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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這一天,孫不凡心血來潮,決定到廣明客棧的前棟用膳。

廣明客棧的前棟是酒樓,賣瞎也賣水酒,偶爾還有唱小曲兒跟說戲的人進來為客人演出助興。

由于他所下榻的天字一號房外有座空橋可直通前棟的二樓,于是,他直接帶着後一來到前棟二樓用晚膳。

跑堂的夥計幫他安排了一個較為隐密的位置,以免後一驚擾到其他客人。

才坐下點餐後不久,孫不凡便聽見一樓傳來一陣騷動。

他往底下一看,看見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倪開鋒。

他帶了幾個狐群狗黨的朋友,正拉着在酒樓裏唱小曲兒的姑娘不放,恣意調戲着。

那小姑娘看來只有十五、六歲,還生嫩得很。

“爺兒,請您放了小女吧。”一旁拉琴的是個年約四十的清瘦漢子,顯然地,他是小姑娘的父親。

“你這不識擡舉的東西,本大爺看上你家閨女,那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

倪開鋒将小姑娘拉在自己腿上坐着,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小姑娘驚羞氣憤卻無法抵抗,兩行委屈的淚水就那麽滴滴答答的直掉。

“爺兒,求求您放了小女,她還只是個孩子……”清瘦漢子咚地一跪,苦苦哀求着。

“你這不長眼的東西,不知道我們倪爺是誰嗎?”倪開鋒的豬朋狗友們嚣張的斥喝着他,“快滾開,別打擾我們幾位爺兒喝酒。”

“爺兒,拜托您們,小女她……啊!”

清瘦漢子話未竟,倪開鋒的朋友已一腳踹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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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小姑娘聲聲凄厲的哭叫着,可酒樓裏卻沒人敢出面阻止,人人都知道倪開鋒是提督大人的親侄兒,若是招惹了他,日後恐怕沒安寧的日子過。

廣明客棧打開門做生意,自然也不敢得罪他這號麻煩人物。

“真是太荒唐了!”孫不凡實在看不下去。

雖然他也不想捅這馬蜂窩,但眼見那小姑娘就要慘遭倪開鋒的毒手,他再也無法視而不見。

忖着,他站起身來——

“這位爺兒,把小姑娘放了吧。”

有人率先出面了,那是位坐在一樓角落裏的年輕人。

他玉樹臨風,眉宇之間透露着一股英氣,可那英氣是沉着內斂,不顯張狂的。

“你是什麽東西?敢管本大爺的事?”霸道成性的倪開鋒見有人敢出面礙他好事,自然是不開心了。

那年輕人雖衣着樸素,但身邊卻跟了名小厮,想來也非尋常人家。

小厮見倪開鋒等人對他家公子不敬,十分氣憤地大步上前,“喂!你們可知道……”

“金慶。”年輕人制止了他。

那名叫金慶的小厮立刻閉上了嘴,退到一旁。

“倪爺,這小姑娘還是個孩子,你何必為難她呢?”年輕人好言相勸,“這樣吧,倪爺今天的酒錢都算小弟的,你就高擡貴手放了這位小姑娘吧。”

“我呸!”倪開鋒嚣張的瞪視着他,“本大爺吃不起這酒嗎?”

“凡事适可而止,不然可是會惹禍上身的。”年輕人苦口婆心的規勸着他。

他甩開了懷中的小姑娘,霍地站起,一個箭步欺近年輕人,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

“臭小子,我看你是找死!”倪開鋒惡狠狠的威脅他。

可是,年輕人不怒不驚,只是氣定神閑的笑視着他。

見狀,孫不凡立刻大聲喊道:“倪爺,別動手!”

聽見又有人出聲,倪開鋒怒氣沖沖的到處搜尋着出聲的人,“誰?這次又是哪個混蛋要管本大爺的事?!”

孫不凡帶着後一,速速下樓。

看見他,倪開鋒的臉色未見好轉,反倒更難看了。

“呵!”他冷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孫公子。”

上回在柳朝曦的引薦之下,他見了孫不凡,當時他一頭熱的想幫孫不凡解決那城南買地之事,未料孫不凡竟拒絕了,還說什麽他孫家從不使手段。

他可不是笨蛋,自然聽得出孫不凡的弦外之音。

他最讨厭這種自命清高又不識擡舉的家夥了,在京城,誰惹了他,都沒好日子可過。

“怎麽?”倪開鋒一振臂,将年輕人甩開,“孫公子也想管閑事?”

