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羅七擡頭望過去,說道:“山主又是何意?山主位高權重,小人只是卑賤草芥,生死尚且在山主手中拿捏,何況這一具不入流的軀體,不過陪山主睡了幾夜,山主便能為小人殺了貼身女婢,若小人說心中愛慕山主,山主也要赦我無罪,那小人自當竭盡全力伺候山主,山主舒爽無比之後,能不能為小人再殺一人?”
眼見這素來沉默寡言的奴仆突然一番嚴辭怒怼,梅山主聞言不怒反笑,他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左右掰動審視了片刻,興味盎然道:“你要本座去殺人,可以,只要你将本座伺候的舒爽無比,殺一人又何妨?”
話音未落,羅七突然被攔腰抱起,整個被抵在床木上,門戶大開,那人之勢霸道無比,一手按住他的手腕,一手将他衣裳盡數扯開,粗布長褲亦被他一手撕開,他以膝踢開他的雙腿擠入其中,将他全然壓制在下。
這一番變故猶如暴風雨般驟急,羅七不禁後悔方才一時憤然出言不遜。可他無論怎樣後悔莫及,那人已然沉身遞進,讓他疼得面目扭曲。
猶如利斧劈開身體,羅七掙動着想要後退,可身後是結實的床木,他避無可避,只能被迫迎合,木欄咯吱響動,被那力道撞擊的快要散架,這方動靜劇烈無比,鮮血混着疼痛,仿若将他的五髒六腑都要攪碎。
羅七熱汗淋漓,失神雙眸蒙着一層水霧,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透着迷蒙的眼簾看向那人,那人額角青筋贲起,一雙眼眸亮的驚人,眼角的血痕因情動而愈發殷紅,唇角勾着佞妄的笑意。
羅七的心便如落入滾燙的沸水之中反複煎熬,便是再不願承認,他也愛極了這人這方情态,世間風與月,星河落日,無一能與之相比。
“你的确讓本座舒爽無比。”
間歇中,梅山主誇贊了他一句,許是通體舒暢,他心情極佳,便道:“你想殺何人,說來聽聽。”
羅七粗喘着氣,胸膛起伏不定,勉力維持一分平靜,才将那個名字斷斷續續道出來。
“随義八。”
這三字一出,室內驟然一片死寂。
那人冷眼看着羅七,眸中涼如霜雪。半晌,他抽身離去,羅七失去依托,重重倒入榻間。
梅山主在榻前背光而立,他随意披着一件寬袍,三千青絲流瀉,逆光之中,仍是極美。可羅七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卻泛起絲絲恐懼。這還滿是旖旎的方室之內,逐漸彌漫殺機。正如當年,他以為香夢一場,卻在夢中被他一掌打死。
果然,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頓,羅七見那人身影忽動,朝外走去。
随後,便聽得開門聲響,繼而,傳來那人肅殺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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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将這蠢物拖到後院亂棍打死。”
羅七親耳聽見這句命令,面色漸漸變得慘白無比,似有一塊千斤巨石狠狠壓在他的心上,叫他喘不過氣來。直到被拖到院中,第一棍落到身上,他發出一句悶聲,好似才能呼吸。
棍棒接連落在身上,全都擊打在要害之處,誰都知道山主說一不二,誰又敢違抗他的命令。
