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雪(二)
這場初春的雪出乎意料的猛烈,回到熙王府時,随行侍衛侍女的頭上肩膀上已經積滿了雪。吳玫扶着侍女的手從馬車上下來,舉起手接了一片雪花,心裏想,正是新婚又有這麽大的雪,他應該不會出府了吧。
周君澤已經下了馬車,正站在廊下背着手擡頭看天,像個一心想出去在玩埋怨天氣不好的少年。
吳玫輕輕呼出一口氣,侍女給她打着傘向他走去,想與他說上第一句話。
還沒等她走近,周君澤忽然轉過臉,眉頭也皺了起來。
吳玫心裏一驚,停下腳步。
很快她就知道周君澤不是在看她,從院門口傳來七零八落的聲音,一個穿着白色衣衫的女人赤腳跑了進來。
“熙熙——”
薛嘉蘿頭發散亂,紗衣從肩膀滑落拖在地上,一雙腳在雪地裏凍得通紅。周君澤幾步走下來一把抱起她,用披風遮住她的腳,面色陰沉得可怕。
後面跟着薛嘉蘿的侍女們,一個個倉皇跪下,顫聲道:“奴婢該死!”
周君澤感覺到懷裏不同尋常體溫,轉身進了房裏:“給我滾進來!”
薛嘉蘿體溫高的厲害,但又一直在發抖,眼神都是散的,嘴唇幹裂,剛才那一場奔跑耗光了她的體力,胸腔一起一伏,呼吸帶着急促的氣音。
張管事出去安排大夫了,地上跪着月河紅羅和翠微,三人額頭貼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周君澤沒有照顧人的經驗,不知道是該給薛嘉蘿捂嚴實,還是讓她把身上熱氣散掉。他額頭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手邊若是有鞭子,可能現在已經打下去了,他努力壓制着火氣,一字一句問:“怎麽回事?”
月河膝行幾步,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說:“是奴婢們照看不周,夫人思念殿下偷跑出房受了風寒,這幾日沒日沒夜哭鬧,不肯睡也不肯喝藥,奴婢怕夫人熬出個什麽好歹,帶着夫人來了一次正院,殿下不在就回去了,可是沒想到夫人記住了路,趁奴婢不注意又跑了出來……”
“病了幾日了?”
“回殿下,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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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了還是這樣子?”
“夫人一口藥也不喝,奴婢們……”
周君澤沒耐心聽下去,“你們做不好就滾,找能做好的人來。”
月河後背出了冷汗,沒命地磕頭,絲毫感覺不出疼,紅羅和翠微也吓得夠嗆,語無倫次地說:“殿下饒命……”一邊磕頭。
薛嘉蘿睫毛抖了幾下,眼睛慢慢睜開,一只手抓住周君澤衣襟,嗓子裏嗚嗚的。
周君澤的手扶在她發顫的後背上,忽然起身将她抱進內屋,放在床上用被子裹了起來。
薛嘉蘿迷迷糊糊的,眼角的淚水不斷滲出來,“別走……別走……”
周君澤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是哄着她:“不走。”
她好像聽不見,重複說:“別走……”
“我不走。”他越說心頭的火越旺,是那種非得殺個人才能平複的火,剛要起身,薛嘉蘿的手條件反射性地抓緊了他,才閉上的眼睛又睜開。
“別走……”
周君澤壓着心頭滾燙的火,捂住她眼睛,“我不走。”
薛嘉蘿靠在周君澤手臂上看他,喝一口藥流一滴淚,她薄薄的皮膚下仿佛湧動着岩漿,透出蒸騰的熱氣,連滲透進衣服的眼淚都是燙的。
周君澤把空藥碗遞給侍女,又接過溫水浸濕的帕子給她擦臉。
片刻舒适後,薛嘉蘿體溫又上來了,有氣無力地喘息哭鬧:“難受……”
周君澤好像抱着一個大號嬰兒,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沉思了一會,将薛嘉蘿放在床上,他上去後合攏了床帏。
密閉的空間,寬厚的胸膛,薛嘉蘿緊緊依偎着他,抽泣了很久終于精疲力盡,抓着周君澤的衣帶昏睡了。
薛嘉蘿的睫毛上還帶着淚珠,發際間軟軟的頭發貼在額頭上,睡臉毫無防備的依戀。
周君澤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往日光滑柔順,臉也因為哭過緊繃繃的,甚至剛才還流了鼻涕出來,他搶回來的美人沒有了,只剩一個麻煩多多只知道嗷嗷哭的小孩子。
周君澤低頭在她額頭親了一下。
快要入夜,下了一整天的雪終于停了。
周君澤簡單吃了幾口飯,随從侍衛将他軟甲與披風拿進了屋子,幫他穿上。
周君澤一邊系着披風一邊問張管事:“側妃生病,你是不知道麽?”
張管事跪着,冷汗淋漓回答:“奴才知道。”
“哦,那你是因為什麽才自作聰明,決定不告訴我的?”
“奴才……王爺新婚,奴才只是怕王爺分心……”
周君澤穿戴好了,轉身過來看他,似笑非笑,“這個借口不錯。”他回到內屋,撩起床帏,用手背碰了碰薛嘉蘿的臉頰,又用指頭戳了一下,薛嘉蘿睡得臉頰粉紅,嘴唇動了動,好像在夢裏吃着什麽東西。
他放下床帏,出門前看了張管事一眼,“若有下次,我不會再問你理由了。”
屋外的侍衛跟随着周君澤走了,王府外,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的喜字燈籠下,一隊士兵肩頭落滿了雪,鴉雀無聲地等着熙王。
周君澤翻身騎上馬,接過随從雙手遞上來的馬鞭,風帽遮着他大半張臉,說話間呼出一陣白氣:“動身晚了,今夜需連夜快馬入陽城。”他一夾馬肚子,拉了拉馬缰,“走吧。”
張管事緩了很久心髒才能平複,一個正院侍女走過來輕聲問:“王妃那邊問,薛側妃晚上是要歇在這個院子嗎?”