年輕人踉跄兩步,小厮立刻上前扶住他。

“倪爺。”孫不凡神情淡定,态度不卑不亢道:“您在京城可是頭角峥嵘的人物,如今不只欺負這對讨生活的父女,還對不相幹的人動手,實在有失身分。”

“孫不凡!”倪開鋒怒視着他,“你想在京城平平安安的混,最好別惹我倪開鋒生氣,不然……”

“不然如何?”他笑意一斂,如刃般的目光直射向他,“天子腳下的京城難道沒有王法?倪爺雖是提督大人的親侄兒,卻也受皇朝律令管束,豈能違法亂紀,目無王法?”

“什……你……你少拿王法壓我!”倪開鋒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就想抓孫不凡的衣領。

“嗚~齁!”

身為守護者,後一馬上撲上前,擋在他跟孫不凡的中間,怒目圓瞪,龇牙咧嘴的逼退他。

忽然見到長相如此怪異可怕的惡犬,倪開鋒吓了一跳,連連倒退兩步。

“倪爺,你雖是官家子弟,但此事要是鬧大了,我敢說你也脫不了身。”孫不凡面有笑意,卻語帶威脅,“提督大人雖官途亨通,但若你替他惹了麻煩,影響他的仕途,你想……他還保不保得了你?”

“孫不凡!”倪開鋒咬牙切齒,恨恨的瞪着他,“咱們走着瞧!”說完,他将桌子一翻,搞得現場一片狼藉,然後才悻悻然領着幾個豬朋狗友揚長而去。

這群人走後,客棧裏的客人全都起身拍手叫好,就連夥計跟掌櫃也都對着孫不凡豎起大拇指。

“這位公子,真是太謝謝你了。”清瘦漢子領着他的女兒過來道謝。

“別謝我。”他轉頭看着年輕人,“是這位公子見義勇為幫了你們。”

父女倆頻頻彎腰鞠躬,不斷說謝。

年輕人謙遜擺手,“我沒幫上忙,倒是引火上身,還是這位孫公子替我出面解圍呢。”

“好說。”孫不凡拱手一揖,“在下只是見不慣倪開鋒的行徑。”

“對了,剛才小弟聽那倪開鋒直呼閣下的名諱……莫非你就是饕餮茶樓的孫不凡?”

“正是在下,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小弟姓李名鳳翔。”

“李公子,我在樓上有張桌子,若是不嫌棄,可否與我同席?”孫不凡盛情相邀。

他欣賞李鳳翔,也敬佩他。沒人敢管的事,他一馬當先,完全不顧自己安危的插手了。

姑且不說他是否有能力解決,光這份勇氣及正直便教人欽佩。

“盛情難卻,孫兄請。”

兩人不談則已,一聊起來便是欲罷不能。

孫不凡鎮日忙于饕餮各分館的經營,少有時間與人交流結識,朋友的數目自然也是屈指可數。

不過,那大抵是因為知音難覓。

可如今,他卻與李鳳翔一見如故,十分投機。

兩人從天文地理聊到國家大事,又從兒時趣事聊到未來遠景,不知不覺的,時間便一溜而過。

“少爺,時候不早了。”李鳳翔的小厮金慶提醒着他。

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李公子,确實不早了。”孫不凡一笑,“在下于京城時便長住在這客棧裏,你若願意,随時可以來找我。”

“不打擾嗎?”

“不打擾。”他真誠道:“知己難得,在下能識得李公子,實在萬幸。”

“不敢。”李鳳翔謙虛笑了起來,“小弟交心的朋友沒幾個,能結識孫兄這樣正直耿介之人才是我的福氣。”

孫不凡朗朗而笑,“我看咱們就別給彼此戴高帽了,今後就以名字相稱,你說如何?”

