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青瓷碗白瓷碗
這個夜晚, 有人徹夜纏綿心神相融,有人懷裏擁着永遠不會醒的人睜眼到天明, 有人聲聲哀嚎血肉模糊,也有人輾轉反側披衣出門, 在月下舞劍。
月光皎潔,寒星黯淡。月落星沉,這個難熬的夜晚就要過去了。
宮門照常打開, 皇帝面有倦色上朝,一切如常,只隐約流傳出太子突發惡疾, 留在宮內治病的傳言。不少朝臣猜想, 太子應當是病重了,不然前三日禦林軍不會封鎖宮門, 又在內城時時巡邏戒嚴。
皇宮寂寂無聲,早朝之後的朝臣們只覺皇宮壓抑沉悶,都不願多說一句話,匆匆離去。在無人留意的宮苑後門, 一輛板車上蓋着白布,輪子吱呦, 白布透出血色, 下面露出一雙青紫色沾着血跡的腳。
東宮外的禦林軍在悄無聲息間撤去,試圖逃出去的,都在出了東宮不遠的地方被抹了脖子。
喬馨的院門終于肯打開,她站在門邊向外望着, 心神俱焚,雙眼通紅:“找到人了嗎?”
侍女剛從外面回來,一頭冷汗,她竭力控制着舌頭牙齒,讓自己說話清楚:“沒找到,據說已經出府了……”她咽了口唾沫,繼續說:“聽別人說,殿下臨走的那天,讓萬太監等到禦林軍撤走後,把蔡氏送走……”
喬馨臉色瞬間蒼白,她瞪大眼睛:“他真的這麽說過?”
“應該不假,奴婢問了不下三人了……太子妃娘娘,我們還能找誰啊?”
還能找誰,沒有別的人可找了。
萬太監是周景黎心腹,周景黎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辦法多路子廣,只有他知道眼下如何能從東宮出去,但沒想到,周景黎在走之前只把姬妾蔡氏托付給了他。
他怎麽能這麽狠心,在他眼裏,骨肉也比不上一個卑賤的女人嗎?
喬馨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也恨蔡氏那個小賤人,裝得一副忠烈堅貞樣,轉頭把周景黎迷得暈頭轉向,讓她如今步步維艱。
周景黎離開東宮三天了沒有回來,他晚回的每一刻鐘都代表着事情的嚴重程度加一分,她肚子裏的不再是她一步登天的寶貝,而是連累她的包袱。
她坐下又站起,焦慮與恐懼讓她淚流不止,甚至懦弱的想,只要周景黎能回來,她可以什麽都不計較,好好聽話。
第二天,東宮太子妃的宮苑裏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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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馨驚疑不定,打量着面前的中年女人,“你是……”
大約四十歲的女人身着绛紫宮裝,收拾得體面,看上去是從皇宮裏出來的模樣,她微微一笑:“奴婢是主子派來見您的。”
“你的主子是誰?”
女人說:“奴婢現在不能說,稍後您會知道的,您叫我元嬷嬷就行。”
元嬷嬷說話語氣恭敬不足,仿佛喬馨是随随便便什麽人,她能在禦林軍看守下進來,又這樣對她說話,喬馨心裏止不住地發冷。
“元嬷嬷找我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只是代主子來看看您,再跟您聊聊天。”元嬷嬷說:“您什麽都可以問奴婢。”
“什麽都行?”
元嬷嬷像是鼓勵她:“什麽都行,只要奴婢知道,一定會告訴您。”
喬馨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麽,太子現在如何了?”
“外界都說太子染疾在宮中修養……”
“不可能!”喬馨緊緊抓着椅子扶手,“太子離開東宮時一切都好,怎麽會突然得病?”
“您不要急,這只是外界傳言。奴婢來之前,主子第一件告訴奴婢的事情就是,太子已然沒了。”
喬馨的表情凝固住了。
“是陛下的意思,因太子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喬馨茫然自語:“怎麽可能……陛下怎麽可能處死他……他可是太子……你騙我……”
“奴婢不會騙您。”元嬷嬷一臉慈祥,說出的話卻又狠又毒:“太子已經死了,陛下傷心勁還沒緩過來,您暫時不必擔憂自己安危……不過等陛下想起來,您這還懷着太子的遺腹子……陛下會不會恨屋及烏,奴婢就不知道了。”
喬馨倏然把目光對準她,眼神幾乎稱得上兇惡:“你來這裏要蠱惑我什麽?!到底誰派你來的?!”