這可是王妃的正院。
張管事抹去額頭虛汗,咬着牙:“側妃已經睡了,怎麽回去?王妃要是不願意,我現在就為她重新收拾出一個院子來。”
側妃與王妃誰輕誰重,他現在是明白了。
侍女回禀過張管事的答複後,吳玫身邊的常嬷嬷第一個沒有忍住:“這王府簡直沒有規矩。”
吳玫還是白日的王妃新婚打扮,妝容半褪,笑容勉強地讓侍女退下了,屋子裏只剩她與常嬷嬷後,她這才收斂了笑:“王府需要什麽規矩,王爺的好惡就是規矩,這種話以後千萬不可再說。”
常嬷嬷心裏堵得慌:“不說王爺,就那個張管事,他說什麽?說可以為您收拾一個新院子出來,哪裏有對主子這麽說話的?這是根本沒拿小姐當主子!”
“我嫁王爺本來就是高攀,管事這樣說也能想得到。”不過,她對那句話還是心存芥蒂,“這只是一時,以後,我會讓他不敢再這樣對我說話的。”
常嬷嬷說:“剛才老奴聽聞,王爺又出府了,似乎還是遠門,與一隊士兵一起走的,好好的新婚……”
吳玫對着鏡子,慢慢擦掉唇上胭脂,“王爺有公務,我等他也沒什麽的。”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嬷嬷下午可看見那個側妃了?”
嬷嬷上前為她拆下發髻,“啧,怎麽沒看到,光天化日的,竟然光着腳,要不是她腦子有問題,非得落一個放蕩的名號不可。”
“嬷嬷見到她有多美了嗎?”吳玫接着說:“衣冠不整,赤足奔跑,大呼小叫,即使這樣,我遠遠看見她就知道她貌美,京城裏沒人能比得上她了吧。”
“那有什麽用呢?”常嬷嬷不屑一顧,“要是她神思清楚,憑借她相貌與她父親地位,京城世家大概随着她挑,當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可她是個傻的,王爺愛她好顏色,寵幸她能寵幸多久?跟個玩物似的,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做王妃是什麽感覺。”
吳玫聽得出嬷嬷在拐着彎的捧她,想讓她高興,于是換了話題:“這麽冷的天,王爺趕夜路不知道冷不冷,望他一切都能順順利利的,好早點回家。”
月河紅羅翠微三人領了張管事的刑罰,回到涼風院準備薛嘉蘿第二天需要用的東西。
她們三人表面上看起來好好的,額頭上不停冒着冷汗,行動也很緩慢,紅羅哭得最厲害,月河皺眉忍着疼說:“先去抹藥吧,側妃那邊有人照看,不急這一時。”
衣服脫下,她們後背上道道紅痕,下手重一些的地方皮開肉綻,緊緊黏在衣服上。
因為她們還要伺候夫人,不能打手,又怕夫人看了害怕,不能打臉,所以最後選了這麽一個地方。今晚上,她們是別想躺着睡覺了。
互相上完藥,包紮好,一直沉默的月河突然說:“我想讓你們給我透個底。”
正穿衣服的紅羅和翠微都看向她。
“王爺有了王妃,夫人處境不比從前了,要是王妃有心治一治她簡直易如反掌,而夫人就算吃了苦頭也只能是吃了啞巴虧,我們自然也讨不了好處。”月河眼神緊緊盯着她們,“我想讓你們倆告訴我,你們誰不想在涼風院待了?”
紅羅和翠微一起搖頭。
“說實話我也不會怎麽樣,都是下人,我可以理解,只是想心裏有個底。”
她們還是搖頭:“沒有想過。”
月河問紅羅:“真的?”
紅羅說:“我的姑媽千辛萬苦求了高管事才将我塞進來,我不能走。”
月河再問翠微:“你呢?”
翠微是她們三個裏最沉默寡言的,平時也不愛往側妃身邊去,她慢慢說:“我原本在哪裏都無所謂,只是王府裏有了王妃,倒不好從涼風院出去了。背棄主人,哪個能得到好下場呢?”
月河點頭,“好,我知道了,往後……”
“月河姐姐,我有件事想問你。”翠微打斷她,“今天側妃從涼風院跑出去,是姐姐故意放出去的嗎?”
月河皺起眉,“我怎麽會做這種事,搞不好我們都會沒命。”
翠微沒有繼續問下去:“是我多想了,對不起。”
天完全黑了,月河收拾好了東西與紅羅翠微走向正院,這個時間各個院子該都鎖門了,可因為今天的事情,正院遲遲不能關門,一直等着她們。
涼風院的侍女提着燈籠走進正院,月河看見一邊廊下,一個面生的侍女重重地一跺腳進了屋子。
可能是王妃從吳家帶進來的侍女吧,月河想,她必然是向王妃抱怨去了。
她不易察覺地笑了,今天真是老天都在幫她,一切順利。
皇帝下旨娶進來的王妃又如何?她也該早早清楚,熙王殿下身邊只容得下薛嘉蘿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