“那自然是好。”李鳳翔颔首答應。

兩人互道再見之後,他便與金慶離開了廣明客棧。

這時,廣明客棧的掌櫃前來。

他未說話,孫不凡已先開了口。

“掌櫃的,今天倪開鋒打壞的東西都算在我的帳上吧。”

掌櫃一聽,連聲說不,“孫公子,這怎能算在您頭上呢?您可是替大家出了口氣啊!”

聽他這麽說,孫不凡明白倪開鋒在此鬧事,顯然已不是第一次。

“孫公子,我只是想提醒您……惹了倪開鋒,恐怕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掌櫃一臉憂忡地說,“他仗着是提督大人的親侄兒,向來嚣張跋扈,橫行霸道,沒人敢惹他。”

孫不凡不在意的一笑,“總得有人挫挫他的銳氣。”

“孫公子固然是出于義氣,但卻可能惹禍上身……”掌櫃好心提醒,“他那種人的把戲可多着呢,往後孫公子齁齁入入可要小心一點才好。”

掌櫃的貼心叮咛,孫不凡十分感激。

“謝謝你了,掌櫃,我會注意的。”說完,他忽而想起李鳳翔之事。

“對了,那位李公子是這兒的常客嗎?”

剛才他與李鳳翔什麽都聊,就是沒聊到彼此的出身。

掌櫃皺皺眉頭,“不,他很面生,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噢?”孫不凡微怔。

李鳳翔看來不像是外地來的,可掌櫃的卻說他是生客?在今天之前,他從未來過客棧的嗎?

“不知孫公子是否還有什麽吩咐?”掌櫃詢問着。

“沒什麽了。”他一笑,“掌櫃的請去忙吧。”

“那我就告退了。”

“唔。”

穆大娘吹涼了湯藥,将穆老爹扶坐起來。

“這裏頭熬了李公子送來的人參,聽說很補氣……”她将碗端到他手裏。

穆老爹接過碗,小小口的喝着。

看着他,穆大娘欲言又止。

他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跟我說?”

她沉默了一下,輕聲一嘆。

“是關于小春的事……”她說。

“小春怎麽了?”

“老頭子。”她神情嚴肅的看着他,“你真要小春守着這面館嗎?”

穆老爹微怔,“為何這麽問?”

穆大娘幽幽長嘆,“我知道這穆家面館是我們辛苦經營起來的,你舍不得,但是我們都老了,難道要小春一輩子替我們守着它嗎?”

穆老爹沒說話,但眼底有一抹愁郁。

他不是沒想過這事——尤其是在他的病一直沒有起色之後。

七個月前,當姜延秀來找他提及收購鋪子之事時,他一口回絕了,心意無比堅定。但當時,他以為自己會好起來。

可如今,他仍是病榻纏綿,連下樓都辦不到。

店裏的事全由小春張羅着,他一點都不擔心,可這樣下去,小春的終身大事該如何是好?難道真要她一輩子不嫁?

固執如他,只要一想到女兒,也免不了動搖了。

“李公子看來也算敦厚,若小春能接受他,我覺得倒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穆大娘續道:“收下孫家買鋪子的錢,也夠我們過日子了,我們不會變成小春的負累。”

穆老爹沉默了一下,“小春喜歡李公子嗎?”

“那倒是看不出來,不過……”

“爹、娘,你們可別亂點鴛鴦譜。”

剛上來的穆熙春聽見了爹娘的談話,立刻出聲。

“小春。”穆大娘笑嘆着,語氣無奈地說:“爹娘也是為你着想,李公子還不壞……”

穆熙春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不想爹娘為她擔心,她沒将那天的事告訴他們。李牧或許不完全是個壞人,但他确實做了不可原諒的事。

“爹、娘,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她想結束這個話題。

“小春,難道這麽多人之中,真的沒有一個人入了你的眼?”穆大娘追問。

倏地,一張臉孔在穆熙春腦海中浮現,令她陡然一驚,心頭狂悸,只因那張臉孔竟是孫不凡。

“娘,拜托你饒了我吧,難道要女兒剃光了頭,你才能相信我不嫁的決心?”