羅七之身雖無半點功力,可他身強體健,一時半刻也是打不死。烈日當空,連風都是燙意,可他之心如墜冰窯,不知為何突然觸怒那人。
明明是他說的,殺一人又何妨,為何只是提及那個名字,便讓他拂然變色,他分明說過無心風月,以往便是有所糾纏,也從來覺察不到一絲情意。說過最暧昧的話語,也不過是一句“想要吃了他”。
可看如今所為,“随義八”此人,分明是他不能觸怒的逆鱗。
可笑,羅七想要殺的人,到底是自己從前的軀殼,卻也是那人如今最不想殺之人。如此一想,羅七覺得可憐又可笑,他雙手護着頭,心中一陣一陣喊道:“上天待我不公,上天待我不公。”
偌大分莊有東西南北四座院落,東院為尊,自是山主所居,南院較之最近,月壇主每日都要為山主施針,自然落居在此。
園中,秦離書正在曬藥,秦煙在一旁幫襯。聽到隐約傳來的動靜,秦煙喃喃道。
“我還道山主真對那卑賤的奴仆起了別樣心思,竟為他殺了紅纓,想不到不過幾個時辰,就要将他亂棍打死。山主如此喜怒無常,喜歡他有什麽好?是吧,姐姐。”
說完這句話,秦煙突然想到姐姐聽不見自己說話,便又搖頭失笑。
她未曾看到,彎着腰在整理雜亂草藥的秦離書,唇邊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北院最偏。
喜靜的雪壇主白芷霜正落居在此。
聽完一旁仆役所告之事,白芷霜輕嘆。
本還對那名喚羅七的奴仆有所防備,怕他對山主不利,如今看來,山主喜怒無常,在他枕邊之人才是性命堪憂,而自己竟是杞人憂天了。
後院中。
棍棒已經停了,地上蜷縮的人只餘一絲氣息,他發白幹裂的唇輕動,似乎仍然在說着什麽。
“去聽聽他說什麽?”
梅山主居高臨下望着地上這個垂死之人,他心中餘怒未消,面色自然不快。
一旁的打手聽到他的吩咐,連忙俯身湊近去聽。
片刻後,打手轉身跪告:“禀山主,他說上天對他不公。”
梅山主聞言哼了一聲,說道:“将他擡到南院。”
南院?打手心中疑惑,南院乃月壇主所居,月壇主號稱岐山醫官,有的自然是救人的本領,山主方才還要打死人,現在又要救人,實在是恩威難測。
但山主所令無人敢拂逆,打手連忙道是,與另外一名打手将地上的羅七一頭一腳擡起來,往南院而去。
院中,秦煙正低頭揀藥,忽然聽到有數人疾步而來,轉頭向院門一看,竟是兩名山主身邊的侍衛擡着一人進來。
“秦姑娘。”
衆所皆知月壇主有疾,是以一向是月壇主身邊的秦姑娘代為傳話,擡着羅七進來的兩名侍衛見着秦煙便道:“山主吩咐,務必讓此人活着。”
秦煙聞言吃了一驚,轉頭去看秦離書,只見秦離書也正望着此處,面上神色不定,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既是山主吩咐,秦煙哪敢不從,她喊來院中仆役接過羅七将他擡到屋中榻上安置。
有傷者擡到南院,便是秦煙不說,秦離書也知自己當做什麽。
她放下手中簸箕,轉身進了屋內。
望着秦離書沉靜的背影,秦煙不禁氣惱,這山主自持貌美招惹了一個又一個,不說她的親阿姐,便連她的恩人哥哥也與山主糾纏不清,如今山主竟對一個下等奴仆如此珍視,實在讓人生恨。
這番話實為大不敬,秦煙也只敢在心中腹诽。
羅七所受棍傷雖傷筋動骨,但有岐山醫官秦離書救治,他僥幸撿回一條命,不過在南院躺了半個月,就能下地行走。
翌日,羅七便被換到了專供侍衛居住的別院,聽聞,梅山主親口點他為近身侍衛。
對旁人而言,那是何等的殊榮。可對半點武功也不會的羅七而言,只不過是淪為他人的笑柄。
