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周焰的疤
終端沉寂了一分鐘,周焰沒回簡訊。羅望舒想象他那邊看到短信的樣子,自己樂倒到床上,翻了好幾個身,撿起終端直接一通電話打了過去。
要不說戀愛令人返老還童。他回家前還有一堆煩心事,眼下卻只有心事。
電話很快被接通,羅望舒聽到周焰的聲音,心裏很快平靜下來。
“怎麽不回複我呢?”羅望舒故意壞心眼。
周焰說:“也正打算給你打電話。”
羅望舒一下就不鬧了,心情奇怪地被撫平。
“我聯系過冰糖,下周一整周他都會在福利社,你如果——”
“周焰。”
電話那頭一下安靜了,羅望舒聽到了火鐮打響的聲音,吐息的聲音,還有周焰叼着煙,含混不清地‘嗯’。
“那時候輕描淡寫地提起你中學的事的事,對不起。我只知道你被我替了罪,卻不知道後果這麽嚴重。因為這件事害你退學,又讓你進了部隊,不管你是不是覺得這事翻篇了,我都會一直記得。”
話筒那邊大風刮得很刺耳,羅望舒從風中分辨出周焰的聲音。
周焰問:“你知道了?”
“上次你說我不夠了解你,現在我懂你意思了。”羅望舒翻個身,仰面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畫,“你以前的事兒,以後你一件件講給我聽。別拒絕,拒絕我也有法子讓你開口。”
周焰在那邊笑一聲:“不拒絕你。想知道什麽,說說看?”
羅望舒想知道的當然很多。
想問他進部隊後怎麽認識厲瞻江?又怎麽會進了研究院?為什麽不曾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或者家庭的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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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羅望舒只是開口小聲問:“你喜歡迷疊香煎三文魚嗎?”
“喜歡。”周焰說。
“你再說一遍。”羅望舒把話筒貼到耳朵上。
“嗯,喜歡。”周焰低聲說。
羅望舒第二天精神煥發,去公司都比往常要早。周焰研究院的狀況也告一段落,重新回到國會大樓。
接下來的一天裏,他們在洗手間偶遇兩次,茶水間偶遇三次,電梯間偶遇一次。
同事們竊竊私語,羅部長今天怎麽出來考察這麽勤快?還有,他自己辦公室裏不是有全套的茶水咖啡配置嗎?
羅部長自己春風和煦,連帶人也溫和起來,主動關心羅老爺的情況,很有點和好的意思。
羅奠山卻絲毫不領會他的好意:“我問你,你是不是找程響查我?”
羅望舒不不動聲色抛出鈎子:“他自己查的啊,別算我頭上。我只讓他查了厲瞻江!”
“你查厲瞻江幹什麽?”羅奠山大為火光,“爸爸現在跟他不對付,你暗地裏查他,傳出去就是我在查他!”
羅望舒先前沒想到這兩人會有急轉直下的對立情勢,但又不好說是因為葉芸才查他們兩個。
羅望舒還不收線,試探說:“不擔心這個,他在背後搞小動作也查你,你要小心。我發現他試圖訪問‘上帝之眼’的終端,而且還發現他還在查……媽媽。”
這兩個字說得很輕,頓時讓人有種陌生的感覺。別的小孩子都是叫着媽媽長大,而他從小到大就沒機會叫過幾次。
他試探羅奠山的反應,羅奠山又驚又怒,又提點羅望舒把這件事把門把好,不要把消息傳出去,又讓他把手頭上有力的證據發過來。
羅望舒盡數聽了,羅奠山又說:“這兩天還是要去人馬星上去一趟,你大哥留下陪你。”
羅望舒默然片刻:“爸,下周是媽的忌日,你沒忘吧?”
羅奠山壓低了聲音:“我回來後會補上的,挂了。”
羅奠山的聲音剛切斷,羅望舒端起咖啡抿一口。
他的目光透過一片霧氣看向坐在對面的程響:“我覺得基本不用問了,厲瞻江八成說的是真的。我媽不但沒死,而且我爸還知道。”
“你還是要親口問他。”被羅望舒約在樓下見面的程響,欲言又止半天,到底還是開口,“我是不知道你們羅家有什麽家規,一家人不坐下來好好說話。你爸和你大哥他們倆都屬于強勢的Alpha,但是你……哎算了,你別那麽看我。我就問你,葉女士如果真的還在世,有什麽能讓她瞞二十年?”