聽見她這麽說,穆大娘一震,“老天爺,你千萬別那麽做。”

“那娘就答應女兒,別再提這件事了。”她靠在床邊,神情堅定看着養父道:“爹,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守住你一生的心血,你無須因為任何事情而動搖。”

穆老爹兩只眼睛直直的看着她,眼眶微微泛紅濕潤,聲音有點激動,“小春,真是委屈你了……”

她搖搖頭,“不委屈,我甘之如饴……你乖乖把藥喝了,好好休息,什麽都別擔心,好嗎?”

他點點頭,像個聽話的孩子般喝光了碗裏的湯藥。

拿着碗,穆熙春下樓開始準備晚上的營業。

正忙着,忽見有人在店門口探頭探腦,雖然只是眼尾餘光一瞥,她已看見了李牧那藏都藏不住的身影。

不知為何,她沒有很生氣,她想,大概是因為他并沒有得逞吧。

“你還敢來?”她沒看他,只是淡淡的問。

聽她的語氣似乎不是太憤怒,掙紮了幾天才終于鼓起勇氣來負荊請罪的李牧,稍稍放了心。

“小春……”他低着頭,羞愧的走了進來。

然後,他咚地一跪,跪在正在擺放椅子的穆熙春面前。

她吓了一跳,懊惱地低呼,“你這是在幹嘛?”

“小春,我該死,我真該死!”說着,他連續磕了幾個頭。

“欸,拜托你別血濺穆家面館好嗎?”她連忙阻止他再繼續磕頭謝罪。

“小春,都是我不好,我一時鬼迷心竅,居然被那個姓姜的煽動蠱惑而對你下藥,我……我對不起你……”李牧說得都快哭了。

“姓姜的?”穆熙春微怔,疑惑的看着他。

他擡起頭,眼角閃着懊悔的淚光,“小春,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而我也不值得被原諒,我只希望你——”

“慢着。”她打斷了他,神情凝肅,“你說的姓姜的是指……那個姜延秀?”

“就是他。”李牧哭喪着臉,續道:“他說我再這麽癡癡的等下去,你也不會接受我,因為你要守着這間店……他給了我藥,教我讓你成為我的人,這樣、這樣一來就……”

穆熙春腦子霎時轟隆隆的響,突然一片空白。

是姜延秀給他藥迷昏她?想當然耳,那是為了得到她家的鋪子。

姜延秀曾說過穆家面館,孫不凡是誓在必得——不管用什麽方法。莫非,這方法……孫不凡是知道的?

那為何一切明明按計劃進行,他卻又半路殺出來壞事?

是他後悔了?還是……不,也許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李牧從頭至尾都是顆棋子。他讓姜延秀慫恿李牧對她下藥,再出手相救,為的是得到她的好感及信任。

人是他,鬼也是他,這完全是他的雙面手法。

“孫不凡,你……你好陰險……”

如此深的城府,如此重的心機,如此厲害的人……而她,差點就上當受騙了。

此刻,她感受到的不只是憤怒,還有一股說不上來、難以言喻的失落及悲傷。

她以為他盡管有着跟她不同的立場及考量,但終究還是個擁有高尚品格的人,可她錯了,他是個騙子,一個擁有高超話術及精湛演技的騙子。

“小……小春?”李牧一臉驚愕的看着她。

不為別的,只因她眼眶裏湧出了兩行淚。他,從沒見過她的眼淚。

意識到自己竟流下眼淚,穆熙春不禁生起氣來。

她用力抹去淚水,目光一凝,“我不氣你了,不過你暫時別出現在我面前。”

李牧微頓,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了。”他感到沮喪,但毫無異議的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及懲罰。

雖是受人蠱惑,但他對小春下藥卻是不争的事實,他沒有立場為自己辯駁,更沒要求她網開一面的資格。

轉身,他頹然的走出了穆家面館。

他想,他有好一陣子都不能再吃到小春煮的面了。

穆熙春躺在床上翻來翻去,怎麽都無法安睡。

她的腦袋裏全是那可惡又可恨的孫不凡,她的身體因為極度憤怒而發燙着。她本想就這麽算了,反正她已經識清他的真面目,可是……

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竟因為他而掉下眼淚,她又不甘心得想當面痛罵他一頓,甚至是賞他一巴掌!

為了得到她穆家的鋪子,他真的可以如此卑鄙?如此不顧人情道義?