羅七幾經生死,心中哪還起得了波瀾,面對衆多冷嘲熱諷,皆沉默以對。
然,自那日之後,他與山主之間再無任何親近。
縱使是朝夕相對,幾步之遙,可莊規森嚴,他連直視山主也不能。只在數步之外,如木樁一般沉靜。
這日,東院中堂上。
山主正召雪壇主與淮南兩地分莊主事議會。
羅七與一名叫岳西的侍衛守在堂前,烈日炎炎,他被曬得面色發紅,汗流浃背。那岳西本就是侍衛出身,強練體魄,對這日曬雨淋顯然習以為常。他看羅七面色紅潤,呼吸急促,心中頗為瞧不起他。一個靠山主臨幸爬上來的後院奴仆,連基本的站崗也做不到,竟還與他共事,但凡有點眼色之人,也不該這般不自量力。可這羅七,往日平平無奇,偏在山主來到莊中時搏衆出位,引得山主垂青,明明貌不驚人,心機卻是深沉。
羅七不知對面站立的岳西對自己諸多不滿,他這具體魄未曾練武,自然受不住這般曝曬,此刻又悶又熱,耳邊嗡嗡作響,一身密不透風的侍衛裝穿在身上,只覺得緊繃難受,讓他十分不自在。已然這般站了一個早上,如今又是正午,羅七不禁伸手将緊扣脖頸的衣襟拉扯開,內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一解開衣襟,羅七便覺得呼吸都順暢了幾分。然而還不等他松一口氣,便聽得中堂椅凳輕響,各位主事紛紛起身告退的聲響。
羅七連忙肅然而立,卻忘了将扯開的衣襟理好,也不曾注意對面的岳西臉色十分難看。
所幸,一行主事行色匆匆,并未多注意堂前的侍衛。
待到梅山主與白芷霜一前一後出來,身為近身侍衛,羅七和岳西自然要跟上。
這數日來,羅七雖然升為梅山主的近身侍衛,可梅山主并未多看他一眼,似乎要故意冷落于他。今日出來,本也是無視他便要走過,誰知,那餘光掃到羅七滿臉緋紅,衣襟大開,露出汗涔涔的鎖骨的模樣,突然勃然大怒,未經深想,掌風已拂上羅七的面頰,啪的一聲将他的臉打偏。
羅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打蒙了,他捂住左臉愣在原地,只聽身旁的岳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羅七茫然地看了地上的岳西一眼,也慢慢跪了下去,他不知發生何事,但岳西既然跪了,他與他地位相等,自然也該跪。
“近來本座不想碰你,你是不甘寂寞想要勾引本座的別莊主事不成?”
譏諷的話語在頭頂響起,羅七茫然地擡頭對上那一雙怒目,那雙眸子如此美麗,便連發怒也這般令人驚豔,可那吐出口的傷人話語,羅七卻不懂,直到他在那雙眸子裏看見倒映的自己,雙頰酡紅,衣襟松散,胸膛裹了汗水。
羅七一驚,連忙垂首看向自己,伸手将散亂的衣襟理好,眼角餘光瞥見跪在一旁的岳西睇過來的鄙夷目光。羅七的嘴唇動了動,終是一句辯解也沒說出口。
而岳西還來不及收回那鄙夷的目光,便覺雙目突然一痛,繼而失聲慘叫,捂着眼在地上打滾。
“本座的東西,也是你看得的?”
梅山主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眼角微微上挑,目光轉向幾步外的白芷霜,只見白芷霜側身而立,自始自終未看向這處,梅山主頗為滿意,他這雪壇主倒是個聰明人,也不枉他對他如此器重。
梅山主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羅七,哼了一聲,拂袖便走,走出幾步開外,發現身後的羅七沒有跟上,腳步一頓,不耐的話語響起。
“還不走?”