有什麽能讓她瞞二十年嗎?
羅望舒對程響的吐槽不予理會,目光投向玻璃窗外人流擁擠的街道,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大能置信的念頭。
他無法下任何定論,知道心中即使再翻滾,再洶湧,眼下都無法百分百确認葉女士活着。他太累了,想起以前的大哥,那麽不甘心,總是一有消息就全神貫注地查,但最後依舊落得一身空歡喜。
程響跟羅望舒一直談到了下午日光西斜。
見羅望舒仿佛被狂風驟雨的壞心事給淋濕的花,快蔫了,程響臨走前,好心問他和他周焰的情況。
羅望舒猶豫了一番,把自己發情危險期的事,首先告訴了程響。
這種事上,程響到底插不上手。他不是Omega,也不是羅家人,就算是,也跟羅奠山一樣束手無策。
程響給他一個擁抱,用力拍兩下他的肩膀:“我幫得上的地方,盡管說。”
羅望舒之前因為羅奠山要‘逼婚’的事,非常頭疼。
從小到大,羅靳星習慣扮演站在羅望舒身邊的角色,但羅奠山一走,那種惶惶然的擔憂忽然就像一座山似地落在他身上。
羅望舒發情期中存在的潛在危險,到底是不容忽視的。羅靳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他有左右為難。他可以在大小事上管着羅望舒,但是性命攸關的坎,他不敢掉以輕心。
某天晚飯後,羅靳星試探問他:“望舒,你上次說喜歡的Beta,要不然帶回家來看看?”
羅望舒正窩在地毯上看電視,聞言脊背抽緊了。
羅靳星便像安慰一只戒備的狐貍,撫摸着他的後背,讓他重新放松下來:“我是覺得你也的确該考慮這些了,你不小了,自己的事,自己要操心。大哥尊重的選擇,前提是你安然無恙。”
羅望舒悶悶地應了一聲。
其實關于發情,在羅奠山和羅靳星輪番的提醒下,他自己早就上心了。他的身體一直有唐醫師調理,又用的是最好的抑制劑,還有‘冷卻’的扶住輔助,預估下一次危險性發情會在月底。
等那時候羅奠山回來,羅望舒就打算跟羅奠山坦白自己對周焰的心意。
但他萬萬沒想到發情期會提前到來。
那是個陰郁的周末,天空蒙着一層烏雲,陽光透不進來。羅望舒代替羅靳星去參加一場交際酒。
楊昕走過來敬酒時,羅望舒正和周焰發簡訊。自從周焰對他的态度大有轉變後,他們就經常發簡訊。有一搭沒一搭互相聊着,互相撩着。
羅望舒聰明,當然能感覺到周焰的變化,也知道這是兩個人感情轉變的關鍵期,有點像那種在一起之前,互相接觸試探期。
擡眼瞟到楊昕正款款走來,羅望舒删除本來寫好的內容,迅速發過去一條簡訊:“你的舊情人來找我聊天了。”
“誰是舊情人?”周焰回複,“忘了。”
知道周焰就是說給他聽,還是忍不住笑。
羅望舒在楊昕的酒杯探過來之前收起終端。
“羅先生。”
羅望舒與楊昕碰杯:“您的Alpha今天不在?”
楊昕笑得很文雅:“他在樓上與朋友們談話。”
羅望舒主動留住了楊昕,将他帶到了後花園。
平心而論,楊昕的确是個出衆的Omega,不論是樣貌還是氣質。撇開因為周焰的那點介意,羅望舒對楊昕還是很有好感的。
每次看向他時,羅望舒想到程響的話——十年前的楊昕,冠蓋滿京華。
如今楊昕站在水晶燈下,他卻不自覺想到後半闕,斯人獨憔悴。
楊昕起初還不解羅望舒有什麽話說,等羅望舒跟他說過幾句場面話,不動聲色地提到周焰後,楊昕立馬就明白了。
“羅先生原來是來宣誓主權的。”楊昕苦笑,“您放心,我已經是個結過婚的Omega,我只會把時間和精力花在我丈夫身上。”
聽出他語氣中的疏離,羅望舒叫來兩杯玫瑰酒,遞給他以示好:“楊先生誤會了。我來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些周焰以前的事。”
他沒說假話。自從程響告訴他周焰的一點過去後,羅望舒就在思考一個問題。他對周焰的過去參與太少,這個沒辦法改變,但他渴望了解周焰的過去。
周焰滲透了他的大部分生活。他的家庭,朋友,工作環境。但是他對周焰知之甚少,他們唯一共同的朋友只有冰糖。除此之外,羅望舒感到自己就像游離在周焰的生活圈之外。
周焰溫泉那天的話始終回蕩在他耳邊——我過去經歷什麽,我未來要做什麽,甚至我現在在想什麽?