她好歹也幫過他,還照顧過他的愛犬,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不知不覺中……天蒙蒙亮了。

她起身開始幹活兒,卻因為沒睡好而有點頭昏腦脹。

她不曾這樣,從來沒有任何事能影響她的心情、影響她的工作,直到孫不凡出現……

她得做些什麽,她得讓他知道她穆熙春不是好惹的。

下定決心,她将手上的活兒丢下,氣沖沖的往廣明客棧而去。

來到廣明客棧,只見門虛掩着,客棧還沒開張,但裏頭有夥計正在整理着一樓的桌椅。

她敲敲門,探進頭,“小哥,我找人。”

一大清早便有年輕漂亮的姑娘上門找人,夥計愣了一下,“姑娘,你找誰?”

“我找孫不凡。”她說。

夥計上下打量着她,忽然笑問:“你是攬月閣的姑娘嗎?”

穆熙春一怔。怎麽常有攬月閣的姑娘上這兒來找孫不凡嗎?

不知怎地,她更火大了。看來,他不只是個壞透了的混蛋,還是條喜好漁色的淫蟲。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他人模人樣,原來是個衣冠禽獸!

不過一轉念,她認為自己可以利用這一點,輕易的騙過夥計并見到他。

孫不凡不是尋常客人,客棧方面對于來訪的訪客必定盤問得十分仔細,但若她假冒攬月閣姑娘的身分,或許便能順利的見到他,然後……給他好看!

“是的,孫少爺要我今早來見他,所以……”

她話未說完,夥計已上前開門,邀她入內。

“姑娘請随我來吧。”

“有勞。”

夥計領着她往客棧後棟而去,走着走着,不時以眼尾餘光瞥着她。

“姑娘,你……你是攬月閣的清倌嗎?”夥計一臉納悶好奇,“我看你的穿着打扮實在不像……”

聞言,穆熙春微愣。确實,以一個攬月閣的姑娘來說,她的穿着實在太樸素寒酸了些。

不過她反應靈敏,立刻回答,“是孫少爺吩咐我不要太招搖的。”

這理由,夥計接受了。

“原來如此。”

來到後棟,穿過一座有着假山造景的庭院,他們抵達了天字一號房的樓下。

夥計指着上頭的那間客房,“那就是天字一號房,姑娘需要我帶你上去嗎?”

她搖頭一笑,“就不勞煩小哥了。”

“好,那我就先退下了。”夥計說完,轉身便離開。

穆熙春沿着樓梯上到二樓,來到天字一號房前。

正想着是要先敲門,還是直接對着房裏大喊“孫不凡,你給我滾出來受死!”

時,她忽然聽見裏面傳來低沉的嗚嗚聲。

那是後一警戒時所發出的聲音,它已經察覺到房門外有人了。

她想,後一一定會放她進去,可它是條狗,沒法替她開門。

“後一,是我。”

“齁!齁!齁!”

聽見她的聲音,後一果然興奮極了。

她不得不承認,雖然孫不凡是個混蛋,但後一是條好狗。

“齁!齁!”

後一不斷吠叫,并在房裏來回折返地跑着,似乎是在提醒孫不凡門外有人。

這時,她聽見裏頭傳來他低啞的聲音。

“後一,你做什麽?誰在外面嗎?”

“齁!齁!齁!”它叫得十分急促而興奮。

“誰?是誰在外面?”

“……”她想回答他“是我”,但不知為何卻突然緊張起來。

穆熙春發不出聲音,只覺得心跳得好快,腦袋裏想着待會兒見了他,她該怎麽罵他、怎麽修理他、怎麽讓他好看……

“齁!齁!”後一持續的吠叫着。

終于,裏面傳來孫不凡的腳步聲,他朝着房門的方向而來,越走越近……

就在房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穆熙春的腦袋霎時一片空白。

“咦?”打開房門,看見她站在外頭,孫不凡怔愣了一下。

“齁!”後一蹦跳了出來,捱在她身邊。

它心裏有着難以形容的雀躍——雖然它不知道她為什麽會一大清早的就來到這裏。

“怎麽是你?”孫不凡訝異地問。

“齁!”它簡直不敢相信,他居然開口第一句就是這麽掃興的話。

什麽叫“怎麽是你”?難道他想看見的是別人嗎?真是蠢得天怒人怨!