羅七聞言連忙起身跟上。他自始至終,不敢去看白芷霜一眼,他也怕,在那人眼裏看見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事過去,又是三日,一切如常,只不過與他共事的岳西被他人替換了。聽聞岳西瞎了雙目,已被趕出山莊。
日複一日朝夕相伴,梅山主,白芷霜,皆是自己從前熟悉的人,每日都能見到,羅七已是很滿足。他發現,原來山主的事務十分繁忙,一整日的行程都被安排的妥當,幾乎無任何空閑的時刻。他從前不了解他,只覺得他精于算計,城府極深,如今見他打理偌大産業,井井有條,毫無纰漏。賀蘭缁死後,寒山寺的産業亦歸美豔山所有,當初白芷霜領命攻打女昭派,葉素清自刎而死,滿門弟子皆殉身而亡,美豔山輕而易舉接收了女昭派的産業,控制了女昭派在西南絲綢、胭脂、瓷器等産業。當初七拳門上官無傷敗于甕江,被廢一身功力,他之七拳門半數産業被江湖諸多門派分割,後來領焰山莊崛起,仇一鈴在随義八的助力下掌握了大半七拳門的産業,可惜後來,賀蘭缁為先鋒,天殘道長暗中破陣,竟又讓美豔山漁翁得利,收攬了整個領焰山莊,便連莊主仇一鈴也被天殘道長所囚。
他曾是那個見證美豔山一步一步崛起獨步武林的人,亦是親眼所見,梅山主如何鳳凰涅槃成就絕世神功睥睨天下的人。
他也終于承認,梅山主如今的盛氣淩人目空一切,并非他自負自大,而是他昔日忍辱負重隐忍不發得來。
他如今所擁有的霸業,皆是他自己一手成就。無關運氣,全是拼盡血淚所鑄。若說運氣,他之時運,也是極差。
如今武林盟勢力坐大,有朱門第和七拳門左右相助,又有謝君臨“随義八”之流坐鎮,美豔山要獨步武林已是不易。更何況,梅山主如今舊傷未愈,每日都需秦離書施針療傷。如若武林盟此刻突然發難,不知他要如何應對。
但羅七如今也知道,山主此人雖傲慢至極,但他之心深重,審時度勢能知進退,不似一般江湖莽夫。他此人若生于朝廷,擅弄權術,不知會是怎樣傾覆朝野的權臣。
近來山主諸多要事相商,恐怕是武林盟将有所動作,山主未雨綢缪,早作防範。
羅七曾想過,若有一日,他見到昔日的自己,他當如何。可沒想到,那一日來的這樣快。
上一次,山主赴謝君臨的鴻門宴時,羅七還是後院的奴仆,如今他身為山主近侍,自然要随他前往赴宴。只是,當初設宴之人是武林盟主謝君臨,如今,卻是那位“随大俠”誠邀山主一敘。
羅七曾想過,要當面揭開他虛僞的面具,将他的真面目公諸于世。可修道升仙奪舍還魂皆是市井之談,天下又有何人願意相信這番謬論?若非他自己親身經歷,聽到旁人這般高談闊論,恐怕也是一笑置之。他若執意一試,屆時打草驚蛇,恐怕便是這具羅七之身也難以保全。
對世人而言,江湖還是這個江湖,可對他而言,已是兩世為人。
再見到昔日的自己,聽見那熟悉的爽朗的笑聲,那随性灑脫恣意飛揚的人,仿若是對鏡中人。可,卻又不是自己。他從前是個一窮二白的逍遙客,哪裏戴得起那般金貴的發冠,又哪裏穿得上那般華貴的衣物。他從前窮的連一把拿得出手的刀也沒有,可如今他的腰側佩挂着一把寶刀,刀鞘嵌着貴重的珠玉。他從頭到腳,都配得上一代大俠的名號,不像當初,不管何人見到他,都覺得他是最不像大俠的大俠。
“佛靠金裝,馬配好鞍。随大俠如今得勢,确是不同凡響了。”
羅七聽得席上梅山主舉着酒杯姿态悠然地對那随大俠道。
随大俠舉杯謙遜笑道:“哪裏,随某遠不及山主風姿萬分之一,山主乃人中龍鳳,令我等敬仰萬分。”說完這句話,随大俠仰頭飲盡杯中酒。
羅七的手指漸漸蜷握在掌中,一模一樣,與過去在江湖中廣結好友的随大俠一模一樣,不争不搶,謙和大度。他學得真像,他演得真好。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