月之後,路上衛绾便聽到太子殿下點齊兵馬追來的消息,衛绾心中忡忡不安,與王徵二人東躲西藏,一路逃到了嶺南,熟料那位太子竟窮追不舍,追了足足兩個多月,從洛陽一路追到嶺南。
夕照谷的月迷津,渡船的繩索被割斷了,船只久置無用,靜靜地泊于水面。
衛绾從未見過如此茂盛綿延的桃花,足占據數裏之地,從夕照峰下的山坳處猶如赤焰般殺出來,兵荒馬亂地便躍入眸中,蠻橫霸道地将眼前染成血色桃紅。此處桃花分外濃密,且與洛陽不同,花朵更紅,猶如霞色。
渡口餘晖,夕照瑰林。
已窮途末路。
王徵緊緊握着衛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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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口的船已不可用,而身後太子的騎兵相距已不過一裏之隔,馬蹄聲漸近,随着水流聲一齊湧入耳中,愈發清晰。
王徵的神色出奇地溫柔平靜。
衛绾心中卻害怕極了,她咬咬唇,“表兄,沒有路了。”
她知道自己逃婚,對不住自己的未婚夫。可沒有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為了一個不起眼的衛家庶女,追行千裏不舍,非要将他們逼到絕境。
王徵溫柔地擡起手,修長而溫暖的手掌撫摸她的臉頰,珍重得猶如呵護着掌心明珠。
“阿绾,怕麽?”
自然是怕的。
衛绾感到無比絕望,眼眶泛紅地點頭。
亡亦死,坐以待斃亦死,不過最後能死在這麽美麗的渡口,總好過是在冰冷的衛家。這算是衛绾最後一點安慰。
身後馬蹄聲愈來愈重,煙塵四卷,驚破了月迷津的恬靜柔和。
夕晖染滿山谷,桃花成陣,落英如絮。
五十名騎兵一齊逼至近前,逼得王徵與衛绾退上了木橋。
高胪越衆而出,右手一揮,比劃了一個手勢,騎士嚴陣以待,馬蹄聲一齊停下,莊嚴有素。
太子殿下曾蹑足行伍之間,軍功赫赫,對将士自有一套訓練的法門,這些騎士身背箭筒,足蹬雲履,馬匹神駿,比起世家的府兵,他們看起來更骁勇無敵。
正是因為這樣,衛绾更清楚自己今日插翅難逃。
她的手心發潮,出了一層汗了。
“高将軍,為何執意不放?”王徵道。
高胪冷眼盯着王徵,又望向因逃竄多日,鬓發蓬亂、形容狼狽的衛氏女,喉嚨裏發出一陣譏诮的笑聲。
“閣下區區符節令,六百石無用小吏,何敢誘拐太子之妻?你不要命了麽!”
“還不束手就擒!随主公回洛陽定罪!”
高胪長聲暴喝,怒發沖冠。
戰場上指揮若定的高車騎,畢竟不是虛有其名。
王徵垂眸,始終牽着衛绾的手不放,他輕輕地發出猶如春風般的溫和的笑容,“我與阿绾,情投意合,殿下何必定要橫刀奪愛?阿绾雖好,可殿下若想,他自然可以有比阿绾更好過十倍百倍的妻子,王徵不才,心上只有阿绾一人,一世,也只想求她一人。”
“高将軍,殿下高高在上,生殺大權在握,龍章鳳姿,世上無人敢攀附。阿绾同我說,她志不在高攀,所以,恕我們不能從命。”
王徵說情話總是動人的,衛绾胸口滾燙,臉色暈紅,忽然之間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已褪去了不少,滿心都是柔情暖意。
高胪皺起了眉。
身後傳來窸窣的動靜,高胪如夢初醒,将胯.下的黑馬徐徐驅策退到了一旁。
高大健碩、如天降神兵的騎士們這時都嚴整有素地分道兩旁,恭謹地垂下頭顱讓出一人來。
他騎着馬慢慢地走出騎士隊伍。
夕陽在山,落霞染林,背臨數裏桃花,那人面孔冷漠尊貴,也俊美非凡,絢爛之至。
衛绾有些怔忡。
此前遠遠瞧過太子,但從未離得如此之近,他竟是如此俊美的一個男人,比表兄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太過冷漠,他雙目掃視之下,仿佛在凝目看着一堆已不會說話不會動的骸骨死屍。
高胪道:“主公,王徵,不知悔改。”