穆熙春猛然回神,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我知道你希望站在你房門外的是攬月閣的姑娘。”她冷冷的說。

聞言,孫不凡一怔,“你在說什麽?什麽攬月閣的姑娘?”

他是去過攬月閣,可他跟裏頭的姑娘毫無交集,更不會渴望看見她們任何一個人站在他房門外。

“那不重要。”穆熙春臉布寒霜,“你愛跟誰攪和都不關我的事。”

“嗚~”後一感覺得到氣氛很不尋常。

穆熙春來此,不像是來探訪,倒像是來尋仇。

可怎麽會呢?那天孫不凡在暗宿救了她之後,他們還一起去陸大夫那兒取藥,途中雖然沒有說說笑笑的,但總算是有話可聊,氣氛也稱得上是溫馨融洽,怎麽今天卻……

“看來……”孫不凡也察覺事态不尋常,神情轉為嚴肅,“你似乎是來找架吵的。”

他話才說完,她已揚起手,重重的給了他一巴掌。

“喔嗚!”見狀,後一忍不住驚叫。

她掌他一耳光?!天啊,他幹了什麽事讓她這麽生氣?是因為他去攬月閣嗎?

但,不至于啊。他們八字都還沒一撇,她就算心裏不高興,也不會因為這樣就來興師問罪。

這究竟是怎麽了……它都糊塗了。

未料她會突然賞自己一耳光,孫不凡無處閃避,就這麽捱了結實的一巴掌。

他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吃耳光,心中感到惱火,卻又無法對她生氣。

“這是做什麽?”他沒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冷靜,換了是別人,他不反手扁他個滿頭包才有鬼。

“你心知肚明。”穆熙春瞪視着他。

“我一點都不明白。”孫不凡直視着她,沉聲說道:“你總得為這一巴掌給個解釋吧。”

她恨恨的瞪着一臉“我什麽都不知道”的他,“別以為你能欺天瞞地,老天有眼,你做過的肮髒事是掩蓋不了的!”

孫不凡眉心一擰,微帶愠色。莫名其妙捱了一耳光已夠委屈,現在顯然還被栽贓莫須有的罪,他是流年不利?還是犯小人?

“肮髒事?”他目光一凝,“我做了什麽肮髒事?”

“少裝蒜。”她柳眉橫豎,怒目圓瞪,“為了得到我家的鋪子,你幹了什麽,自個兒清楚得很!”

她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她罵了他,給了他一巴掌,現在她不想再跟他說話,也不想再看見他的臉。

轉過身子,她甩頭就要走。

“慢着!”孫不凡伸手攫住她的手臂,“把話說清楚。”

“沒什麽好說的!”她奮力的一拽,但沒能甩脫他。

“齁!齁!”後一也上前咬着她的褲管不放。

她說得不清不楚,它也聽得迷迷糊糊。她究竟是為了孫不凡幹的哪件肮髒事,特地跑到這兒來掌他一耳光的?

不只孫不凡想知道,它也想弄明白。

看他們一人一狗都揪着自己,穆熙春氣急敗壞地低喊,“快放手!”

“穆熙春。”孫不凡神情凝肅,“我孫不凡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捱耳刮子,我告訴你,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給我一個交代。”

看他一派光明磊落,彷佛對得起天地良心,真的什麽都沒做過的樣子,她既氣憤又難過。

她……她是真的曾經相信他是個好人呀!

“孫不凡,你糟蹋了我對你的信任,曾經有那麽幾次,我真的相信你是個有高尚品格的人,可是你沒有!”她的唇瓣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眼眶裏也閃着幽怨的淚光。

穆熙春的話教他一怔。

她曾經相信他,即使他是一個無論如何都要得到她家鋪子的人?知道自己曾經被她接受且信任,他心裏有說不上來的喜悅。

可為什麽現在沒了?他又做了什麽毀滅了她對他那一點點的好感及信任?