楊昕盯住羅望舒的眼睛:“羅先生是真心愛他?”
“當然。”
“您是個Omega。”
“很顯然我是。”羅望舒坦然。
楊昕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擡眼看了看二樓。窗影上,能看到他的Alpha丈夫正在舉杯暢談。楊昕挽着羅望舒的手,走到花園後方的涼亭中坐下。
“阿焰……周先生,是我在大學剛畢業時認識的。他年紀比我小三歲,是我去部隊參加我表哥的生日會時遇見他的。”
楊昕娓娓道來一個故事。
事情已經過去将近十年,楊昕還記得很清楚,那時他是最好的年紀,有數不勝數的追求者,當年的他的确就像如今的羅望舒,有恃無恐,對許多Alpha的示好,大多只回以場面禮節。可去部隊的那一天,也不知怎麽就一眼看上了周焰,當時他只覺得這個Beta身上有某種強烈吸引着他的特質,卻不清楚是什麽。
他很快跟表哥的關系變得很好,因為他開始經常往部隊跑。他旁敲側擊弄來周焰的聯系方式,喜歡聽周焰的朋友們無意提起有關于他的一切。他摸清楚他的作息和愛好,制造偶遇。都說天下沒有徒勞的愛,半年之後,他到底撬下了這塊頑石般的Beta。
羅望舒聽到這裏抿了下唇:“然後呢?”
楊昕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背叛了他。”
“是你跟別的Alpha?”
“因為發情期。”楊昕嘆了口氣,神色無不凄惶,“我那時候也是養尊處優的,在遇到周先生之前,已經有過好幾年的發情期。上流社會的Omega生活,想必羅先生您也清楚……我第一次發情期,父親請了契約的Alpha幫我度過。我那時候雖心高氣傲得很,沒有哪個Alpha能做我固定的情人,但我又不得不向本能低頭,我的每一個發情期,都是和別的Alpha度過的。”
羅望舒不知說什麽,舉杯主動與他碰了下杯。
玻璃杯中玫瑰酒液蕩漾着,夜色下有種令人傷心的顏色。
“但是你騙了他?”羅望舒确認道。
“我怕他介意,所以我告訴他……我的每個發情期,都是自己度過的。”楊昕說道這裏閉上眼,“周先生一直很上心,甚至不敢輕易碰我,您知道的,他就是這樣謹慎的人。他準備了很多,甚至自卑自己是個Beta……不像Alpha和Omega了解這些事,于是他就認真去查。好幾次我想跟他坦白,其實發情期要怎麽和別人度過,我早就熟悉了,但每次看他認真把注意事項寫在備忘錄裏,我又開不了口。”
羅望舒的心裏有一把火在燒:“十幾歲的年紀,最熾熱的感情,你怎麽忍心?”
楊昕眼眶微紅:“我知道,十年來我受的所有折磨,都是懲罰。”
聽他這麽說,羅望舒再說不出什麽苛刻的話來。
“……又是一次發情期,他在外行任務,要半個月才回來。為了他,我嘗試自己獨自度過發情期,但是僅僅三個小時我就失去了理智,太痛苦了,Omega在信息素的絕對支配下,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楊昕聲音開始發顫,他低頭忍了很久,才沒讓眼淚掉下來,“我嘗試過了,但是沒能成功,我再一次和Alpha度過了發情期。”
“周先生提前結束了任務,僅一周就回到了潘多拉港,親眼看到了我那時候狼狽的樣子。”
羅望舒心中大恸,一時間既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周焰,也沒有立場去指責楊昕。楊昕的心事他太能共鳴,他知道那種暗無天日的感覺,他也見過冰糖痛苦掙紮的樣子。年輕的楊昕心高氣傲,卻也為周焰煎熬過,試圖反抗過,但Omega的信息素,發情期,注定是對肉體和理智壓倒性的征服。
羅望舒只能慢慢地,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辛辣的甜裏,他品出了一絲苦澀。