太子的目光從王徵的身上移到了衛绾身上,不知為何,衛绾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內心之中有股濃濃的歉疚感。盡管定婚之事與她無幹,她從未想過欺騙太子,只是事不饒人,無可奈何,她人微言輕,無力反駁,逼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在面對太子時,還是不可避免地,她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太子的目光,又緩慢地落到了王徵緊緊扣住衛绾的手上。
衛绾被他盯得,不知為何,卻想将自己手從王徵的緊握之下滑出來,明明,太子的目光平靜而冷漠,他似乎也沒有任何不悅,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的手攥住了缰繩提起,馬兒聽話地掉頭離去。
太子的背影消失在了騎士身後。
無端的壓迫感散去之後,衛绾并沒有松一口氣,王徵卻露出了笑容。
高胪憤怒得目眦欲裂,他舉手,朝正前方比劃了個手勢——食指壓住拇指,剩三指指向了一人。
衛绾倏然大驚失色,電光火石之間,騎士們依照吩咐拉開了弓弦,箭筒裏的箭被抽出,五十人抽出了近一百支羽箭。
傳聞當年與羌人一戰,太子兵少将寡,難當胡兵,便讓人鑄了這種特制羽箭,一支足有尋常羽箭兩支重,去勢極大,弓拉滿月之後,猶如密密麻麻的雨點般朝衛绾與王徵飛射去。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衛绾,已來不及揣測太子不發一言掉頭離去是什麽意思,認命等死之際——
身旁的對她說了兩個月情話約定同生共死的男子,忽然一把扯過了她,将她拉到身前。
“表兄——”
“兄”字只發出了一半,她驚愕而痛苦,擋在王徵身前,數十支羽箭貫胸而過……
劇烈的疼痛感貫穿心肺,如此箭雨之下,沒有活命之理。但衛绾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王徵在臨死之前居然做了這麽不男人的一個舉動。
她睜大了瞳孔,倒地時仍然瞪着王徵。
在她滑落之際,她聽到不知是誰充滿了惶恐的顫抖的聲音“阿绾”,其餘箭镞都貫入了王徵的胸膛,鮮血四濺。
也罷,過程有些意外,結果還是一齊死了。
衛绾想。
車隊從安定趕往洛陽,沿途耽擱了些時日,比陛下交代的述職時日晚了三日。
但高胪看殿下似乎并不急。
已快到城郊時,下屬忽然傳信來,在高胪耳邊耳語了幾句。
高胪臉色微變,他翻身下馬來,走到馬車旁,敲了敲車轅。
“主公,從安國寺回來一行車隊。”
裏頭的人似乎在閉目休息,高胪話音落地許久,才傳來低沉的略帶倦意的嗓音:“與孤何幹?”
高胪頓了頓,将實情相告:“看徽記,是衛家馬車。衛氏幾個姑子似乎都在。”
馬車裏又許久沒有聲音。
高胪試探道:“主公?”
“聽說此地近來不甚太平,水匪狂獗,河盜日猖。”
裏頭只有一陣嘩啦竹簡翻動的聲音,高胪傾聽了半晌,見還無動靜,便要去回話了。他才轉身,夏殊則忽然喚住了他。
“分一支隊伍過去。”
高胪颔首,“諾。”
夏殊則揉了揉眉心,聲音仍是攜了倦意,但又分外沉啞動人:“不到不得已時,不要現身。”
“諾。”
這回高胪答應得有些疑惑。
夏殊則道:“回城。”
高胪去傳了令,分派了百人對衛氏女眷随行,才翻身上馬,護送主公回洛陽。
衛氏現任的家主衛邕是當朝司馬,衛氏一門顯赫,女眷出游攜帶的府兵家臣并不少,不料還是在回城路上碰上了悍匪。
馬車沒有任何征兆地突兀地停駐,正在月娘懷中昏睡的衛绾忽然一頭撞上了木門,月娘“哎喲”慘叫,一把抱住衛绾的胳膊将她拉回來,衛绾被撞醒了,揉了揉發痛的額頭,茫然地睜開了眼眸。“月娘?”
短暫的茫然之後,意識逐漸回籠,她揉着額角的素手猛地頓住。
她不是——剛剛被太子殿下下令萬箭穿心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