“穆熙春,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你如此憤怒?”他濃眉一糾,口吻真誠,“算我求你,請你告訴我。”

聽見他那真誠的語氣,再迎上他那澄澈堅定的眼眸,穆熙春的心一震。

他真的不知道嗎?他是在做戲?還是她誤會了他?

不,不會的,姜延秀是他的人,他不會不知道姜延秀都幹了些什麽勾當。

“齁!齁!”

後一朝她吠了兩聲,兩只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努力的表達出“我也想知道”的心情。

穆熙春看着它,“後一,我喜歡你,但是……你有個壞透了的主人。”

聽見她對着後一說自己是個壞透了的主人,孫不凡實在不服氣。

他懊惱的振了她的手臂一下,語帶質問:“穆熙春,你到底在指控我什麽?”

“李牧已經全都告訴我了,你不必再裝傻。”她咬牙切齒地說着,“你讓姜延秀慫恿李牧對我下藥,騙他說只要我成了他的人,便會放棄穆家面館、乖乖嫁人,一切都是你的陰謀詭計,都、是、你!”

“喔嗚!”後一驚呼着。

事情絕不是這樣,它可以為孫不凡作證,他絕不是那種陰險狡詐的人。

可惜,它說的是狗話,穆熙春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到底在說什麽?”孫不凡震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他命姜延秀去慫恿李牧,讓李牧對她下藥?這是哪門子的推理?在她心裏,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他若真要耍手段,她家的店早就關門大吉了,哪有她在這兒對他大呼小叫,甚至賞他耳光的餘地?

“若我真的做過那樣的事,又何必沖進暗宿救你,好讓李牧回頭來指控我?”

他懊惱地問。

“那是你的雙面手法。”穆熙春說:“人是你,鬼也是你,你利用了李牧對我的癡心,你——”

“穆、熙、春。”他沉聲打斷了她,語氣略顯激動,“你可以當我是混蛋、壞蛋,但不要以為我是蠢蛋、笨蛋。”

迎上他隐隐竄着怒焰的眼睛,她心頭一顫。

“你所指控的事,若真是我所做的,我只要一路的做鬼,何必當人?”他深吸了一口氣,“你是否能保有清白,你最終嫁了何人,與我何幹?不管你是情非得已還是心甘情願嫁給李牧,我只要等着你将鋪子雙手奉上便可,又何須出手相救?何苦讨你歡心,要你信任?”

“……”聽着他這番話,她不自覺的顫抖着。

是啊,細想之下,他确實沒必要拐個彎做這種多餘的事。

他不是笨蛋,他知道什麽對他最為有利,他……喔不,她怎能相信他的鬼話連篇?!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什麽。”她倔強的瞪着他,“總之,我家的鋪子不會賣,你也別再出現在我面前!”說罷,她奮力的甩開他的手,轉身便往樓梯跑。

孫不凡本能的追上,在樓梯口拉住了她。

當他拉住她的同時,她激烈的反抗掙紮,腳下卻不慎一個踩空,整個人頓時往後一仰。

眼見她就要摔下樓梯,孫不凡想也不想的一把抱住她、護着她。

就這樣,兩人纏成一團肉球似的滾下樓梯。

穆熙春腦袋裏一片空白,只感覺自己在墜落。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

直到砰的一響,她停止了下墜。

後一見兩人從二樓滾到一樓,趕緊撲了過來查看着。

“齁!齁!”它焦急的叫着,“齁!齁!齁!”

它的吠聲讓穆熙春回過神來。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跌在孫不凡身上,而孫不凡……在底下成了她的肉墊,已經昏了過去。

他以肉身保護了她,毫不猶豫。

怎麽會?他怎麽願意為她奮不顧身?

“孫……孫不凡?”她坐了起來,拍拍他的臉頰試着想喚醒他。

但他,動也不動。

“齁!”後一捱過來,用頭蹭着他的身體,“購!齁!”

而就在它蹭着他的時候,穆熙春看見他頭部底下漫出鮮紅色的液體來——

“老天……孫不凡?!”

那是血!他的後腦勺撞到了花圃邊的低矮壘石,此時已鮮血歸掃。

“救命啊!快來人!快來幫忙!”

她放聲大叫,驚急又懊悔的淚水在瞬間迷蒙了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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