“您真是敏銳,被您看穿了。”元嬷嬷揚聲道:“進來吧。”
進來一個臉生的小丫頭,端着食盤目不斜視進來,放下後立即就走。
食盤上放着兩碗藥,一青瓷碗,一白瓷碗,藥汁都是熱騰騰的冒着氣,散發着讓人不安的苦味。
“奴婢明說了。”元嬷嬷身體微微前傾,“奴婢的主子愛慕您已久,鑒于您太子妃的身份不敢挑明,一絲一毫痕跡沒有暴露過。不過現在太子已死,您的處境岌岌可危,主子不得不來救您了。”
喬馨的心沉沉地下墜,沒有止境,她已經預感到了。
元嬷嬷果然說:“他想偷天換日,将您從東宮接走,卻不知您的想法如何。”
“這藥……”喬馨牙齒打顫,“是什麽?”
元嬷嬷指着青瓷碗說:“這一碗是落胎藥,您喝下就代表同意主子将您接走,至于為什麽您不能留着孩子,您是聰明人,應該明白的。”她又指着白瓷碗,“這一碗是□□,喝下去毫無痛苦,只會困頓,當然睡了就永遠不能醒……不要怪奴婢的主子心腸狠毒,主子實在是不忍心看您遭到別的折磨才出此下策。”
喬馨捂着自己的肚子,試圖做出勃然大怒的樣子:“放肆!誰教你這麽對我說話!”
元嬷嬷一笑,似是在包容頑童:“奴婢不急,您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決定。只是有一點您可要記着,太子已死,您不是太子妃了,陛下回過神來,東宮是陛下頭一個要處理的。奴婢的主子能讓奴婢這麽正大光明的進來,他地位手段如何,您心裏要有數。”
喬馨自從做太子妃後再也沒有聽到過如此大不敬的威脅,還是來自一個下人,她身體發顫,一連串訓斥責罵堵在喉嚨間說不出口。
忽然,她眼淚下來了。
她的美貌沒有帶給她絲毫好處。
被姐妹嫉妒,将她一人丢在元宵夜晚的大街上,偶遇了周景黎。嫁給了周景黎,受了四年折磨,讓她完全失去本性,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周景黎沒了,緊跟着來了惦記她相貌的惡徒。
說什麽要救她,不過趁虛而入罷了,她這樣的身份注定只能躲躲藏藏一輩子。
她的手指發抖端起白瓷碗,藥汁已經溫涼,蕩開一圈圈波紋。
她的身體也在發抖,把藥碗放在唇邊,牙齒磕着碗沿響,她看了一眼對面坐着的元嬷嬷,對方已經收斂了笑容,沉靜地看着她。
如果有來生,她願做一個市井無鹽女,什麽也不求,什麽也不要。
她仰起頭,把藥汁與眼淚一飲而盡。
喬馨從昏迷中醒來,方才的劇痛仿佛一場夢,夢醒後她的身體都是麻木的。
她目光迷蒙,看着頭頂床帳,又慢慢移向旁邊。
元嬷嬷守在床前,見她醒來露出笑容:“您醒了。”她語氣溫柔愉快:“奴婢先給您磕個頭吧,雖說是主子讓奴婢那麽說的,但奴婢心中實在不安。”
她在床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來說:“您身體還虛弱,有什麽需要盡管提。”
她費力說道:“沒……死……”
元嬷嬷知曉她的困惑:“是奴婢故意說反了,青瓷碗是□□,白瓷碗是落胎藥。”
喬馨眼下淚痕還未幹,她漸漸覺出小腹疼痛難忍。
元嬷嬷繼續說:“主子是什麽意思,奴婢不敢亂猜,您如今身體虛弱,好好休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喬馨身邊的下人都消失了,只剩來路不明的元嬷嬷照顧她,吃藥用飯都極為上心,她很快就能自己下地走動了。
這天,她扶着桌子邊沿走路,想去拿茶壺,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不等她回頭,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把茶壺拿過來放在她手邊。
喬馨後背寒毛直豎,避開他的胸膛,轉過身。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墨藍勁裝,長眉入鬓,目光堅定有神,從容不迫地問她:“想喝水?”
喬馨猜測他應當是背後策劃一切的“主子”了,但她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冷冷問:“你是誰?”
“孫逸。”他說,拿起茶壺倒上水,“今日來得匆忙,沒讓人提前告訴你。我看陛下歇的差不多了,應該馬上要清理東宮了,所以想現在帶你走。”
喬馨沒有別的選擇,但她也不會輕易開口答應他。
孫逸接着說:“東西都不必帶,那邊準備好了。”他把茶杯遞給她,“喝吧。”
喬馨不接,也不應聲。
“不想喝就算了,現在走。”孫逸放下杯子,對着門外道:“來人!”
元嬷嬷進來給喬馨披上披風戴上兜帽,小聲說:“置氣沒有好處。”
喬馨簡直想笑,難道她還得歡天喜地慶賀被人強行擄走嗎?
她可總算體會到那幾個被她帶入東宮的侍妾心裏是什麽滋味了。
喬馨再看孫逸一眼,垂下眼睫,先走了出去。
她臉側的發梢蹭着他肩膀,身上香氣像風一樣拂過,孫逸閉眼深深吸了一口。
擡起手按了按胸口,他表情如常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